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妈和你说了什么?宝榛,你抬头看我!”
他的睫毛很长,车厢里昏黄的光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把目光落在他眼下那片阴影上。
我说,祝融你妈妈让我不要再缠着你了,让我和我姐都远离你,一开始接到电话我是气愤的,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她说得其实没错。我从来都没有自卑过,从未觉得自己和你站在一起有什么不合适,但现在我开始觉得自己是错的,我不能带给你什么,我只能拖累你。
我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我不敢看祝融的脸色,我知道他生气了,因为他的拳头越攥越紧,指关节微微发白,我几乎以为他要将拳头挥在我脸上。
他也的确出手了,却是抓住我的肩膀,让我直视他的目光:“许宝榛,你去哪里了?那个莽莽撞撞无所畏惧的许宝榛怎么变得缩头缩脑了?被谁偷走了?快,快把她还回来!”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连讲笑话的人也没有笑。
“宝榛,我并不需要你带给我什么,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因为想要的我都会自己去争取,去得到。你只要站在我身边就好,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去听,即使说话的人是你我爸妈,你都不要听,不要去害怕,稳稳地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好吗?”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看着他。
“你答应我,宝榛!”他说。
“好,我答应你!”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听着他平稳剧烈的心跳。我终于知道这些日子我在惶恐什么了,我并不是真的不想与祝融在一起,我也不是退缩,我只是害怕,害怕他会不坚定。而现在得到了答案,我终于放心了。
我真是个狡猾的人,我在内心对自己做了评价。
离诺澜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我微微阖上眼,有些疲惫地靠在祝融身上,结果也不知自己何时就睡着了。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了一会儿,车终于停下来,我睡眼惺忪地下车,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李缪缪已经等在那里了。
走进诺澜公寓,许久没来,这里变了一个模样,客厅里挂满了彩带和气球,墙上还贴了墙贴,装扮得像幼儿园过六一节。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要知道,易扬一直都讨厌这种装扮,觉得太俗气拉低了他的档次。
而现在,他却置身其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生日啊,你忘记啦!”
是了,我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记得了,就连我自己也忘记了。
桌子上摆的都是我喜欢的零食,还有酒店送来的外卖,簇拥着最中央的木糠蛋糕,上面丑陋地写着“许宝宝,生日快乐”,一看就知道不是蛋糕师的杰作。
他们没有数落我最近的离群,也没有提起那些不愉快,我们像以往的每一次吃饱喝足后打起了麻将,再一次次争得面红耳赤。
中途,我上了一次厕所。
谁也不知道,我躲在洗手间偷偷地哭了一场。
因为我发现,他们都在偷偷让牌给我,不动声色地使着眼色,让我赢了一把又一把,嘴上骂着今天手气可真差,可眉眼间却有得意。我们打牌总是打很小,赢得并不多,他们却默契地为了使我高兴而弄虚作假。不是难过也不是快乐,总之我很难形容此时心里的感受,酸酸胀胀,像喝了太多的碳酸饮料,它们不停在我身体里沸腾,冒着气泡。
我往脸上泼了一把水,门突然传来了声响。
“宝榛。”李缪缪在门外喊我,“你快出来,钱要给易扬输光了!祝融大杀三方呀!”
“来了!”我用纸巾抹了一把脸,打开洗手间的门。
站在门外的却是祝融。
我看他,他也在看我,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我的脸上,像厕所那盏橘黄色的灯。我手上还攥着一团纸巾,我估摸着他已经看到我还发红的眼,却没揭穿我,只是把手搭在我肩膀。
“以后不要一个人偷偷地哭,想哭就大声地哭,这没什么丢人。”他说话很慢,抑扬顿挫宛如一台老式留声机,“没有人要求你要坚强,要无坚不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怕,我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客厅还在喧闹,我莫名的悲观:“可是,我还是怕。”
“没有什么好怕!”他严肃地截断了我的话,“过去的这么多年我都在,以后也会这样,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
“所以,不要再一个人哭了!”
他又一次抱住了我。
我又闻到那种他独有的、清新却浓烈的味道,它矛盾地在我心上游移,流窜。
04.
这个夜晚我们都喝多了,最后在诺澜公寓住下。依旧是祝融和易扬睡主卧,我和李缪缪住在侧卧。
半夜我被渴醒了,翻了身却发现李缪缪不知所踪。
我光着脚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她,也不知她到底去哪里了,索性自己钻进厨房找水喝。我没有开灯,当我坐在冰箱前刚拧开矿泉水瓶时,我终于听到了李缪缪和易扬的声音,是客厅阳台的方向传来的。
我站在厨房的窗口,他们的身影在黯淡的月光中一览无遗。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喜欢她…可是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不会喜欢你!”李缪缪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你看看你,多可怜!”
“那又怎样,关你什么事!”我从未听过易扬如此冷漠的语气。
“是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同情你!”
“收起你的同情吧,我不需要!”
在易扬说完这句话,那边突然没了声响,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我没有再听下去,拿着水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可我还没走出厨房,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哭泣,我愣了一会,才确定那是李缪缪的声音。
似乎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哭。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连脚步都迈不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伤天害理还是杀人犯法,让你这么讨厌我?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你需要钱我帮你筹集资金,还得不到你一个好脸?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讨厌我…”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不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喜欢一个人,也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听见他说。
但我知道,易扬不喜欢李缪缪是有理由的。
这件事也是后来祝融才告诉我的,易扬父母离婚后,一直是个姓林的保姆照顾他,他一直叫她林姐。林姐对易扬很好,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她还有个不那么好的特点,就是对钱财锱铢必较,总是把钱字挂在嘴边,偶尔还有些小偷小摸。因为易扬对林姐有感情,所以对此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但在易扬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林姐告诉他老公出了车祸,急需一大笔钱做手术,求易扬帮忙,易扬便偷偷开了家里的保险柜,拿了十万块给林姐,但那天之后,林姐就没有再回来。后来他才知道,林姐因为手脚不干净已经被管家辞退了,为了保全她的面子,管家让她自己去和易扬说,谁知她来了这一手。这事发生后,易扬也没有报警,只是在那之后他便不相信保姆,只雇用钟点工。
后来有许多女孩追求易扬,他不拒绝却也不亲近,或许他在内心也不确定,女孩们接近他到底是因为钱,还是因为他的人。
我想,或许也是因为李缪缪和那个林姐一样对他照顾有加且同样爱钱,所以他才不喜欢李缪缪。
我默默地退出厨房,回到房间,把李缪缪的哭声隔绝开来。
我一直没再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李缪缪开了门,掀开被子在我身边躺上,她带着户外的凉气,靠近我时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好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你没睡,宝榛!”她突然开口。
我装成迷迷糊糊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出去了!”
“你别装了,我刚刚看到你在厨房的窗口晃动,你都听见了。”她轻而易举拆穿我,声音还有一点嘶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没有,缪缪!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她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从未谈过恋爱,我也不相信爱情。宝榛,爱情这东西对我来说还不如钱来得有安全感。我在店里遇到的男人不是老色鬼,就是财大气粗的暴发户,以为有几个臭钱女人们就得围着他们转,没一个是好东西!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着昧心的话,为了营业额什么都不管不顾。我一直很压抑,不开心就会去喝酒,有次喝醉了在酒吧差点被人带走,是他救了我。当时我喝醉了哭得稀里哗啦,他就像安慰小孩一样哄着我。是不是很可笑?别人用鲜花、珠宝追求我,我没有动心。因为一个摸头的动作和几句轻声细语的安慰,我就爱上他。可是他不喜欢我,或者可以说是讨厌我,我不是不知道,我也很努力控制自己。可我控制不住感情。我还是想要靠近他,想要和他在一起,我看不得他为难…”
“他觉得我虚荣,爱钱,锱铢必较。是啊,这样的我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可是宝榛,你们从小出生在或富裕或小康的家庭,你们根本不知道钱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她把头转向了我这边,声音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也不想做这样的人。我如果不这样,你以为我怎么活到这一天的?”
那是李缪缪第一次对我说起她的家庭,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出生在永乐一个很小的偏远县城。
像大部分的小县城一样,她的父母被中国传统影响着,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他们始终认为女子不如男。所以,她的出生并没有给家庭带来多少欢喜,哥哥和弟弟才是父母的重心,她只是一个陪衬。
她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高中学历,在她初中的时候家里就因为要负担哥哥和弟弟的学费而无法让她继续上学,于是她便辍学在县城的饭馆打工。谁知后来,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也就是她爸爸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肾脏开始衰竭,不能出去工作。也就是那一年,李缪缪从永乐来到了博陵。她学历不高,年纪又小,一开始没有被少欺负,所以她只能用厚厚的武装保护自己。
“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钱吗?我不喜欢不行,你不知道那种病就像一个无底洞!多少钱都不够!”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名牌,可是我做这一行,我要不包装好自己会被人看轻的!会被人瞧不起!我不能让自己被人瞧不起!”
“宝榛你不是说我为什么那么少回家吗?因为我害怕!我爸虽然从小偏爱哥哥弟弟,可是他是我爸爸,你不知道,每次回家我看到他都会特别难受。那种病就是一把生锈的钝刀,每天一点一点地切割他的肉。他每天要吃许多的药,每隔几天就要挂水,为了省钱和方便,我妈学会了打针,这样便可以不用总往医院跑。我爸他才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六七十,干干瘦瘦,皮肤是可怕的蜡黄色,眼睛干涸无光,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
听了李缪缪的话,我想起我读高一时遇到的一个男同学。
其实我非常不喜欢那个同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讨厌。因为他总会坐得笔直,完全挡住我看黑板的视线;他总喜欢在老师提问完之后没有举手也没有起立大声地回答出问题的正确答案,斩断所有人回答问题的机会;他从不把笔记借给同学抄也不会在考试后和别人对答案,他永远高昂着头看着我们这群理科不好的女生,眼中充满了鄙夷;他不喜欢和任何一个学习比他差的同学说话,仿佛那样会降低他的智商。
总之,那时我很讨厌他。
但有一天,他突然没来上课了,起初我们还觉得庆幸。但他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让我们感觉不安,而他一定不可能转学,因为他的水杯和笔记都还放在那个上锁的透明柜子里。
直到老师在班上宣布,他得了白血病。
后来班里派了几个代表去医院看他,我就在其中。其实我真的很讨厌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坐在病床上那个瘦弱惨白的少年时,突然特别的难过。可他却笑了,对我们露出一个从前未曾有过的惨淡的笑。
“你们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看我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们不喜欢他,以前从不介意,而到了这一刻,他却是害怕孤独。
他在三个月后离开了,至死没等到那个同意把骨髓移植给他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病魔的可怕。
李缪缪紧紧地抓着被子,整个人都在颤抖,我掰开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边说边哭,眼泪透过我单薄的睡衣贴上我的肋骨。而在这时,我的脑海里有个特别清晰的念头,它不停地跳跃。我从未如此庆幸,也从未像这一刻如此热爱我的专业。
“缪缪,你别担心,总有一天能研究出治好你爸爸的药!”我在心里默默地补充,我也会努力。
她没有回答,在我臂弯里逐渐入睡。
可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醒来,李缪缪已经恢复正常,大清早就在客厅里和易扬唇枪舌剑。
但我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的血丝,和偶尔一闪而过的悲伤。
我记得某本书里说过,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
无论你再爱多少人,恋情多么深刻,都及不上你爱的第一个。因为是他带你开启了爱情这道门,教会你爱,教会你恨,教会你伤害,教会你如何在青春里把惊心动魄化成不可触碰的回忆,教会你如何披上盔甲在爱情里保全自己。你变得聪明,不会再毫无保留地付出。所以,你没能再那样深爱。
不知道她往后还会不会为了另一个人在深夜痛哭,但我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像爱易扬这样去爱另一个。
我给她倒了一杯牛奶,放在了她的手边。
恰好祝融在这时走出房间,我问他:“我想去考研,你觉得怎么样?”
他挺吃惊的:“你之前不是觉得浪费时间吗?”
“嗯,但我现在不那么觉得了,我想多学一些东西,但研究所这边的工作我也会继续。”我看向李缪缪,恰好她也看了过来,眼中毫无波澜,但我看见她放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
第11章绝境
许宝桐的头发乌黑、浓密,在灯光下像广告片拍的一样油亮。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慢慢地抱紧了她,这是我们成年之后最亲密的一次接触,酒醒之后,我们估计都不好意思再如此亲密地抱在一起吧。
01.
似乎只是闭上眼睛又睁开,时间就过了好几个月。
十月份,我刚好赶上研究生考试报名,感谢李教授帮我弄来了备考资料,所以每一天除了回研究所外,还要挤出时间来看书。研究所有个师兄得知我要考试后挺惊讶,还搜罗了一堆他当年用过的资料,说是给我当参考,于是我每天要看的东西更加多了。
至于祝融,他已考得了律师证,毕业后又和易扬一起研发网游,他们已经从诺澜公寓搬走,在附近租了一个不小的工作室,工作人员也多了好几个,大多是祝融的师弟,还有易扬当年在国外认识回国发展的朋友。由于资金的限制,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容易,易扬连车都不开了,每天走路和搭地铁,我问起时他也是笑嘻嘻的:“这不是响应节能减排的号召吗?你不要想太多了!”
他笑起来就像一个会发光的小太阳,让你不自觉跟着笑出来。
祝融现在的工作,被祝家称为不务正业,他们全家除了祝老将军都投了反对票,但他似乎没有被影响到,照旧我行我素。就像他妈得知我们还在来往后,每天寻死觅活地要他和我断交,他也只是说我知道了,然后照旧每隔几天去接我下班,看场电影吃饭再将我送回学校。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是算什么关系,我们牵手,拥抱,接吻,就像情侣一样,但似乎谁也没提过在一起这件事。
有一次我问祝融:“我们这样是算什么,认识这么多年才来谈恋爱总让我有种乱伦的感觉!”
他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等明年你考上研究生,我出去找个房子,你到时候搬出来一起住!到时候,我们顺便去开个证明,免得被误会非法同居!”
我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说的不是双方拿着户口本去领两个红色皮子的‘证明’吧?”
“就是那个!”
我有一种头昏脑涨的感觉:“祝融,你别开玩笑,我们才多大!”
“我没开玩笑,我们都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了,等你考上研究生后我们就结婚吧,我不想再出什么意外!还是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我脱口而出。
“那不就行了!”
我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一定要我考上研究生?”
“因为你最近太暴躁了,现在结婚我怕会被你家暴!”他促狭道。
是的,近段时间我的脾气是不大好,有时看书看到一半会突然觉得心烦,他便成了炮灰。我不说话认真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脾气不好,他突然伸出手在我脑袋上揉了一把:“怎么?生气了!我早知道就撒谎好了,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就算化身喷火龙我也喜欢!”
他的眉眼与阳光重叠,泛着柔和的光芒,我在此时突然听到自己响亮的心跳声。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对他那种莫名的信任和霸道的占有欲是从何而来,我想我是爱他的。对他的依恋不知从何而起,在岁月里历久弥坚,不知不觉渗透了我的整个青春,回过头来才恍然明白,那是爱情。
没有怦然心动,没有惊心动魄,只有日积月累的包容和庇护,待我回过头才发现,他已盘踞在我心上,根深蒂固,无法拔除。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画面,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何其有幸,遇到了他,或许穷尽我的一生,都无法偿还。
因为家离研究所远,所以我住在那边的宿舍。许宝桐还要上课,依旧保持每周回一次家。我爸终于又找到了工作,在家附近的公司上班,轮班制。
所以家里白天只剩下我妈一人。公司出事后,她的朋友们都没有再和她联系,这个认知让她郁闷了一段时间,更加不愿意出门了。她每一两天就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回家,语气还是凶巴巴的,没有温柔到哪去,但我知道,那是她的伪装。我有时候忙起来也不耐烦,会对她发火,可回到家看到她孤独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又觉得内疚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