相处多日,季连赫早已习惯了卫珩的老成,却还是忍不住嘴快反驳了一句。

而后听话地放慢脚步,快活道:“对了,我今日还带了个人来,你上回不是说要寻些上好的金丝燕窝给你母亲吗,她便是从金丝燕的老巢琼州来的,你问她要,要多少有多少......啧,你就不能提着你妹子走?她这一步一小迈的,要走几辈子才能走完呢。”

茶楼的台阶并不算太高。

但是对于宜臻的小短腿来说,还是有些艰难。

她使劲儿往上抬腿,踩上一阶,而后再拉着卫珩的衣袖,借着力往上迈。

小眉毛揪着,糯米牙咬着,走的缓慢又辛苦。

卫珩挑了挑眉,倒是因为小姑娘攻坚克难的郑重神情而觉得好笑的很。

他回过身,点了点那个叫橘堇的丫鬟:“你来,抱着你们家姑娘上去。”

倒也不是他避嫌不愿意提,而是他如今也不过七岁大的身子,再抱一个三岁小孩走,怕最后两个人都要在楼梯上摔个囫囵。

他把小团子交给橘堇,又问道:“给你要个缕子脍和枣泥糕,行不行?”

虽然不晓得缕子脍是什么吃食,但在府里被拘的久了,只要是外头的点心,宜臻觉得什么都行。

于是弯起眉毛,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到这时,后头的祝宜宁也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对于卫珩和季连家的公子有交集这事儿,她心里头极为震惊。

不过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这外头讲,平复了心情后,到底还是跟着上了楼。

打算寻个清净地儿再问问清楚。

可上了楼后,见着包厢内等着的另一位友人,她就顿时更张不了口了。

脚底生根,目瞪口呆。

如果她没瞧错的话。

窗口处坐着的那个红衣姑娘,应当是......崖州宁王的嫡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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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崖州宁王爷,或许在以前算不得个人物。

但在当下这个关头,却是连当今天子都要放下威势来将他奉为座上之宾。

宁王燕娄,光听姓就知道,本家不与皇室同宗,爵位是祖上打天下挣来的。

当初天下初定,太.祖将琼州划给身边的第一将帅燕泰,分封宁王,而后燕家便世代盘踞在琼越一带,到如今,其大本营虽还在琼崖,势力范围却延扩到了八桂与大半百越,正正好与分裂的南疆毗了邻。

大宣统共三位异姓王,酆王已在南疆拥兵自立,对中原虎视眈眈,只待有日取而代之,郇王在北疆扎根多年,自打季连将军逝世后,唯有他还能把鞑子挡在嘉壶关之外,北疆几十万兵马,只听他的青玉印,令皇室忌惮不已,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倘若连宁王也倒戈向酆王,两厢联合,完全有可能朝着江南西路、荆州、甚至两浙之地大举侵进。

到那时,整个大宣一半都要落入贼人之手。

殊不知前朝......就是这样覆灭的。

是以在这关键时刻,酆王对宁王百般拉拢,圣上更是百般安抚,不论是酆王或是大宣天子,都把他当做是最终定胜的重要盟友。

宁王的嫡长女,闺名唤作燕瑛华,被封为昭华郡主。

她是王府里头唯一的女儿,上头有五个兄长,下面还有个弟弟,据说得宠的很,被宁王宁王妃当成眼珠子看待,且不爱红妆爱戎装,刀剑戎马使得比男子还强些。

这次太后六十大寿,宁王因病无法远行,就派了燕世子和昭华郡主入京贺寿。

消息递上去的第一日,宫中就极利落地收拾了殿舍出来,离太后的永寿宫极近,显然是打算留宁王一双儿女在宫里头住。

据说他们进京当天,圣上还专门赐了一匹赤汗马给宁王世子,那赤汉马太子已磨了许久,最终却到了宁世子手里,足可见圣上对其拉拢和安抚之心。

祝宜宁原先其实是不懂这些的。

她长到如今这么大,连大宣的疆域图都记不齐全,顶多知道琼州在最南,是昂贵的金丝血燕的产源地,至于什么闭塞环绕的地形,什么八桂百越实际的土皇帝,她一概不知,又如何能因为宁王嫡长女进京为太后贺寿一事,就联想到这么多旁枝末节。

在她们这些京城贵女眼里,南疆不过是处未开化的贫寒之地,琼州更是离得太远,大宣这般强盛,连北边儿的鞑子都忌惮不已,区区一个酆王而已,又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这些朝势,还全是今日府里家宴,去往上房的路上,正巧遇上了二哥哥和四妹妹,他们谈论起昭华郡主的接风宴,她顺耳听到的。

当时大哥哥还摇头叹息道:“怪道祖父成日里念叨着可惜了。四妹妹,你若为男儿,日后定是将相之才,可惜了。”

祝宜宁因为二哥这话还惊了一惊。

但此刻,她又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旁的事,能比亲眼见着卫珩这个小官之子与季连国公爷勾肩搭背来的让人震惊了。

......

季连赫小国公爷财大气粗,在轩雅居定了整整一年的厢房。

还是上好的一等厢。

这包厢分了内外间,外间普普通通,就摆了张用膳的大圆桌,十分的不起眼。

可一拨开帘子走进里间,那可就很值得让人注目了。

什么白狐皮的绒毯,什么黄花梨木的卧榻,又什么御赐的熏香和长鞭......布置的简直比府里头的正经院子还要上心。

其实季连赫真心实意地不耐烦呆在他那个没半点生气的国公府里,自打和卫珩在此结识后,就觉得这茶楼哪哪儿都好。

一来清净,日常往来的客人都是些平头百姓,是以极少遇见熟人。

二来那说书先生也确实有些本领,季连赫偶尔闲得发慌,也有耐心听上几耳朵。

他一月的白日里,近两旬都是呆在外头,只有夜间东角门要落锁了,才不情不愿地回府里去。

这还是正月呢。

甚至一日日的,他几乎就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往这儿搬,把这包厢当作是自己与卫珩的“重要秘密根据地”。

这样荒唐的做派,也亏了府里头没人管束他。

......

卫珩一进包厢,就让橘堇把宜臻放置在一张小矮几旁,随手捡了几碟子点心果子到她面前,像招呼小猫儿似的抬抬手:“吃罢。”

宜臻倒也乖,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丝毫不嫌。

出于对珩哥儿的盲目信任,卫珩递给她任何东西,她都能快活地咧开嘴,从眼睛里透出高兴来。

小姑娘矮墩墩地坐在绒毯上,奶色的肌肤和白狐皮相互映衬,越发像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

卫珩见她吃的很好,便暂时不去管他,偏头望向季连赫:“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让你藏了足足两日?”

季连小少爷本就不是能藏的住话的性子,能吊了卫珩两日,已是忍耐得十分辛苦,所以此刻卫珩一问,就立马从一旁的多宝阁上抱下一只锦盒,而后打开来,眉开眼笑地戳着盒中的物件儿:“瞧见这刀没?从北边儿鞑子那儿收缴来的,瞧瞧这刀面,瞧瞧这刃口,你晓得这是什么刀不?我偷偷告诉你,这可是前朝连虎大帅带在手边的长龙刀,刀刃不知舔了多少鞑子王的血......没想到现如今,又到了小爷手里,卫珩小儿,你今日服气是不服气?”

卫珩小儿已经对这个狂热的武器爱好者没有话说了。

“你这是什么模样。”

季连赫没得到预料中的惊讶和赞扬,不满了,再一次强调道,“这可是开山坤地长龙刀,连虎将军的手刀,花了小爷足足二百两金子!”

“你哪来这么多现钱?”

“我把十四送的红珊瑚盆景转给我二堂嫂了。”

“就卖了二百两金子?”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卖,是转,转!我那二堂嫂死乞白赖求着我转的知道不。”

季连赫纠正他,而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反正我也用不着那玩意儿。”

“行罢。”

卫珩懒得告诉他,十四皇子送他的那只红珊瑚盆景,光底下的月白釉渣斗式花盆就远远不止二百两金子。

反正这个败家子也是听不进耳朵里的。

他淡淡瞥了季连赫手里的长刀一眼,嗓音散漫,极其的没有兴趣,“那你真是很棒了。”

千年后的标准反讽句式,季连小国公爷目前自然领会不到。

他就当卫珩是在夸自己了,心满意足地把刀连带着锦盒塞到他怀里,豪气道:“喏,看在你这般想要的份上,这开山坤地长龙刀就给你玩玩。”

“我不要。”

少年瞪大眼睛:“你为何不要?”

“太丑了点。懒得背。使起来费劲。”

季连赫简直要被他意简言赅的嫌弃气成河豚。

这下来了劲,还非要把刀塞进他手里不成。

卫珩因为一把粗笨的古刀被季连赫拉着喋喋不休,那边原先坐在窗边的燕瑛华已经和祝宜宁说起话来。

她今年正是最好的二八年华,比祝宜宁还要大上几岁,之前四公主为她办赏梅接风宴,给尚书府的几位嫡姑娘都下了帖子,两个人也因此结过面缘。

燕瑛华人生的高挑,五官面容较一般人更深些,不笑时便显得有些生人勿近,腰间还别着一根厉害的长鞭,再加上她往日里在京中的传闻,祝宜宁最开始还有那么些拘谨和慎重。

不过交谈了几句后,便发现这位昭华郡主只是面上冷些,态度却并不显得高高在上,反而十分亲和,聊的也都是些家常闲话,还给了宜臻一块玉佩做见面礼,摸了摸她的脑门。

“今日见的匆忙,也不晓得你会来,就没带多少东西,这玉佩你拿去玩罢,日后若来了琼州,只管拿这玉佩到宁王府上寻姐姐,姐姐给你做东道主。”

祝宜宁都不明白昭华郡主为何对自己的小妹妹这么亲近,宜臻自然更不明白了。

她听的似懂非懂,看着掌心里的玉佩,有些茫然,片刻后才抬起脑袋,没去看长姐,反而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的卫珩。

卫珩注意到她的视线,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玉佩,微微颔首:“给你就收着吧,藏好了,别又让人给摔了。”

小姑娘就点点头,转头就把玉佩递给橘堇,郑重道:“你藏好了噢,不许摔了,摔了的话,我唯你是问。”

她一个三岁多点儿的娃娃,奶声奶气,说话措辞老气横秋的,倒是让人忍不住发笑。

燕瑛华就忍不住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整个宁王府,就她这么一个姑娘,其余都是些泼皮赖猴似的小子,是以每每见到软乎乎的小姑娘,她都喜爱的很。

她和卫珩,今日虽是第一次见,此前却早有过书信交流。

卫珩的母亲生他妹妹时难产,好容易撑下来了,月子却又没坐好,受了风,是以身子一直不好。

他妹妹也是,身子弱的很,自小不敢大跑大跳,哭起来也跟猫儿似的,日常需要药材补品养着。

先前季连赫说的金丝血燕确实是一味,不过金丝燕在南洋筑巢不少,嵇小舅自己便可以轻松弄到,不过多费些银钱而已。

这些燕窝虫草,不过是些滋补品,至多就是吊着命,并不能把卫夫人的亏损完全养好。

真正起作用的是药方里一味叫玉鳞花的药材,那是琼州特产,且只在爻山上产,花瓣晶莹剔透,犹如玉质的鱼鳞,所以取了名叫玉鳞花,对补血养气有奇效,前朝被游医夔滨海发掘,但因生长条件要求极其严苛,极难成熟,每年的产量自然也少的可怜。

虽明面上说,采摘的玉鳞花都成了御用贡品,但卫珩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宁王府不可能没有截留。

因此,打从昭华郡主和宁王世子进京的第一日起,卫珩就开始琢磨这件事了。

而后又认得季连赫,这小子死乞白赖跟在后头赶也赶不走,他干脆就借了他的手,递了信给昭华郡主。

玉鳞花虽稀罕,可宁王府盘踞琼州,掌控尧山这么多年,库房里一定少不了。

只要卫珩能拿出足够让对方感兴趣的东西,不愁对方不肯做这笔交易。

当然了,这东西来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自然不可能在祝宜宁和祝府一众丫鬟婆子前拿出来。

好在季连赫也不算是太蠢,知道拿血燕作借口。

卫珩微微抬眸,正要开口,外间的屋门却忽然被敲响。

门外传来茶楼伙计的声音:“公子,您要的缕子脍和枣泥糕好了,可要现在给您端进来?”

季连赫嘴巴刚张开要答应,就被卫珩拿点心堵上了。

“不用了。”

他凝眉,视线还在屋内搜寻着什么,语气淡淡的,“你摆楼下罢,我等会儿自会下来。”

屋外沉默了一会儿。

那伙计却并未走,恭敬讨好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大堂现下坐满了人,怕是寻不到座儿呢。”

这下子,连季连赫都发觉不对了。

他转头望向卫珩,粗黑的眉毛已经皱成了一团。

燕瑛华问:“怎么了?”

“不对劲。”

季连赫沉声道,“我在大堂专门留了位置,不可能寻不到座儿。”

是。

且这轩雅居的伙计都认得卫珩,往日里从来只称呼他为卫公子,而不是公子。

卫珩在那伙计开口的第一瞬间,便本能地觉得不对。

他蹙蹙眉,心念电转间,顺手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摘下祝宜臻发髻上朴素的小银簪子,塞进衣袖中。

而后把小姑娘拉了拉,藏在身后。

果然,他刚把小团子拉起来,屋外头的人大概就发觉了不对,房门就直接被推开,宜臻刚才坐着的矮几后发出“砰”的一声,一道身影敏捷地破窗而入,握着把匕首,蹭光发亮,直指卫珩——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这段时间一直太忙,现在总算是空了点儿。

这篇文明天就开始日更,每晚24点,不见不散~

第17章

替卫珩挡了这把直面而来的匕首的,是一旁呲牙咧嘴表情凶狠的季连赫。

他好歹出生于武将世家,自小习武,又天生力大无穷,手里握着把锃光瓦亮的长刀,看似毫无章法地乱挥一通,竟让那黑衣刺客一时近不得身。

屋内此刻已是混乱一片。

季连赫这边在缠斗,燕瑛华也挥着长鞭对付那送菜的假伙计,她武力不如季连赫,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长鞭也不如大刀好用,因而只能是勉力支撑。

刀剑长鞭交缠间,扫落无数杯盘瓷器,屏风四倒,连帘都被刮了下来,地上一片狼藉。

祝府的丫鬟婆子哪里经历过这些,惊慌失措,四处逃窜,颤着嗓音尖声呼救,除了橘堇在慌张中还晓得忠心护主,把四姑娘死死地揽在怀里,其余的,眼睛里除了能往外逃的门窗,什么都看不见了。

刺客手起刀落,一刀刺进一个意图绕过他逃出屋门的丫鬟心口,那丫鬟惨叫一声,双目瞪得死大,鲜血从刀刃下汩汩流出,染红了她整个胸脯。

其余还有命活着的丫鬟婆子们望着这骇人的场景,僵住脚步,都像被捏住了嗓子的鹌鹑,竟连哭声也再发不出。

有个婆子吓的狠了,瘫软在地,浑身直哆嗦,屋内很快就出现一股子刺鼻的尿骚味。

被刺中胸膛的丫鬟,正正好是祝宜宁的贴身大丫鬟。

祝宜宁到如今也不明白,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撞上这么一桩祸事。

她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只觉喘不上气来,而后直直往下倒,正倒在那被刺死的贴身丫鬟身上,彻底晕了过去。

鲜血染透了她的发髻与珠钗,却没有人敢去扶她。

在这命悬一线的混乱时刻,几乎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唯独被讲义气的好兄弟季连赫挡在身后的卫珩,还能在危急里空出点脑子,思绪转的飞速,琢磨起眼前这场景来。

他敏锐地发觉,这两个刺客,就是冲着他和燕瑛华而来的。

且目的似乎并不是他们的命。

那正与燕瑛华缠斗的刺客,武艺上明显要高她许多,之所以被她拖了这么久,全是因为不敢下死手。

招式虽凌厉,却都避开了要害,与季连赫这边出手狠辣的刺客形成了鲜明对比。

宁王嫡女出行,还是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哪怕再低调,也不可能没有护卫跟着。

但除却屋内的狼藉与混乱,楼下大堂也传来极反常的喧闹,与宾客逃窜的尖叫脚步声、刀剑相交的铁器声交汇在一起,状况比这屋内好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