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没有回答,隔着烟与火,她听见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抬头,辨认出周耀燃的脸,可低头,拂去尘土,躺在地上的人也是他。

“你为什么要害我们?”莫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后响起,她瞥过脸,拐杖已横在她脖子前,他要掐死她!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周耀燃在火的那一端注视着她,她的视线逐渐模糊…

从死亡的恐惧中惊醒,莫瑶回到昏暗的酒店房间。床的另一侧是空的,她起身,上身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有些冷。天还是黑的,她望向窗口。夜凉如水,男人挺拔的身形此刻也显得落寞孤寂。

莫瑶下床,脚刚点地有点软,手撑着不至跌倒。她弯腰捡起裤子,弯腰的瞬间动作顿了顿,她的伤口在剧烈运动的时候就裂开了。摸了下伤口,发现纱布位置不同,应当是男人在她睡着时替她换的。从裤子口袋里取出烟和打火机,再套上衣服,她走到男人身边,点上烟。

烟味拉回周耀燃的思绪,他低声叹息:“你确实我行我素。”

“那我回屋抽。”

莫瑶语罢就欲转身,周耀燃止住她的动作。

酒店今天把窗框上所有残留的碎玻璃都清除了,窗框彻底成了摆设。

“白天酒店的工作人员来问我们要不要换酒店,他们的窗近期换不回来。”

莫瑶叼着烟:“没什么必要,顺利的话,后天就走了。”

“回国?”

“去的黎波里。”

莫瑶一根烟燃尽,周耀燃始终安静地看着窗外。

“你失眠很厉害?”莫瑶问。

男人点头。

“你有病,得吃药。”

“你这话很像我秘书会说的。”周耀燃笑了,这个笑很不像他,没半点骄傲,很柔软,“这病对我有帮助。精力不过剩,怎么跟上这个行业的节奏?怎么创造历史?生前何久睡,死后自长眠。”

莫瑶摇头:“我要去睡觉了。”

他拉住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执着地望着她:“留下来。”

莫瑶不喜欢相拥而眠,这行为太纯洁,不像是一夜.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就当是陪病友吧,反正她现在,也不怎么走得动。

面对面在床上躺着,空气里欢.爱的气息已散尽,两人呼吸平稳,各占着床的一侧,只是谁都没睡着。莫瑶心无旁骛地数羊,周耀燃则在黑暗里睁着眼,借着月光端详她的脸。

她无意有一张美人脸,五官周正精致,化妆不化妆各有风姿,可他见过美人无数,比她更有风情更诱惑人的也不在少数,偏偏让他动摇的人是她。坚硬的,得了病的她。什么理由呢?除了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妹妹之外。

或许别的美更张扬,却显单薄。她的皮囊地下有更多值得探索的东西,够他读许久。

莫瑶数了上千只羊,最终也没能再睡着。晨曦,她起身,周耀燃在她身侧入眠,皱着眉,应当睡得也不沉。她轻手轻脚拿起自己的东西回房,碍着伤口,姿势艰难地冲了澡,完事累得不行。周耀燃自证他非但那方面没毛病,还勇猛无比,莫瑶算是功德圆满,身上酸疼那也是乐意的。只是看着镜子里乱糟糟的还未洗的长发,她幽幽叹了口气。

早餐厅,亚瑟买了咖啡和麦芬,静静地等着莫瑶。

和昨日差不多时辰,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但亚瑟揉了揉眼,她怎么一夜之间,变成短发了?

莫瑶见到亚瑟冲她挥手,心底叹了口气,知道是逃不过。走到他对面坐下,他将costa买的早餐摆到她眼前。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你怎么头发忽然变短了?”

“刚剪的,长发太麻烦。”

亚瑟大笑起来:“你自己剪的?难怪这样乱七八糟。”

“你当时脑袋受伤剪光头的样子我也没嘲笑你。”

“我不说就是啦。”亚瑟声音突然正经起来,“我昨天晚上去你房间找你,你不在。”

莫瑶喝着咖啡,回忆起昨晚和周耀燃的*,下腹就是一阵热,她含糊的“嗯”了一声。

“你在回避我?”亚瑟问。

“没有。恰巧不在。”

“你不诚实。从我和你表白之后,你就态度奇怪了。”

“这事情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我知道。”亚瑟说,“可是,一见到你,我就觉得我还是喜欢你的。”

他的语气太真挚,莫瑶停下啃羊角包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亚瑟。

亚瑟有双漂亮的墨绿色的眼睛,像是一块翡翠,他用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是不忍心说狠话的。他现在就这么望莫瑶,用温柔又不解的语气问:“为什么你不能爱我?”

她叹息,抬手覆住他的眼睛,回答:“因为你的心是完好的。”

周耀燃醒来,身边的人就不见了,敲隔壁门也没反应。这让他很不高兴。他就知道睡觉这件事情碍事。

洗漱完下楼,前脚刚踏进餐厅就见到女人,昨晚攀着他的背、抚摸他的腰的手现在盖在另一个男人的眼睛上,而她昨晚缠在他指间的长发消失不见,成为一个狗啃一样的短发头型。

周耀燃此时此刻,非常,非常,不高兴。

第二十二章

22

牛奶面包,莫瑶手边的位子被占据。她偏头,周耀燃神色冷峻的道了声“早”。

莫瑶收回覆在亚瑟眼上的手,亚瑟挽留的话也被这一句招呼堵在了喉咙口。

三个人各怀心思,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饭。莫瑶喝着咖啡看外头,周耀燃喝着牛奶看手机,亚瑟瞄了一眼两人,还是率先起身走了,没再说要和莫瑶叙旧的话。

见人高马大的外国人离开,周耀燃神色稍稍缓和。真不知道吃什么长得这么高,实在碍眼。

莫瑶一瞧见周耀燃,就想起昨夜的情形,不由走神回味起他的肌理和表情,冰咖啡喝下去倒反而觉得热。她大概也是药停了的关系。

周耀燃新闻看不进去,索性放下手机,说:“发型不错。”

“谢谢恭维。自己剪看不到后面,这样很不错了。”

“你知道人不用非得事事亲力亲为吧?”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莫瑶的回答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没个正经,周耀燃无意和她绕圈:“我的意思是说,你偶尔求助于人,偶尔靠一下身边的男人,不会死的。”

“我知道不会死。”莫瑶有一下没一下地咬吸管,“我只是不喜欢。你不也不喜欢靠别人?”

“我在这里就是靠着你过日子的。”男人一脸真诚,“你即使有以一敌千的本领,可难免有求于人。看穿了,就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吧?”

“让我帮你把头发修一下。”

“…”

莫瑶坐在窗口,正对着米色的房间墙面。墙上有玻璃滑过造成的刮痕,灰尘经过年岁的沉淀也在墙表面留下一层浅淡的颜色,空调因为漏水的问题在墙体上留下数条水渍。她这头发是背对着镜子,把头发全都拢在手里,这么一刀剪出来的,单纯是为了洗起来方便。

在外头玩儿,出席商业活动,发微博照片等等需要的时候,她是可以足够精致或魅惑的。美貌是一种工具,并非她的态度。上了危险地区,她在意的只是生存方便。前些日子没受伤,留着长发也没太大问题,现在后背伤口不能碰水,养一头长发有违“方便”的准则。再者,她对周耀燃,也是满足了。

男人这么在意她的头发,甚至要给她修发型,当真意料之外。她拒绝,周耀燃说她“不能总把别人的好意拒之千里之外,不礼貌”,她想她就这样礼貌一回吧,也没坏处。

周耀燃站在她身后,边上摆着电脑,上书“短发理发教程”。周耀燃快速地扫了一眼,感觉了然于胸,只不过手里的剪刀不是美发刀,让事情变得有点困难。

“你确定我的头发不会变得更丑?”莫瑶问。

“我只是把他们修剪得齐整一点。”周耀燃弯下腰,剪下第一刀,“你现在头发丑的程度,不是那么容易超越的。”

莫瑶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说话,继续盯着眼前的墙。

时间一分一秒从她膝头流过,她思绪飘得很远。起初她还在想着与周耀燃的种种,渐渐地就与这个男人无关了。

她小时候就一头短发,似乎她从来没做过公主梦,即使莫航软磨硬泡让她蓄起了长发,她始终不爱公主的三重冠。她确实沉迷过组一个快乐的家庭而后永远幸福下去的愿景,只是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她骨子里的东西,不是她所有的经历教给她的东西。

她抱怨过生活,至今仍没有完全走出来。在她因为一场意外错失自己所爱的时候,在她亲历战场看见无辜的儿童在水生火热之中的时候,在她合作的搭档出事遇害的时候…很多时候,她都会发抖,会抑郁,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对她身边的人。

陈锦尧告诉过她,人本来就不能一帆风顺,没有苦难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她的苦难是比有些人多,但他让她回头去看,是否得到的也比较多。任何一桩事都是经历,都是日后的财富。他说这些的时候,莫瑶嘲笑他是在灌她喝心灵鸡汤。其实这碗汤,也不是完全没营养的,她不想承认而已。

“亚瑟喜欢你?”周耀燃忽然开口,莫瑶背对着他笑了。

“为什么这么说?”

“要看懂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思不难。”

“就因为他给我带早餐?”

“不只因为他给你带早餐,还因为你刻意疏离他的态度。你应该也很会看男人的心思。”周耀燃绕到她身前,打量了下她左右两侧的头发长度,站到她右侧。

“和我去利比亚做报道的就是亚瑟。”

莫瑶这句话出口,周耀燃的动作一滞,多剪了一厘米,他手抓住她脑袋,说:“别乱动。”

“我明明没动,你剪坏了吧。”

“没有。”周耀燃声音里透着不高兴,“他送你去医院的。”

“他是个很专业的战地记者,经验丰富。在年轻的一批记者里也已经小有名气了。他算是我入行之后遇到的贵人之一吧。教了我很多东西。”

周耀燃不予置评,两人又归于沉默。莫瑶对于周耀燃不能说不好奇,只是似乎觉得问出了口,就往彼此生活更近了一步。她在心理上不想和他走太近,即使他给她的是堪称最好的一场性.爱。激.烈却不是温柔和技巧,彼此契合,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时刻。再则,她已经和他分享了很多,太过袒露心扉也不是她习惯的事。她相信,周耀燃也是如此。

“剪好了。”周耀燃放下剪刀,取掉披在她身上的毯子,用干毛巾擦她的后颈,又扫了肩上和后背可能沾着碎发的地方。

他走到她身前,再度欣赏自己的杰作,莫瑶仰头问他:“我可以有所期待么?”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莫瑶走到卫生间,她两侧的头发在同一水平线上了,反过身扭头去看,还真剪出了个类似*头的发型来。远比不上专业的理发师,但这样的程度还是值得大为惊叹的,原来天才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还满意?”周耀燃站到她身后,手指拂过她的发。

“你已经把自信两个字写在脸上了。”莫瑶从镜子里看他,“不过,还是真的要说,你真是对得起‘天才’这两个字。”

周耀燃接下这赞美,顺便回了一句:“你短发挺好看的,更符合你气质。”

“我的气质?”

男人从身后单手绕过她身前,搂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有句话说女人是水做的,但是你,更像一把剑。”

“剑?”

“不懂的人只知其利,懂的人便能欣赏其质、其型,还有成就一把名器背后的故事。它能保护你,也能伤害你。”

“我对当一件器物不是很感兴趣,剑也不过是执在别人手里的东西。”

“名器有灵性,不是死的任人摆布的器物。你小时候应该也看过武侠小说之类的东西吧。他们和你一样有气节。”周耀燃缓和了语气,“这个比喻如果惹你不高兴,我也可以收回。直视你得知道,我从不把你看作器物。反倒是你,总把我看作死的东西。”

“我?”

“嗯。你自己回想一下。”他轻吻她的脸颊,便松开了手。

莫瑶还真的依言回想了,她自觉是一直将他当成活物来看待的。若不是大活人,昨晚怎能如此和谐呢?而且她是多尊重这大活人的意见,始终没霸王硬.上.弓。如今他这样说,可真叫她委屈。

周耀燃没有听她回想后辩解或承认的意思,而是变了话题,问:“今天去哪?”

莫摇也就跟着翻篇儿,说:“逛街。”

这天法思没来,莫摇和周耀燃一路走到班加西原来新闻大楼所在的位置。虽然已经呆了几天,可步行的一路见到的景象,依旧让周耀燃心有戚戚焉。许多建筑本就老旧,金属的窗框看得出斑斑锈迹,而爆弹和枪子则进一步摧毁这些房屋。墙体被炸出洞来,报露出内里的钢筋,扯开蜿蜒的裂痕。

没有一条路可称得上“平坦”二字,即便不为炮火所累,他们本身就不平整。在隔三差五就会整修路面的上海生活的周耀燃,到哪里都要下榻五星级酒店的周耀燃,无容许自己的办公桌有一丝灰尘的周耀燃,低头看着脚下坑洼的道路,更相信国泰民安的重要,也更觉得莫瑶的神奇。

她带他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仅仅是第三世界,而是一个正挣扎着从战乱中复苏的世界。所有的绝望与希望糅合在这里,家国的概念在这里,于是让个人的那点悲喜变得渺小。

莫瑶背着相机走在班加西新闻大楼前的空地上,路边各色小摊紧挨,简陋的棚子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活力。周耀燃在她身后,错开几步,透过她的背影去看这条称不上街道的路。战争给这座城市留下疮痍,前路却迎着阳光。

他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因为她的身后一片苍凉,她在寻找希望和明天。

他从身后拉住她的手,她回头,阳光从前方洒来,穿透她绒绒短发。他看不清背光的她的脸,可她的样子已经刻进了他聪慧的大脑里,不管前路几何,终此一生,他都无法将她遗忘。

“莫瑶,和我在一起。”

他说,和我在一起,去找希望,去过明天。

第二十三章

23

摊位上有卖当地年轻人主办的报纸、一些食品、还有衣服,莫瑶打算晚上再去迪拜大街。迪拜大街与这里不同,是集中班加西所有奢侈品的街道。她想把这两个不同风格的地方都拍下来。

她正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搜寻最好的颜色搭配,周耀燃忽然拉住她的手,她扭头,迎面而来一句:“莫瑶,和我在一起。”

算不上毫无征兆。他大老远跑来这个并不安全的地方,他跟着她一路听她说话,他照顾她当她生病,他给她剪头发,他们睡得很好。只不过她始终认为周耀燃与众不同,他独身的身份又保持多年,不会因为和她呆了几天,听了些故事,就头脑发热地想和她谈恋爱。

现在,他和她说要“在一起”。

“嗯?”莫瑶的第一反应仍旧是怀疑自己理解错。

“在一起”不等于谈恋爱,而“谈恋爱”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莫航就是她的上辈子。那之后,她没认真地投入过一段感情。她做狂躁症病人会做的事,保持“纯洁的肉.体关系”,注意卫生,你情我愿,不逼迫不强求不胡来。

在她唯一那段感情里,她经历了从青涩到炽烈最后破裂的完整过程,她投入了那个年纪所能投入的全部,而那个时候,她还太年轻。真是应了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过去了上千个日夜,翻过的这段刻骨铭心成了前世一般的记忆,她依旧不自信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男人说到底和女人一样,是有情感的。只做不爱也不总那样容易,时间久了,有动摇是人之常情。认真想同她在一起的人有,她不是没考虑过自己是不是该尝试再踏入一段感情。可这种考量本身就证明,她是在用理智分析情感,她并不爱那个向她示好的男人。她如果点头,也只会是因为拿他当作试验品,于对方是不公的,于她也会是折磨。

再者,她的职业注定她四处奔波,不至于随时有生命危险,也决计不是一份安全又稳定的工作。男人们愿意给她一个家,同时要的是她的安定,她的陪伴。她既然做不到,又何苦开始一场感情,再度承受分离。分离太苦,比任何的伤口都要苦痛。

普通人上不可迁就于她,何况周耀燃这样的人物。“在一起”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她真觉得或许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