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再遮着脸,哭相实在不敢恭维。这还是祁善身为小女孩时最无所顾忌的哭法,周瓒不止一次嘲笑她这个样子最丑了,像扁嘴的鱼。祁善懂得爱美以后就刻意纠正过来。他总是挑剔她,大笑也说难看,皱眉也被奚落。她一边成长,一边学着把情绪收在心里,这样他该不会嫌弃了吧?她愁死了,乐翻了,脸上也丝毫显不出来。
她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呢?她曾是他的,他却从不是她的。
“你看,那是不是祁老师?”
“和男朋友吵架了!”
“真看不出来。”
“可不是吗?这也吵得够凶的。”
…
看热闹的人远远近近地站着,周瓒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和祁善在花圃边的木栈道上,他低头,脚边有个被磨平了的树瘤,像长在心里的一只眼在无声窥探他的慌张。他上前一步,把“眼睛”踩在脚下。他想,人人都渴望爱,他那对成了怨偶的父母也不否认当初爱着时有过心动和快乐。祁善终于承认爱他,却用最痛苦的方式哭泣,好的爱不该是这样。
第四十章 最多情的无情
典藏部和流通部的同事聚餐,大家一块去吃火锅,热热闹闹围了一桌。祁善听身边的老大姐抱怨现在的图书质量太差,她不住地点头,手里搅着调料。
坐在另一边的展菲忽然用手肘顶了顶祁善,她的手机也挪到了祁善的大腿上,努了努嘴,示意祁善看上面的内容。
祁善低头,那是本地知名网站的一则娱乐新闻,大致意思是女星晏亭回原籍探亲之余不忘夜店买醉,深夜与男子姿态亲密返回酒店。下面还配了四张图片,新闻里的女主角寻常打扮,戴着黑框眼镜。第一张是她与男子相拥出了酒吧;第二张被拍到他俩上了同一辆车,勉强可以看出是朱燕婷坐在副驾驶座;第三张和第四张分别是两人前后脚进入酒店大堂的背影。拍照的距离不近,只有第一张照片较为清晰地拍到了男人的半张脸,后面的几张只能从身材和衣着上证明是同一个人。
“像不像?”展菲趁老大姐去涮肉,用唇语对祁善说。
祁善用手指轻轻滑动手机屏幕,那几张照片交替着出现在眼前。这只不过是习惯性的动作,就算是最模糊的第四张背影她都能一眼看出是他。那是熟悉如身体发肤的人,他走路的姿态,用左手中指钩住车钥匙的习惯,身上那件纯色白T恤是她妈妈买的,他两件,祁善爸爸两件,化成灰也不会认错。更何况他们走出来的酒吧显然是隆兄开的新店,那辆车牌被打了马赛克的G500也是周瓒最近常开的,车头挂的沉香平安牌是祁善亲手打的络子。
有男同事高声说了个段子,换来大家一阵哄笑。祁善也被逗乐了,在如热锅沸腾的喧哗与蒸腾的白汽中抿着嘴笑。她把手机还给展菲,点头“嗯”了一声。
这表示她知道了,是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的前N任和数不清的暧昧对象应该都能认得出来。这对他来说也不是出奇的事,只不过女方的身份正好比较引人关注。
“三线女演员,有什么了不起?指不定是哪个饭局上认识的。”展菲鄙夷道,“我看过这个晏亭没整容以前的照片,一脸刻薄相,还比不上你呢。”
“她以前就很漂亮。”祁善不让展菲胡说八道,她过去也比不上朱燕婷,遑论现在,“她是周瓒第一个女朋友。”
聚餐结束祁善没有去第二场,她自己打车回家。子歉最近惹上了麻烦事,他竟然在公司停车场附近把阿珑给刮蹭倒地。阿珑已经住院一周了,听说腿上伤得不轻,为这事老秦对周启秀发了脾气,子歉难辞其咎,这几天下了班都得去医院看阿珑。
虽然见不了面,但子歉几乎每晚都会给祁善打个电话,两人说说一天里遇到的事。子歉心中郁结,也怕祁善多心,祁善反而要开解他,事有轻重缓急,让他先解决当前的难题,毕竟阿珑实实在在地因他伤了皮肉。
这几天祁善心里想的是自己究竟要不要去看望阿珑。她们也算点头之交,阿珑一口一个“祁善姐”地叫着,她受伤是子歉的责任,祁善又是子歉公开的女朋友,于情于理该去露个面。可祁善本能地意识到阿珑未必愿意见到自己,她最近对子歉的热情祁善焉能不知?要说一点不介意也不可能,只是对方卧病在床,祁善不想在这个时候落下示威之嫌。
为这事祁善征询过子歉的意思,子歉沉吟后,说尊重祁善的想法,她来不来都可以。祁善无奈,她和子歉都是心思太重的人,思虑过多,主意拿得谨慎反成了障碍。要是以前祁善宁可听听周瓒的意思,他会说很多不好听的话,但最后势必会给出一个立场。只是她现在和周瓒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交流,那天他走后两人再无联络,恐怕都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
周瓒是下午发现自己上了新闻的,他醒来时朱燕婷敷着面膜在看大图,发现他坐起来,将电脑屏幕转向他,脸上似笑似嗔,“你害死我了,还忙坏了壮壮。”
壮壮是朱燕婷那个长得像小鸡仔一样的经纪人。周瓒靠在床头,捋着头发看她说的东西。过了一会笑道:“谁害谁,我让你喝那么多?说是陪我解闷,光看到你和隆兄对灌了。”
他们都没想到凌晨两点多还有人偷拍。周瓒散漫地下床,“这证明你红了,最近不是有新剧要上?不用给我宣传费。”
“想得美!”他进了洗手间,朱燕婷倚在关闭的玻璃门上,问,“你难道一点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周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我怕谁?最多老头子骂两句,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祁善呢?”朱燕婷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跟她有什么关系?”周瓒话里听不出情绪,“在她眼里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我当年说过你们成不了,果然没说错!成不了才好。你们不是连对方身上有几根毫毛都知道吗?偏偏最要紧的心事成了糊涂账,想想就好笑。”
“风凉话谁不会说?”
朱燕婷涂了深色甲油的手指勾画玻璃门上的几何纹路,“真心话也有——你昨晚上问我女人是怎么想的。女人天真犯傻也看年纪,你以为什么时候都能哄得人团团转。她最想听你说那个字的时候你尽装傻。再合胃口的饭菜能看不能动,她去别的地方填饱肚子,你现在又非要喂她吃下去,对不起,味道馊了。换我也不信,只是她比我心狠,说不吃就不吃!”
“你落井下石,还不够狠?”周瓒开门,一脸湿漉漉的。
“昨晚上我没有说梦话吧?”朱燕婷按压着脸上的面膜。
“怎么没说?”在朱燕婷的追问声里,周瓒促狭道,“你哭着喊着说要嫁给我,这怎么办!”
他满脸是不正经的笑,还以为朱燕婷会呸他,没想到她只是对他瞟来一眼,平淡道:“哦,那你娶吗?”
周瓒一愣,手随即搭在朱燕婷肩上,“好啊,那我们这就去找壮壮发结婚声明,让我再沾沾你的光。”
“屁话!你明知道我不可能那么做,才说得痛快。”他的手上还带着水珠,蹭湿了朱燕婷的真丝睡袍。
周瓒挑眉,“我哪娶得起你。”
“那是当然。”朱燕婷晃开他,“连一个图书管理员都不要你,我丢不起那个人!”
周瓒本想说,图书管理员在很多时候都是终极大BOSS,可再耍这些贫嘴似乎很没劲,什么都没劲,顺带笑容都很无所谓。朱燕婷给他递了根烟,他摇头拒绝。他已经没有瘾了,偶尔抽也是在祁善面前。引得她心痒痒的,又不给她,祁善因此更认定烟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次看见都会念叨,然后密集监督他一阵,导致他总戒不彻底。
他想到他们拉锯的这些年,祁善对他而言意义太过复杂,他需要把她恒定地留在身边,害怕任何一种不确定的存在来打扰,哪怕是爱情。而祁善要的是最平凡的真心,最世俗的伴侣。
“我和她心病不一样,下药没看准时机。”周瓒说。
朱燕婷补了一刀,“说白了,你俩都有病,又吃错了药。”
周瓒也不生气,他从朱燕婷身侧穿过,坐在榻上穿鞋,扯开话题,“你该换个酒店了,这床太软,睡得我腰疼。”
“比我还软?”朱燕婷媚眼如丝。
他笑了起来,明明半滴酒也没喝,眼尾上挑的一双眼似醉非醉,“你比它好太多了,可惜醉得厉害,没法睡!”
“少给我装,趁火打劫的事你做得还少?隆兄都跟我说了。”朱燕婷拧了他一把。
“我手重,你皮娇肉贵,一不留神让你的大导演看出痕迹,害你丢了下部戏怎么过意得去。”周瓒依旧笑嘻嘻的,教人牙痒又狠不下心,“我找朋友给那家网站负责人通个气,你让壮壮也公关一下,需要意思的地方算我头上。谁让你为了陪我喝成那样,难怪说情人还是老的好。”
“再好你也没要。”朱燕婷自我解嘲。她想起昨晚,她醉了,他还滴酒未沾,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从前也为这个恨他,他含笑在她身旁,是最多情的无情。谁过得容易,他只是在一个女人那里受了他应受的罪,可她呢,毫无背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从一个龙套变成新剧女一号,改了年龄,动了骨头,该付出的代价一点也没有少,还要和比自己小十岁的新人竞争,被嘲笑至今没有上过电影。他或许都知道,还夸她刚勾上的文艺片导演戏拍得好。
朱燕婷本想让周瓒滚的,可她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在他面前喝酒,非要他把自己送回酒店。结果他倒在她床上,非说自己困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一根手指头都不肯动,却有力气发牢骚。他说他恨不得祁善马上走,早走早踏实,女人真他妈麻烦,如果爱他是那么倒霉的事,她想跟谁在一起他都成全她。
这样的周瓒是朱燕婷感到陌生的。爱一个人时别人把他的心掏出来,他疼也说不疼。不爱的人把心掏给他,他看见也当眼瞎。
“我早看不上你了。”朱燕婷双手环抱胸前,“我认识的人里,长得比你好一百倍的也有,更别说比你有钱有才的了。幸亏当初没和你在一起我才有今天。”
“是谁以前哭着说要爱我到死的那一天。”周瓒笑着叹了口气,他穿好鞋子站了起来,俯身抱了朱燕婷,“晚上的飞机,我就不去送你了。”
朱燕婷嫌弃地推他的肩膀,手落在他背上,轻得像羽毛,“谁稀罕你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讨厌祁善,别让她称心如意找到好男人。你快去祸害她吧,看你们相互折腾,我心里才高兴!”
“高兴就好,你笑起来好看。”周瓒摸摸她的头发,“我只是你的观众,你一定站得比我们都高,让人仰起头看。等到我们老了,你还会很美,说不定拿了影后,我这个前男友脸上也有光。”
敷着面膜的脸看不出熬夜的细纹和眼角的湿痕,朱燕婷放任自己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再一次,最后一次!她喉咙里有微不可闻的气息声,指甲掐着他的肉,“别跟我来这套。我忘不了你,是因为你在我最灰头土脸的时候陪过我一段。可我盼着你早一天发际线变高,有肚腩更好。周瓒,到时你最后一点值得我怀念的影子也不存在了,祁善看到你变成那个样子,也会活得更踏实。”
周启秀从外面回到公司,子歉坐在沙发上等候。见他走进办公室,子歉也站了起来,喊了声“二叔”,只有眼神在无声地询问。
子歉知道二叔刚去见了老秦。老秦不肯相信子歉弄伤阿珑只是意外,面对子歉的赔罪他始终一言不发,周启秀送去“聊表心意”的补偿统统被司机送了回来,连医疗费用也没让周家插手。可阿珑护着子歉,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还非要子歉去医院陪着她才肯消停。老秦没给子歉好脸,却默许了他出现在女儿跟前。
阿珑的伤没什么大碍,子歉往医院也跑了一周,这次老秦亲自邀周启秀和几个老朋友聚聚,谁都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为了喝茶而已。果然,闲话不过片刻,就有人笑言阿珑和周家有缘,又劝老秦放宽心,女大不中留,现在年代不同了,孩子找个称心的最重要。紧跟着又有人夸起了子歉的品貌和能力,说他比周瓒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还力主既然都是周启秀的亲骨肉,家族里也已默认了子歉的身份,就应该让子歉成为周启秀光明正大的儿子。
周启秀连称“惭愧”,实则头大如斗。他怎么也想不通,老秦家的这个女儿偏跟他的儿子对上了,之前是阿瓒,好不容易让事情过去,气还没喘过来,子歉又惹了麻烦上身。别人都说他膝下两个孩子皆英英玉立,品貌出众,他一度引以为傲,现在看来这哪里是什么好事,反成了烦恼的根源。
看老秦的意思,竟是连子歉暧昧的身份也可以忽略了。他素来溺爱女儿,什么都顺着阿珑,有心成全她的心思。可除此之外未必没有更深的缘由。老秦和周启秀这几年牵扯太深,子女联姻必然将两家的绳子彻底绑牢,万一前路不妙,除了共同进退再无别的选择。
周启秀这几年已有从老秦的关系网中逐渐抽身的打算,再去蹚这浑水并非他心中所愿。可是他已经拒绝老秦一次,这一次老秦再度松口,他若还是拂了这番“垂爱”,和当众打老秦的耳光没有分别,谁也丢不起这个脸。周启秀只能在人前笑言:“孩子大了,由他们去。我是巴不得有这个福气。”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表了态,他乐观其成,子歉打死不愿意,老秦也没法子绑着他进洞房。周启秀打算让子歉尽快到分公司去,他和祁善两情相悦,到时木已成舟,阿珑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至于周启秀他自己这些年也把身外事看得淡了,老秦恼他,横竖他这把老骨头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