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唐朵觉得面颊有些冰凉,眼睛困顿的眯开一道缝,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眼泪。

她动也没动,再次闭上眼,很快又睡了过去。

上一次,程征坐牢,她尚在记恨中,觉得那是他活该,作死,是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去坐几年牢学乖一点,在里面好好反省,赎自己的罪。

这一次,心情却变得非常不一样。

尤其是当唐朵得知,当年的意外起因是因为唐果的告发之后,她心里瞬间就涌上了对程征的愧疚。

更何况在此之前,她已经和程征达成和解,再见面还能心平气和的说几句话,渐渐地连小时候那些感情也一下子找回来了。

唐朵的眼角默默的划出眼泪。

若不是现在出了事,她恐怕也无法安静的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程征之于她,不仅仅是初恋,更是家人。

哎是啊,就是家人,她怎么忘了呢?

为什么会因为曾经喜欢过,就盖掉了他们是家人的事实呢?

她的心意没有得到回报,还遭到了辜负,她自然愤怒,记恨,于是就被那些怨怼蒙蔽了双眼,忘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小坦克一直是小太阳的哥哥啊。

只有家人,才会在她有危难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到,不问理由的帮她,就算她做错了事,也会原谅。

可她,却曾经恨了小坦克七年。

当年,她喜欢上程征,或许是因为他的各方面都吸引着一个青春期的小姑娘,尤其是她这种叛逆不怕死的小姑娘,又或许是因为彼此了解,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的奠基。

当年,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意。

到现在,竟然一下子说不上来了,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过去的心境也再难找回,回头想想自己的很多行为,只觉得难以理解。

反倒是更久以前在立心孤儿院发生过的故事,一件件突然走马灯似的跑回到眼前。

院长带他们一起出去玩,小影子走丢了,她跑回去找,结果一起迷了路。

小坦克是第一个找到他们的。

她的脚崴了,小坦克就背着她,小影子沉默地跟在一边,担心的看着他们,用手去拖她的身体,怕她摔下来。

唐朵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小坦克没大她几岁,身体也有些瘦弱,背着她很吃力,小影子脸都白了,眼里全是担忧,可他一句都没吭。

每一次,唐朵在孤儿院里和别的孩子起冲突,非得要赢,绝不认输,要么吵,要么打。

打不过就跑,找到小坦克,让他站出来。

小坦克是那时候的孩子头,他个子最高,拳头最硬,很少有人能在他手上占到便宜,但小坦克从不因为自己的优势而去欺负别人,所有孩子都很服他。

唐朵每次找到小坦克,小坦克都很头疼——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如果是你不讲理,我可不管啊。

再后来,唐朵自己也成长起来,大家都知道惹上她讨不到好果子吃,渐渐地也不敢再找她麻烦。

直到十岁那年,小影子被家人接走了。

没多久,小影子就找人带了话进来,说他的家人会收养唐朵。

唐朵拒绝了。

那天晚上,小坦克问唐朵,为什么不答应小影子,他们家可不是一般有钱,小影子又喜欢和她在一起,答应之后这辈子就不愁了。

那时候唐朵回答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忘了。

反倒是十七岁再遇到小坦克,当时已经改名了程征的时候,程征告诉她,她当时说:“我要自己决定人生。”

唐朵听了觉得好笑,不认为那是十岁的她说的话。

但这件事再也无法考证。

十七岁,她的生活里充满了书本、作业、考卷,个人时间也很单调枯燥,不是去立心孤儿院帮忙就是在图书馆泡着,自然这些都是在迷上赛车之前的事。

唐朵记得很清楚,程征把她介绍给他的兄弟们的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喝了顿大酒,那天是程征的生日。

程征爬到一个矮房的屋顶上,唐朵也跟着上去了。

她心里战战兢兢,表面上却佯装镇定的躺在那里,明明怕自己掉下去,却还要表现出欣赏月亮的模样。

然后,她和程征第一次聊起人生。

程征说,人这一辈子哪怕有一次能活明白,都值得。

唐朵问他,怎么叫活的明白?

程征说,就是找到一个目标,一个梦想,奔着它过去,不要左顾右盼,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唐朵觉得他简直有病。

但好像是为了跟程征较真儿似的,唐朵又问他找到了么,那玩意是什么呢,是一件东西,还是一个人?

程征没说话。

想到这里,唐朵一下子睁开眼,整个人都醒了。

天已经大亮,梁辰不知何时起了床,床上只有她,唐朵呆坐在床头醒了会儿神,就下床来到客厅。

梁辰已经做好咖啡,还煎了两片芝士吐司。

唐朵坐在吧台前,拿起热乎乎的吐司就往嘴里塞,又喝了一口咖啡,感觉整个口腔都是活的。

梁辰将煎锅里蛋放进盘子里,推到唐朵面前,问:“睡得好么?”

唐朵点了下头,又摇摇头。

梁辰挑眉瞅着她。

唐朵说:“精神不太好,但很多事情想明白了,很好。”

梁辰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她,他似乎永远是这样的神情,又似乎笃定唐朵一定会和他说。

唐朵定定的看着梁辰几秒,突然笑了,问:“梁辰,如果你我没有彼此喜欢,没有发展成男女朋友,那咱们应该是什么关系呢?同事,朋友,还是家人?”

梁辰也喝了一口咖啡,杯子放下时,他低声道:“在小影子心里,小太阳一直是比家人还重要的存在。”

唐朵张了张嘴,没说话。

“家人”这两个字,在不同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定义,对于梁辰,真正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不够“家人”,最起码那不是他们在讨论的定义。

“家人”,是心理上的陪伴,毫无质疑的信任,行动上的支持,背后的支柱,包容自己所有缺点的大树。

唐朵的眼角一下子湿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这么脆弱和柔软了。

她低下头,笑了一声说:“看来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隔了几秒,唐朵又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梁辰。”

抬起头时,她对上梁辰的目光,听到他说:“不用说‘谢谢’。”

唐朵说:“这句还是要说的。谢谢你回来,也谢谢你把我找回来。”

程征的案子很快就开始走司法程序。

椽子在ICU里住了几天也脱离了危险期,只是由于心脏停止跳动超过半个小时,大脑缺氧时间太久,被医生宣判为脑死亡,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

期间,唐朵见到程征一次。

她去探视时,两人就隔着一张桌子。

程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精神却很好,目光很笃定,全然没有一个差点弄出人命的犯人应有的紧张和颓废。

程征见到唐朵,脸上还挂着笑,那模样仿佛他已经完成了人生里一件重要的事,无比的满足和释然。

唐朵也没有和程征聊案子的事,她只是问了程征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说过,人这一辈子起码要有一个目标,一个梦想,那可以是一件事,也可以是一个人,找到了就奔着去,头破血流也不回头。我想知道,你找到了么?”

程征扯了扯唇角,低声吐出三个字:“找到了。”

唐朵点点头。

这个答案是她预料之中的。

她缓慢的陈述了三个字:“不后悔。”

程征应着:“不后悔。”

唐朵问:“值得么?”

程征答:“值得。”

到此,唐朵终于释然了,她笑了。

她说:“记得在里面好好表现,没事多念念书,将来出来了,我和梁辰来接你。还有,你记得在探视名单上加上晓峰和院长的名字,他们说了会来看你。我呢,可能没什么时间过来,但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说一声就行了。”

程征也笑了:“好。”

唐朵走出警局,迎上等在门口的梁辰。

她笑着走上前,脚下很轻。

梁辰搂着她的肩膀,阳光下他的笑容和煦温暖,肩膀有力。

他问她,是不是都解决了。

他问的是她心里的疑问。

唐朵说,原本也没什么疑问,就是自己钻进死胡同了,将一些不成问题的东西当成了问题。

唐朵还说,以前一直不理解程征,他的选择太过极端,为了连晓絮毁了自己的一生。

可后来她明白了,也理解了。

人这一辈子,总要选择一件事,一个人,为了他们坚持到底,在过程中遇到更好的自己,完成对自己的承诺。

值不值得,是自己的事。

后不后悔,是自己的事。

后悔了,未必就没有收获。

就像她,喜欢过程征,又不喜欢了,她觉得这两种选择,在不同的时间,配合不同的心境,都值得,也都不后悔。

和小影子分开,选择自己的人生,又遇到梁辰,兜兜转转一大圈又走到一起,也是值得,不后悔。

还有梁辰,他选择了回来,还找到了她,她不用问也会知道他心里的答案,值得,不后悔。

他们都仅仅是遵从自己的心,过着各自的人生,从而产生了交集。

这样的人生,就很好了。

这之后的事发生的都很快。

唐果已经正视自己双腿痊愈的事实,也在肖宇成的安排下去接受心理治疗。

唐父唐母开始积极商量小两口的婚事。

听说眼科出了新的技术,连晓峰很有可能会在手术过后恢复光明,齐丞和严冬代替程征经营着修车厂。

程征的案子判下来了,因法官考虑到程征认错态度良好,以及当时的特殊情况,酌情减刑。

唐朵也是在开庭那天才知道,原来程征那天去找椽子并没有打算要他的命,他最初的目的只是去确认连晓絮自杀的真相。

但椽子见到程征那样痛苦,便故意说了一些肮脏的话刺激他,比如他是如何强奸连晓絮的,比如他一想到程征就来气,有气没处撒就去连晓絮的墓前小便,尤其是程征坐牢那几年,他经常替他去“扫墓”。

也就是在这样的言语刺激之下,程征终于将椽子打倒在地。

案子判决后,程征又恢复了牢狱生活。

没过几天,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椽子就突然有了并发症,救治无效,当场宣布死亡。

唐朵依然没有搬回到家里住,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宿舍里,替身案一个接一个,忙都忙不过来。

梁辰一直是她的搭档。

两人没有着急谈结婚的事,一切都顺其自然,但他们都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婚姻之于他们,也不会令他们关系变得更近,更亲密。

他们早已是比家人还要重要的存在。

虽然梁辰一直很困惑,到底什么是爱情。

唐朵偶尔也会拿这个打趣,问他知道什么是爱了么?

梁辰答不上来。

他说,他只知道,唐朵不在,他会失眠,他只知道这样的关系,一生就这一次。

那时候唐朵就在想,睡说这个男人是榆木疙瘩不懂读女人呢?

他的实话,是那么的动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谢谢一直追文的亲们,很多都是熟悉的小天使,一直记着你们,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