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轶则点点头,将自己的车钥匙交给司凌云,“别担心,他还有心跳,应该来得及。我们在医院碰面,你通知该通知的人。”
急救车呼啸而去,穿着各式家居服过来围观的邻居也相继散去,别墅重新陷入寂静。司凌云拿起手机打电话通知了司霄汉,司霄汉大为震惊,说他会马上赶往医院。
“那……大哥的母亲?”
“我让洪民接她一起过去。”
一阵寒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紧张得汗湿,贴在背上,又冷又粘腻,十分难受,突然又记起方才一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吠叫不休的皮皮不见了。她怕它跑进车库,一边叫着它的名字,一边进去,它并不在里面,她将司建宇那辆发动机仍在工作的奔驰熄了火,这时他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无声地闪烁起来,她下意识拿起来,屏幕上显示是王亦佳打来的,这已经是同一号码打来的第二十一个未接电话。她走出来,按了接听,只听里面传来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谢天谢地,司总,你没事吧。”
“是我。他……你不要再打过来了。”
王亦佳明显畏惧她,停了一下,却还硬挺着追问,“司小姐,请你告诉我,司总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正送去市中心医院抢救。”
“是心脏病又犯了吗?为什么不送去心脏病医院?那边有他的病历和治疗记录。”
“不,他……试图自杀。”
王亦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你告诉我,中午他找你时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在乎扣工资,就该一直陪着他,都是我的错……”
电话骤然挂断。她颓然看看手机,下意识地叫“皮皮,皮皮。”她的声音在一片宁静中有诡异的回声,把她自己都吓到了,停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应答,她绕着别墅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皮皮的踪影,陡然止步,猛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她忙着找皮皮,哪里是顾得上它,她其实是在回避去医院。
王亦佳的声音尖利地回响在她耳边:“都是我的错。”
听到司建宇自杀,王亦佳马上忏悔没有放下工作,在最关键的时候陪他。那么她呢?司建宇那张惨白的毫无意识的面孔在她面前放大。他同样给她打了电话,当时她在应付母亲,情有可原,过后便去跟父亲理论那桩传说中的联姻,接着小伍马上又找她研究另一个案子,她忙完工作,直接去找傅轶则,完全将司建宇抛在了脑后。如果他这次无法救治过来,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是在怎样绝望的心境下给她打电话,她又怎么能原谅自己?
她的腿一软,瘫坐到院中那株桂花树下。不知道过了多久,皮皮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毛茸茸的身体靠到她手上,发出不安的“咻咻”声。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它颈上有些扎手的短毛,记起将它抱来送给冬冬时的情景,那个时候,那个小男孩似乎拥有一切,而现在他也许将失去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而她也许是造成悲剧的原因之一。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这个念头徒劳闪过。不管怎么样,都得去面对。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爬起来将皮皮重新拴到狗屋边,关好别墅的门,发动车子,开往医院。
司霄汉、司建宇的母亲、米晓岚、傅轶则都在急救室的门外等着。
司霄汉并没有闲着,他不停打电话找各路关系,试图动用更多资源,了解更多信息。各路人士领着专家过来,做闻解释,发表着抢救意见。
“根据描述来看,应该是汽车尾气中毒,尾气中的有害物质很多,最主要还是一氧化碳中毒。一氧化碳和人体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新和后,生成碳氧血红蛋白,从而削弱了血液供氧功能,造成感觉、反应、理解、记忆等机能障碍,重者危害各种循环系统,导致生命危险。当然了,那只是最坏的情况。”
“时间确实很关键,现在的急救就是要尽快恢复生命体征,之后必须进行高压氧治疗,减少后遗症。”
“说不好,后遗症可能包括脑水肿、中毒性脑病,对于脑部功能会有一定影响,出现精神意识障碍,有时候体系神经会受到损害。哦,通俗地讲,就是出现偏瘫症状。不不不,你不必太担心,这都只是可能,也有很多抢救及时,没有什么明显后遗症的例子。”
“临床的话,以综合治疗为主,给予血管扩张剂、低分子右旋糖苷及大量维生素B族、能量合剂,如果有精神症状,会给予精神病药物,还可以配合中药治疗,手段还是很多的……”
各种莫衷一是的意见和大量医学术语扑面而来,司家几个人全都茫然无措,傅轶则以前读神经生物学,也有同学在做医学方面的相关研究,他打电话咨询的结果大致相同,用更通俗的语言给他们做着解释,告诉他们,“现在无法确定他吸入了多长时间的尾气,还是得等医生的检查结果。”
专家们总算都走了,司建宇的母亲焦灼害怕,已经泪流满面,突然抓住米晓岚,声音嘶哑地追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米晓岚措手不及,完全回答不出来。司凌云刚刚进来,却和傅轶则一样不便上去解劝,只得看向司霄汉,司霄汉咳嗽一声,“素珍,别在这里闹……”
司母听而不闻,只气急败坏地撕扯着米晓岚,“如果我们还住在一起,绝对不会出这种事,都是你作古作怪吵着要搬出去住,都是你把我儿子逼成这样。”
司凌云再看不下去了,过去搀着司母,“您别这样,大嫂她也不想的。”
“建宇今天看上去很正常,我上午出门,他还好好的。他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没去上班,这事爸爸也知道,跟我没关系啊。”米晓岚接触到司霄汉锋锐如刀的目光,仓皇失措,解释得越发凌乱琐碎,不得要领,“我是说,他要烦恼也是为了公事,家里我都打理得好好的,根本不用他操心……”
这时王亦佳急匆匆跑了过来,司凌云吓了一跳,抢先上去拦住她,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吗?怎么跑来这里?快回去,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王亦佳面色惨白,尽管吓得微微发抖,却不肯走,追问着她,“司小姐,司总现在怎么了?”
米晓岚已经看到了她,一怔之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爸爸,妈妈,这个女孩子是建宇以前的女秘书,勾引建宇,被开除了。司凌云这时候叫她过来,就是想羞辱我。”
司凌云好不烦恼,“我没有叫她过来……”
然而米晓岚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指住司凌云,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问她,你们问她。建宇下午给她打过电话,是她发现建宇后来不接电话的,到底建宇为什么突然要找她?还有,她跟这个秘书一直有联系,她巴不得我跟建宇的婚姻出问题,她使手段让建宇在公司没有立足之地被爸爸赶出来。这中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弄得建宇要自杀,只有她最清楚。”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司凌云,尤其是司建宇的母亲,几乎要扑过来一样,她又惊又怒,却无从说起。这时王亦佳开了口:“司太太,你不要胡说八道。司总中午找过我,他的情绪很不好,后来是我先发现司总长时间不接电话,才求司小姐去找司总的。这一切明明都是你造成的。”
司霄汉看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场面,现出烦躁之色,“都给我住嘴,不许胡说八道了。”
然而只有司母已经处于癫狂状态,不理会他,冲过来抓住王亦佳,“我是建宇的妈妈,你告诉我,建宇中午去见你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亦佳吓得微微发抖,却毫不迟疑地说:“司总告诉我,他上午在家,无意中看到电脑里他太太的很多邮件,都是写给一个姓傅的男人……”
司凌云大吃一惊,马上厉声打断她,“王亦佳,住嘴,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王亦佳顿时不敢做声,然而司霄汉却突然沉声说道:“你继续说。”
在他的鼓励下,王亦佳避开司凌云的眼睛,壮着胆子重新开口,“电脑里那些邮件全是情书,还有他太太写的一个博客。他发现他太太完全不爱他,嫁给他只是因为他家庭条件好,足够富有。他……非常难过,我怎么劝他也没用,他说奋斗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亲情、爱情、事业全都失败了,他的人生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条走廊突然之间安静得可怕,司凌云定在原处,下意识看向傅轶则,傅轶则恰好也正看向她,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她痛苦地合上眼睛。这时,司母尖叫一声,“你这个贱人,我跟你拼了。”
她一头撞向呆若木鸡的米晓岚,两人撕扯到了一起。
司凌云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弦在被无限拉长之后,似乎在突然之间失去了弹性,懈怠耷拉下来,再也不能恢复原状。她疲惫地靠墙壁站着,没有任何力气去解救这个混乱不堪的场面。司霄汉似乎也对此束手无策,直到医院的保安出动,过来和护士配合,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终于被拉开了。司母不肯干休,指着米晓岚,“你还有什么脸待在这里,你马上给我滚。”
而司霄汉也开口下了逐客令,“傅先生,你最好还是立刻离开这里。”
【命运这个棋局】
Chapter11
司凌云刚出公司,便接到卢未风打来的电话,“凌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的呼吸一下止住,可是马上又意识到,她下午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就算仍在抢救的司建宇出现不测,也不该由卢未风打电话通知她,她努力镇定下来,“阿风,什么事?”
“阿桓的父亲刚刚去世了。”
她没想到听到的还是一个死亡消息,只发得出一声“啊”,喉头哽住,便再说不出什么,接下来卢未风说了些什么,她茫然抓不住重点。
“凌云,你怎么了?”
“我……没事,阿风,我家里有些事,不能过去了,你帮我送一只花圈,”她现在实在无力安慰任何人,她更无法去面对一个死别悼亡的场面,顾不得再做些什么解释,“你好好陪一下阿桓,我回头再跟你联络。”
司凌云开车回家,她放慢车速正要驶入小区,斜刺里傅轶则的那辆大众旅行车突然横过来拦住了她,她急急刹住,惊骇之下,隔了车窗看出去,他也正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僵持片刻,后面已经有车不耐烦地鸣喇叭催促,她不想在家门口闹笑话给别人看,拿手机打他的号码,“轶则,把车道让开,我们到马路对面江滩说话。”
傅轶则一言不发,丢下手机,将车倒后一点,急打方向盘开走了。她将车停到路边,穿过马路走到江滩入口,江风裹挟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裹紧外套,抬头一看傅轶则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她,风将他穿着的长风衣下摆吹得漂浮不定,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一瞬间让她几乎止步不前。然而她清楚知道,这一场面是她根本无法回避的。她只能一步步走上去。
“轶则,有什么事?”
“这话问的有趣。你认为我像个傻子一样守在你家楼下将近两个小时等你回来是为什么呢?”
“下午在电话里我都跟你说清楚了。”
傅轶则冷笑一声,“是的,一连一个多星期完全不接我电话,突然打一个电话来跟我说分手表达得确实很清楚。”
司凌云沉默一下,“我很抱歉,也许应该有更好一点的处理方式,可是现在我真的顾不过来,对不起……”
“我不需要什么对不起。”他打断她,蓦地握住她的手,狠狠一带,她身不由己的跌进他怀里,“我从来没向女人要过解释,不过我愿意为你破一个例。”
“我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两个人隔得很近,他只见她苍白的面孔没有化妆,眼睛下挂着黑眼圈,握在他手内的手指冰凉,身上还有着长时间呆在医院粘上的消毒药水味道,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憔悴。他的心微微一软,怒气消散了一些,“你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她迟疑了一下,“他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别着急,现在医学昌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一直想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场采取急救措施,也许他连一线生机也没有,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不必客气。”他握着她的手指抬起来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公事家事都压在身上。但是,你没必要一个人硬抗,你是我女朋友,我会尽力替你分担的。”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气息温暖地喷在她的手指上,仿佛顺着每一个神经末梢与毛细血管悄悄蔓延到全身,一点点蚕食瓦解着她的意志。她一时之间恍惚失神地看着他,他的怀抱坚定而温暖,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深邃的似乎足以让她溺毙。当他的舌尖舔到她的虎口时,她骤然叫道:“不,轶则……”
“你的身体比你诚实,你明明需要我。”
她惨淡地笑,“千万别再对我放电了,轶则,我担不起。”
他停住,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仍然觉得我是在跟你调情?”
“我喜欢调情,尤其是跟你调情。你是高手,让我很享受,很愿意借机忘记一切陶醉其中。可是不行,我们面对的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我再没法享受这个了,真的对不起。”
“建宇兄发生这样的事,我也觉得遗憾,可是这不是你我的错。如果你介意晓岚写的那些邮件,我可以解释。”
“不,不需要。”
“你不会不知道你父亲那天在医院里让那个小秘书当场讲出所谓情书邮件的用意吧。”
“我比你更了解我父亲这个人,他自私的不可救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然,他那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跟你断绝往来,切断我所有的断路。”
傅轶则这一回没有说话,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着凌冽寒意,“这么说你明知道他的心思,还是愿意顺从他的安排?”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他没关系。我不介意别人议论我,可是司家出的事情太多,如果再出姑嫂两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弄得大哥自杀的丑闻,没人承受的了。”
“所以你毫不犹豫的决定断掉这段已经成为鸡肋的关系,既可以避免成为丑闻的主角,惹来各种议论,又能让你顺利开始跟周总那边谈论进一步的合作。”他的眼神锋锐如刀的逼视着她,“你永远能刷新我对你的认识,我承认,我还是低估了你。”
她张一张嘴,想到的却是,又有什么可辩解的?就算她此时表白她根本没打算嫁给周志超,也不可能平息傅轶则的怒气。“轶则,跟你在一起,有很开心的时候,如果没什么变故,我们在一起享受快乐是可行的;可是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太尴尬了,就算自己不在乎,也得对抗各种反对的声音,那需要足够相爱才行,我们没有到那一步。这一场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他猛然松开她。失去他怀抱的温度,她顿时冷的全身一紧。“司凌云,你居然也会讲出这么委婉的理由,真让我刮目相看。好吧,我接受分手。”他转过身,丢下冷冷的一句话,“我希望你永远不要为此而后悔。”
天空飘起了小雨,夹杂着细碎不易察觉的雪花,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旋风如刀,呼啸着从司凌云耳边刮过。如此严寒的冬夜,平素热闹的江滩上再没有什么人,暗沉的江面上有一辆拖轮缓慢航行着,江对岸的巨幅霓虹灯广告醒目地印入她眼内,那份视觉上的喧器如此盛大,衬得她身边的寂静越发显得压抑而沉重。
她会后悔吗?
她不知道,但是已经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让她追悔莫及,她想她留不出空间给一个无法继续下去的恋爱了。
她不知道僵立了多久,手机响起,看一下显示,是司凌峰从加拿大打来的,她坐到台阶上,按了接听。
“姐,大哥他怎么样了?”
“别担心,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哦,那就好。姐,我想回来一趟。”
“不,小峰,你就好好待在加拿大,趁着假期带小艺出去……”
一向性格温和的司凌峰打断了她的话,“姐,如果你不想让我回来,至少坦白告诉我,除了大哥,家里到底还出了什么事,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没什么事啊。”
“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哄。小艺的爸爸前几天过来探亲,突然改了口,说我跟小艺都还小,不适合这么早订婚。”
侯主任会这么做,司凌云并不意外,她只能安慰弟弟,“我也一直是这么说的,你们确实都还小,没必要太早做决定。”
“可是他之前一直是支持我们在一起的,现在他甚至还跟小艺的妈妈商量,想把小艺转到别的学校去,分明是想把我们分开。”
她疲惫地说:“小峰,你让姐别拿你当小孩子哄,那我只能说,生活中总有让你措手不及的各种变化,没人能保证一份感情永远不发生波折。”
“姐姐,我跟小艺的问题我会想法子解决,我更关心的是家里的情况。她爸爸这个人一向很现实,很讨好我们的爸爸,他会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认为我家里出的事很严重,小艺跟我在一起没有前途。我问妈妈,她也说不清楚,只会唉声叹气。请别再瞒着我了,姐姐,家里到底怎么了?”
司凌云原本并不打算把家里的情况告诉远在加拿大的弟弟,然而一想到司凌峰也许会在全然不知情的状态下受到猝不及防的打击,她决定还不如让他先做好一点心理准备。
“小峰,我不瞒你,你听好了。顶峰上市失败,损失很大,爸爸也因此接受了调查。目前公司资金困难,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一关,谁也说不清。侯主任那个人一向跟红顶白,最擅长见风使舵,他这个时候反对他女儿跟你在一起,当然就是对爸爸失去了信心。”
“姐,我还是回来一趟。”
“不,小峰,你现在回来也帮不上忙,公司有爸爸跟姐姐,会支撑过去的。你马上满20岁,是大人了,要放坚强一点儿。”
“可是你在为公司拼命,我怎么能继续花家里的钱在这边若无其事的上学?”
“你现在该做的就是继续上学。不要再跟我争了,小峰,听姐姐的话,别回来,好好读书,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还有,好好对待小艺,但是不要逼她做决定。如果她跟你一样珍惜这段感情,就算侯主任反对,你们也能撑过来;如果撑不过来……”
电话两端同时静默,她停顿一下,决心把这个世界冷酷的一面全讲出来,“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她不是你的全部,你还有父母,最重要的是,你还有我,你不可以因为失去一段经不起考验的感情就放弃掉我们。”
放下手机,司凌云已经精疲力竭,全身冻得麻木。她将手指放到嘴边呵着。根本温暖不了冰凉的指尖,更重要的是,她的心也仿佛结了冰一样,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有人转身走开,有人在苦苦挣扎羁延……她做出一个分手的决定之后,又必须教会最疼爱的弟弟怎么去面对他年轻而脆弱的爱情。世间所有感情,无论是否纯真美好,在此刻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比她呼吸的热气还要微弱,迅速消散在冬日寒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雪花飞舞之中,远去的拖轮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隐约轮廓,汽笛声低沉而悠远地传来。她告诉自己,在这个冬夜里,在江边自虐冻一下也得适可而止,眼下这种情况,生病躺倒对她来讲都成了一种奢望。她搓着手,站起了身,慢慢向家里走去。
2007年到2008年的这个冬天在司凌云的记忆中最为漫长。从第一场让人欢呼的瑞雪,到后来经久不停的降雪成灾,接近江南的汉江市突然陷入罕见的严寒之中。比天气更冷更严峻的则是顶峰集团面临的形式。
按照司霄汉的布置,在新年的第一天,顶峰地产旗下一个位于去年涨势最为惊人的新区楼盘突然宣布降价,降幅高达惊人的50%,一时在本地业内外都掀起了轩然大波。降价行动如愿吸引了消费者的注意,也引来了媒体的兴趣。仅仅事隔几天,本地晚报刊在醒目版面登出两名记者合写的报道,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加粗字体:《一个楼盘突然降价的背后》。
报道首先罗列了顶峰地产降价消息的另一面:令人膛目的降价50%属实,但这个楼盘只能接受一次性付款,不能办理任何银行的按揭;就算在如此巨大的降幅面前,购房者态度不明朗,围观远远多于出手;业内人士和新区其他开发商保持谨慎观望态度,无人表示会跟进。而记者的调查显示,这个地块的土地权几经抵押转让,权属不清,且牵扯进两起官司里;某律师主动联络记者,指出其中一期兼并官司开打已久,一审的判决对顶峰相当不利,顶峰面临巨额赔偿。
报道最后提到,顶峰某位离职高层员工披露,顶峰内部管理混乱,负债奇高,跟随司霄汉多年的老臣子与他反目。而顶峰近一年间轰动一时的几个大手笔商业行为都存在这样那样的疑点,有待进一步调查。
这篇报道理所当然地引起司霄汉的震怒,他将司凌云叫到办公室,指着报纸,“里面提到的所谓离职员工,分明就是李元中,只有他知道这么详细的内情。这个混账东西。”
司凌云也在看报纸的第一时间便判断出爆料人是李元中。
她在一次去医院探望司建宇时,碰到了李元中,李元中愤怒地指责司霄汉:“虎毒尚且不食子,董事长怎么对我也就算了,可是司总是他儿子,他竟然可以把他逼到自杀的份上。”
她无力自揭家丑,去对一个外人解释司建宇自杀的原因不仅仅是被父亲放逐顶峰。李元中恨恨而去,除了加紧让律师追讨报酬之外,竟然向记者大揭内幕,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同时还知道,那个某律师,应该就是她昔日的男友韩启明。种种内外交困,已经没必要一一提起。
她只能漠然地说:“事已至此,知道是他又怎么样?看得出这两个记者肯定调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篇报道还有不少地方隐射去年不成功的上市行动,如果他们要写后续报道,没完没了继续深挖下去,那才真叫要命。”
司霄汉点点头:“我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叫你上来。老候马上也会过来,你们一起起草律师信发给晚报社,就说报道严重不实,干扰了顶峰集团的正常经营,如果不正式道歉撤销不良影响,将起诉报社和两名记者。务必要阻止他们的进一步报道。”
“可是万一报社方面要较真,列举他们的采访都有消息来源怎么办,真打这种官司,我们没有胜算,到时候出的丑就更大了。”
“小云,你只懂法律,对公关了解太少。这篇报道最值得追究的地方就是李元中讲的那些话,我们一方面发律师信,另一方面,一定要搞定李元中。”
怎么搞定?这个问题到了嘴边,司凌云又咽了回去,不用问,司霄汉想到的也不会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手段。李元中这次向记者爆料,可以说是激于义愤,为司建宇鸣不平,可是同时多少留了余地,显然是为他自己不走繁琐复杂的法律程序讨要到的报酬增加砝码。
“你叫闻洁打电话约他过来一趟,满足他讨要报酬的要求,让他收回他说的那些话,就此闭嘴。不要节外生枝招惹麻烦。”
她不看父亲,站起了身,“给报社的律师信让老候写就可以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然而司霄汉叫住了她,“下午同仁里项目出资合作的三方开会,商量主体工程的修改方案,你也过来。”
“房地产公司的运作跟我没关系。今天下午医院那边有个会诊,我必须过去看看。”
“建宇的母亲会打电话把会诊结果告诉我,你不用去。我知道你是想避开傅轶则,但是这次老周特意提到你,你必须在场。”
司凌云终于正视着父亲,突然问:“董事长,这个世界上有您真正关心的人吗?”
司霄汉皱眉,“什么意思?”
“您的两个前妻肯定不在名单范围内。至于现任太太,您表现的唯一好意不过是在把王军的下落告诉警方前,先把她打发去了美国。这也不是关心她,只是不想出丑闻罢了。”
司霄汉沉下脸来,“小云,不要太放肆。”
她根本不理会,继续说:“我弟弟在加拿大读书,您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从来没想起过问他的生活、学业;您的小儿子在美国,您关心他吗?我看也不会关心多少。从这点看,您倒也是很公平……”
“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的大儿子现在……这么一个状况,这一个多月里,您去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还觉得我去看望很多余。”
“我已经给他找了国内最好的专家、教授,告诉医院不计成本抢救,让他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这就够了?您有没有过哪怕一丝后悔?”
“后悔什么?要后悔也应该是他后悔,当初他就不该不听我的话,非要娶那个女人。一个男人为这种事情想不开,传出去是笑话。你今天是存心想来气我不成?同仁里项目有多重要,你应该很清楚。”
面对如此坦然的父亲,司凌云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心情了。她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好吧,我就不用问您关不关心我了,您至少现在是很关心我,我懂。我跟傅轶则已经分手,他根本不会介意在什么场合看到我,我也无所谓回不回避他。老周这么想见我吗?那好,下午我会先去医院,然后再回公司参加这个会议,如果到时候我让他扫兴了,那可不能怪我。”
“最近的CT结果显示,病人的脑细胞已经出现坏死,身体内器官有不同程度衰竭现象。”
“从影像学角度来讲,这种状态是不可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