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菲菲真的还有个妹妹?
可齐放却给出一个完全相反的答案:“你很像她姐姐。”
一瞬间,周垚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中了头,脑子一片空白。
隔了几秒,她才恍惚的问:“姐姐?”
是姐姐,不是妹妹。
周垚一下子乱了。
齐放:“嗯,去世很多年了,在我们离开巴尔的摩之前就走了。”
……
齐放描述的很简单。
事实上,齐放对菲菲姐姐的容貌早已模糊,他记忆中只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温柔敏感却又矛盾坚强的女人。
那些片段在他记忆中本就不深,他想忘记,这么多年竟真的忘记了七七八八。
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最后一次去见菲菲的姐姐,那个叫莫莉的女人。
莫莉的英文名叫Ja□□ine,意为茉莉。
莫莉便给自己取了个差不多的名字,她还这样告诉菲菲,他们的父亲姓莫。
菲菲也任性的认定,她应该叫莫菲。
齐放最后一次见莫莉时,莫莉交给他一把皱皱巴巴的美钞,上面还记录着当地小毒贩的电话,看来都是她交易得来的钱。
莫莉还告诉齐放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并命令齐放一定要等到菲菲来,带她去洛杉矶,在洛杉矶会有人等他们。
齐放知道等他们的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莫莉的情人,他原本要等的是莫莉和菲菲,但莫莉把这个机会让出来了。
齐放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在他印象中,大了他和菲菲五岁的莫莉在这里很有办法,她虽然弱小,却总能和其它势力周旋,她会照顾好自己,她也会像她说的那样,晚一个月就会来洛杉矶汇合。
就这样,齐放毫无心理负担的和菲菲碰了头,和她一起去了洛杉矶。
半个月后,他们一起被叫到警察局,得到通知,莫莉死了。
……
讲到这里,齐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知何故,原本已经模糊的很多片段,此刻又清晰地浮现。
齐放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沙哑:“我无意间,翻到一张当年的旧报纸,看到莫莉的照片……”
那旧报纸上的照片非常不清楚,不是熟人根本难以辨认。
可那一瞬间,齐放却像是被击中了。
这时,周垚替他把话说完:“很像……我?”
齐放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不是长相,是整个感觉,我说不清。”
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周垚的心头,她盯着那红色的“菲菲”两个字,眼前突然有些恍惚。
在她记忆中,菲菲这个真实而深刻的存在,好像一下子失准了。
那个“我”不是菲菲,而是莫莉。
用精准的法语写下日记的,也不是菲菲,是莫莉。
而莫莉和菲菲甚至可能不是亲姐妹。
菲菲的父母是谁,这在日记里是个谜,但她有个十分爱护她的姐姐,爱护到可以替她去受那些孩子的折磨。
这一刻,周垚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菲菲从没提过她有个姐姐,甚至不提她在巴尔的摩的家,更不提过去那些生活。
很快,周垚的思路乱了,人也开始走神。
隐约间,齐放最后似乎和她说了一些话,他似乎在说,他觉得除了周孝全、陈潇和方晓母女,给周垚影响最深最远的,便是菲菲。他无能为力帮她从这些泥沼中拔|出来,他甚至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拔|出来的,但之于菲菲,他是有能力告诉她一些往事的。
比如,菲菲对她的执着,以及菲菲自顾不暇也要救赎她的那份坚持。
齐放挂电话前,有一句话周垚听得很清楚。
她被那句话刺痛了。
“Iris,菲菲是拿你当她的家人。”
……
家,家人。
这个陌生了三十年的东西,这个她觉得特别扯淡的玩意,在这个秋天,她居然触碰到了。
周孝全说,他最希望的是领着周垚走过红毯,将她的手交到未来丈夫的手中,那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奢望,尽管他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陈潇说,小孩子就是要扔在险恶的环境里,提早扼杀掉天真,将来才有可能和这个世界对话。所以她当年不顾周垚的意愿,把她带去美国,让她自生自灭。
仇绍说,如果爱人终将变成家人,他只希望这个人是她。
如今,她却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声——菲菲。
齐放说,菲菲把她当家人。
周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墓地回来的。
她那天一到家就倒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身上还充斥着烧纸钱的味道。
仇绍在床边,看着她,脸上浮现担忧。
他说,她没发烧,没感冒,没有任何不适或者疼痛的症状,她就只是沉睡,让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她叫起来带去医院看看。
周垚昏昏沉沉的坐起身,脑子很重,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仇绍也没追问,只是把食物递到她嘴边。
周垚喝了一碗粥,人总算有点力气。
仇绍在楼下收拾的时候,周垚的手机上又进来一封邮件。
周垚一激灵,几乎立刻点开收件箱。
果然是法语翻译发过来的。
……
这个法语翻译尽量用最冷淡的陈述性语句来描述整段过程。
这里面的“我”依然是莫莉,整个段落都是在说莫莉十六岁时讨生活的琐碎事。
莫莉脸上和身上都有疤,她不能像她妈一样陪男人睡觉赚钱,因为在那些男人眼里她不值钱。
莫莉只能去打工。
莫莉终年穿着同一套衣服,路边接的自来水直接喝,痛经了用吹风机烤,她尽量让妹妹菲菲吃饱穿暖,不让当年欺负她的那些熊孩子再欺负菲菲。
莫莉隐忍,轻易不会和人打架,但是逼急了会用牙齿用拳头。
一次她为了菲菲打架,她那种不要命的打发把对手打怂了,整个社区皆知,对她有了几分忌惮。
可拳头虽然赢了,她们依然没有钱。
莫莉工作再努力,也得不到更高的薪水,还经常面临投诉和辞退。
吃一顿饱饭成了奢侈品,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她们是不是没有活下来的资格。
听说,在洛杉矶的人都是在生活,而在他们这里,只能叫生存。
莫莉每天都在求雇主给她一口饭吃,每天都在心里骂脏话,每天都在忍着不要因为冲动就一拳抡过去,渐渐地她开始学会了沉默。
她怕她一张嘴,不是粗口,就是尖牙。
莫莉也想过自杀。
可自杀这件事居然也那么奢侈,她不能让菲菲看出来她自杀了,所以不能用刀,怕菲菲见血会害怕,也不能用毒,她们没钱买,更不能用煤气,家里的煤气所剩不多,要留给菲菲做饭吃。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若自杀,菲菲会被周围的人整死。
莫莉每天都对菲菲说,会变好的,咱们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只要信念坚定,只要抓住机会去改变。
菲菲问她,什么是机会。
莫莉回答,机会就是突然来了,让你连犹豫的权利都没有,不顾一切也要勒住的救命稻草。
……
这根救命稻草很快出现在莫莉的生命里。
那个男人来自洛杉矶,是个华人,还是莫莉父亲生前的一个朋友。
莫莉不顾一切引诱了那个男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幅充满伤痕的身体有什么魅力可言,但她居然成功了。
那一刻,她一点都不在乎,和这个男人睡觉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反正给谁都一样,起码这个男人让她和菲菲吃了顿饱饭。
但后来,莫莉想,也许她是本能的抓住了那个男人的同情和怜悯。
男人没有占完便宜就开溜,他本来就是来帮助她们的,他还承诺她,要安排她和菲菲一起去洛杉矶。
可不到半天,男人就因为一个急电要先离开,他家里有亲人突然去世,不能等莫莉。
男人留下一笔钱,让莫莉收拾好家里所有事,带菲菲来找他。
莫莉突然有了钱,立刻去买了一些食物和衣服,这件事很快被人看到,被人惦记,被人算计。
莫莉听到一个人告诉她,她要带妹妹离开的消息传出去了,她们很危险。
莫莉意识到,她和菲菲只能走一个,会有人时刻盯着她的行动,只要她带着妹妹离开,就会被人围上。
这些人恐怕不止是冲着钱来的,更多的是嫉妒。
凭什么她们能逃出去,凭什么?
于是,莫莉飞快的做了个决定,她找到那个和菲菲一样大的男孩,把钱给他,让他带菲菲走。
莫莉甚至忘了那个男孩叫齐什么,她只记得曾经有一次她在简陋的社区浴室洗澡,窗户外有几个小屁孩在偷看。
莫莉穿好衣服冲出去抓人,唯一逮住的就是那个男孩。
她还在那个男孩眼里看到了一些东西,她惊了。
很奇怪,她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成为男性生物的性幻想对象,还是个熊孩子。
这之后,莫莉观察过男孩,她确定这个男孩是唯一不会出卖菲菲的人。当然,这还是和其它熊孩子相比。
最主要的是,这男孩没有父母,他和舅舅一起住,他和舅舅关系很糟,他也像是在为长大以后离开这里做着准备。
而莫莉,早一步给他了机会。
……
交卷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周垚发了条微信给那法语翻译追问下文,对方只说就这么多了。
的确,这之后的事周垚也几乎能想到。
齐放带菲菲去了洛杉矶,那个男人将他们收留,而莫莉永远也没法离开,她永远留在了那个社区。
莫莉的日记本被菲菲带走了,后来菲菲让男人将日记拍下来,并将日记本和莫莉一起火化。
自然,这些是周垚猜的。
周垚重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努力消化这一切。
她像是终于有一点明白,为什么齐放说,她像菲菲的姐姐,为什么菲菲不顾一切的要帮她。
为什么菲菲在世时曾不止一次的说过,你不仅是我的朋友,咱们也是家人,你和齐放都是我的家人。
是呵,菲菲那么酷的一个女生,她对谁都可以下狠心,唯独对家人是无尽的包容。
周垚甚至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她正无助地站在街头,菲菲要求齐放停车,菲菲坚持要下车帮她。
如今回想起来,周垚不知道,那一刻无助的自己,是否和当年社区里那个无助的莫莉一样。
周垚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菲菲就从没有松开过她的手。
菲菲一直牢牢地抓着她,不放弃,不抛弃。
直到菲菲查出了一种罕见的病,她活不久了,而且会以最没有尊严的方式死去。
于是,菲菲就像莫莉一样,选择自杀。
如果不是那个病,菲菲恐怕比任何人活的都用力。
可她被剥夺了机会。
她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苟延残喘的度过最后几个月,一个是死。
多么奇妙的两个选择,活着一直是莫莉和菲菲最努力的事。
但那一刻,“死”竟然成了菲菲认为最幸福的选择,就像莫莉,她选择了留下。
菲菲还任性的在遗书里制定了许多遗愿,让周垚代她完成。
周垚甚至能猜想出菲菲会说什么样的话:“我是个孤儿,但我有很多很多家人。我有齐放,那个我喜欢过,也喜欢过我的男人,我渣过他,他也渣过我,但是没关系,我们是家人。我有莫莉,她是我的守护神,她赋予了我顽强的灵魂。我还有Iris,她也是我的家人,她是莫莉,她也是我,但她比我们都幸福,她值得好好的。”
对一个频死却心中有爱的病人来说,最残忍的是什么?
是看着照顾她的家人,同样慢慢“死”去。
……
周垚的眼泪终于流下。
从第一段日记翻译发过来到现在,总有一团东西憋在心里,这一刻终于宣泄出来。
仇绍走上楼时,看到的就是闷在被子里抽搐着身体的一团。
他走过去,将周垚挖出来。
“怎么了?”
仇绍吓了一跳,周垚脸上全是眼泪。
周垚只是摇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仇绍去给她倒水,喂她喝完一杯,又去拿纸巾给她擦眼睛,拍着她的后背。
可周垚仍是经不住的打嗝。
此时此刻,她看上去委屈极了,可她嘴角却带着笑。
仇绍瞄到她的手机,回过头来,轻声说:“有些东西,过去就是过去了,无谓再执着。”
周垚点头。
她靠着他,闭着眼,平息情绪。
脑海中很多东西都渐渐清晰了,像是有什么凝结了数年的执着突然通了。
很久,周垚才开了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什么都有。”
她不是一个人。
她有家,也有家人。
她很幸运,也很幸福。
仇绍瞅着她,拨开被眼泪濡湿的鬓发,唇角的笑温柔和煦。
周垚枕着他的手臂,也笑了。
……
她眼睛很累,仇绍找来一个蒸汽眼罩给她戴上。
眼睛很温很热,但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