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之争一触即发,战火从嵩州一代烧至蜀地,仿佛一场燎原大火,烧断了吊起大魏最后一根太平盛世的绳索,让一切都显得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年年兴师征战,年年民不聊生。
边境的百姓如浮萍飞蓬,四海为家,无处安稳,从前只在小地方出现的难民乞丐,如今连京师的街头巷尾之中也堆积如山,随处可见。
朝廷将所有罪过推在季长川一人头上,流言与告示漫天乱飞。
于是最开始的那段时日,百姓们无不唾骂,几乎人人在茶余饭后都得将他拖出来用口舌施以极刑,恨不能食其骨肉以泄其愤。
而季长川本人倒是不屑于替自己开脱解释,只潜心研究时局与军阵,调兵遣将,择贤而用之,军中威望与日俱增,一路从南境杀到了蜀中。
杨岂的威武军乃是魏国的主力,一年内,两人曾多次短兵相接。
磕了大力丸的铁面军虽骁勇,但毕竟无运筹帷幄之人排兵布阵,再加上猛药之后必有遗症,这数月的较量中,两军尽管各有胜负,然而威武兵的损失却更为惨重,杨岂不得不加大征兵的力度,向朝廷索要的“转生丹”数量也一天天的成倍增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出了当年虎豹骑在龙城被断粮的消息,一夜之间,长安的风向隐隐起了变化。
沈煜本人并非没有觉察到,但剿灭季长川的难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他只能背水一战。
是年腊月初一,虎豹骑攻破了成都,并以此为据点,与长安遥遥对望,已相隔不远。
咸安帝再也无法稳坐朝堂,当下御驾亲征,坐镇巴州,三军士气顷刻高涨。
巴蜀之地,由于地势的缘故,古往今来总是不及中原与沿海区域繁华,但城郭山清水秀,居民自成一格,倒也算是一处富饶的所在。
这些年,南境的战火让百姓纷纷北迁,逃难的灾民们大多经过蜀中,在当地落地生根,久而久之,也给以往萧条的村落与县镇注入了新的血液。
腊月的第十天。
隆冬的微风里夹杂着湿气,宛遥一行的车马跟在虎豹骑身后,摇摇晃晃的驶进城内。
他们是从嵩州而来的,项桓甫一攻下成都,便飞快传书命他们收拾行李准备搬家。锦城地大物博,自然比嵩州这样的穷乡僻野要富庶得多。
不过说走就要走,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宛遥一家外来客倒是无牵无挂,陈文君便比较麻烦了,拖着病重的父亲和弟弟,足足耽搁了数日才启程。
尚未到城门口,她从车窗看出去,城防之下一队虎豹骑整齐肃穆的列阵而站,随时保持着对周围最高程度的戒备。
而巡视的一骑白马正不紧不慢地踱步过去,马背上的年轻将军神情冷傲而威严,有着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认真。
近一年的战火洗礼,也终于将他打磨出一点沉着稳重来。
巡过了南门的布防,项桓带着亲兵前往驻地的军营。正值换防最乱的时候,营地一小队虎豹骑趁机忙里偷闲的席地打起瞌睡,这下子撞枪/头上,不偏不倚让他逮了个正着,一群人只得自认倒霉地低头挨训。
“很困吗?”他冷眼横扫,鹰一样锋利的视线将面前的士卒盯得不敢抬眸,“没睡够是不是?”
将军的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在场的甚至有不少比他还长几岁,但所有人都知道,项桓持令巡视各营,有号令三军之权,十四便持枪出征,军龄已经是自己的好几倍了。
“子时就寝,卯时三刻集结,四个时辰,还不够你们睡是吧?”
他的嗓音和语气一句比一句高,也一句比一句重。
“你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这儿享清福的!以为锦城攻下来便万事大吉了?魏帝已经亲征,巴州离前线不过三郡的距离,稍有不慎,你我都得一块儿埋骨他乡!”
“你们杀了魏军的同袍兄弟,抢了他们的城镇村庄,倘若有一日我军沦陷,你们的兄弟,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子女,就是旁人的刀下鱼肉,任其宰割。到那时,你们还笑得出来,睡得下去吗?”
众人夹着尾巴沉默无语,偶尔私底下对视,有个凄惨的眼神交流。
项桓的目光从众军士身上一一扫过,冷冷道:“每人负重二十圈,几时跑完,几时吃饭!”
闻言,一众将士都暗自叫苦,想着这只怕得跑到天黑了。
正是在此时,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
“项桓?”
几乎所有人都看见将军微微一震,神情瞬间就变了,他猛地转过身去,面前的姑娘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眉眼安和,温润如玉。
项桓眸中铺出一丝意外,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漾开,一干士卒只听他用活泼得简直过分的嗓音说道:“你怎么来了?”
当着他这么多下属的面,不便把话讲得太直接,宛遥掩饰性地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衣带,示意旁边的几名医士,“这几位是城内有名的大夫,大将军让他们来给军中的将士检查身体的。我正好想试试前段时间调制的外伤药,所以就跟着过来了……”
转眼见对面一群整整齐齐的人,气氛貌似很冷凝的样子,于是小声问:“你们是不是在忙?要不,我先跟他们去别处看看?”
项桓朝背后那一队倒霉孩子望了一眼,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没有,不忙,一点都不忙。”
宛遥的表情尚有几分茫然,就见他侧身,面不改色地吩咐:“都听见了么?”
“大将军派医士例行检查,现在放下手里的事,同伍成队依次排好。”
负重跑二十的事情顷刻间已被他丢至脑后,方才还怂成一团听训的士卒们此刻很给面子地排成了两队。
宛遥将肩头的小药箱放在地上,挨个取出花花绿绿的几个瓷瓶,随口解释:“这些伤药是在上回给你的那瓶基础上改良的,趁前一阵无事,我多做了一些,还不知道止血效果如何……”
项桓挨在她身边瞧了一会儿,见状略一思索,抬头厉声下令:“有外伤的,排前面来!”
话音落下,窸窸窣窣地动静之后,两三个士兵调换了位置。
都是早些时候落下的刀枪伤痕,早已包扎严实了,士卒自然不敢劳驾她动手,利索地解开布条。
宛遥细细地查看着对方的伤口,不时洒上些许药粉,似乎有些举棋不定。项桓偏头见她隐约皱着眉,不由问:“效果不好吗?”
“不是……”她合上瓶塞,为难地摇头一笑,“嗯……大家的伤都差不多愈合了,所以也看不出什么好坏。没关系,下回有机会再试试吧。”
看得出她还是有点遗憾,项桓垂眸沉思片刻,抬目向对面站得端正的军士们望去,视线最终落在一名腰间佩刀的步兵身上,隐晦地向他丢了个眼神。
后者反应了半晌,诧异地指着自己。
他点点头。
那步兵显然颇为犹豫,左右环顾,游移不定。
项桓不耐烦了,狠厉地一盯,先是冲着他的刀扬扬眉,再用两指做了个小跑的姿势,随即一刀切断。
这是一段非常人所能明白的手势,但那步兵居然看懂了。
他顿了半瞬,立马积极的拔刀,暗暗往小臂间一划。
“大、大夫,我刚刚受了点轻伤!”
宛遥才要把药瓶收捡起来,一条流着血的胳膊便递到了眼前,上面的刀口很是新鲜,正欢快的冒着血泡。
她怔了怔,却也并未多想,急忙拿出药瓶:“你稍等,我这就给你止血。”
眼见她这趟总算没白跑,项桓在旁安心地抿抿唇。
这群兵油子何其聪明,不过眨眼的功夫,拉一条小口抵负重二十的讯息便在众人的眼神交流中迅速传播开来,众人纷纷拔刀效仿。
“大夫,我方才也不小心受了伤。”
“大夫,给我也止止血。”
“大夫,我也……”
很快,宛遥面前便莫名多出七八条伤口各异的手臂,放眼望去,一片血色。
“……”
咦?!!
作者有话要说:实力宠媳妇。
[阿怼:当将军原来还有这用处?(新世界的大门……]
怼怼,你醒醒!你要是当了皇帝那铁定是个暴君啊!!暴君!!
明天还能更新~~~
该讲讲副cp的故事啦
[注]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大墙上蒿行》
第100章
巡营的士兵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过去, 校场上的烟尘也逐渐开始消散,眼看着要到午饭的时候了。
宛遥朝远处背着盾牌低头跑圈儿的士卒望了一眼, 跟着项桓往前走, 好奇道:“他们是在作甚么?”
“负重跑,这是军中的惩戒之一。”他替宛遥背着药箱, 不紧不慢的回答,“比挨军棍要轻些, 而且能够强身健体。大将军治军最喜欢的用的就是这招。”
宛遥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项桓垂眸瞥了她两眼,忽然笑着问:“喂, 你今天来, 真的就只是想试试药性?”
女孩子故作随意的应道:“那不然呢?”
“你们才到成都, 有什么药非得这会儿试。”他挑起眉, “宛遥,说实话你是来看我的吧?”
她信手拨开唇边的碎发,有恃无恐的样子, “怎么就一定是你?这营里还有宇文将军,还有淮生,我难道就不能是来看他们的?”
话刚说完,少年捏着一只小瓷瓶在她眼底下一晃, 唇边带着势在必得地笑:“润喉丸啊。”
项桓轻嗅了嗅, “前几日我说嗓子不好,你连这个都带来了,还不是来看我的?”
宛遥抿着唇想去抢, 奈何他反应极快,一击不成,只能在旁边狡辩:“谁说是给你的,我是给宇文将军的。”
“你还提宇文是吧?”他高高举着药瓶子,腾出另外一只手,食指往她鼻尖上点了点,“宛遥,我跟你说,你这是在公然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别人才不会像你这么小气。”
“哦,是吗?”项桓把瓷瓶一收,作势转身,“那我可要找他去问问。”
“诶——”
难分他话里的真假,宛遥忙在后面拽住他衣袖,“我开玩笑的……”
营地里的风忽然凌冽起来,加上正午将至,空气中便四处飘着米饭的清香。
宇文钧撩开帐子,夹杂湿意的北风便吹了他满脸,漫漫长空之下,一个身着绛红军装的少女正朝着这边跑来,她高束成马尾的长发不经意扬起,波涛似的在脑后涌动。
而那双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闪着微光,瞳孔深处带着西北部落族人特有的藏蓝色,像是波澜壮阔的海洋。
“将军。”
淮生捧着一件披风在他面前站定,抬头递上前,“起风了。”
宇文钧道了声谢,从她手里接过来。
而淮生的臂弯还挎着装有饭食的篮子,那其中是他今日正午的饭菜。宇文钧忍不住看着她这身单薄的装束,终于欲言又止地颦起眉,外袍在指尖一抖,最后披到她肩头。
淮生素来寡淡的表情上忽的顿了顿,“将军,我并不冷。”
“穿上吧,外面风大。”宇文钧抿唇轻叹,目光中隐约有些无奈,“我说过,眼下你已经不是战俘了,不必这样日日伺候我。”
面前的少女似乎不太能够理解,垂眸沉默了一阵。
“可将军毕竟是将军。”她想了想,皱眉说,“我不知道如果不伺候将军,自己还能作甚么。”
他被这话背后的苍白刺得心口微微钝痛,宇文钧知道淮生并无它意,仅仅实话实说,然而正是如此,他才会这般的感到自责与内疚。
女孩子纤细的手腕随意垂在腿侧,与铁环相接触的地方缠了一圈结实的布条——这是宇文钧为了防止她肌肤磨破特地缝制的。
淮生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在女红上实在毫无天赋,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当年父亲才会把她派来军中学习武艺。
眼见布条已然斑驳剥落,他将食盒取下放在一旁,“把手给我看看。”
淮生闻言,听话地伸过去。
铁环沉甸甸的,年深日久将小臂压出了一条痕迹。她一向是对自己的事不太上心,宇文钧勉强在破损的绸布上打了个结,不经意往淮生那儿瞧了一眼,她目光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
“干净布条还有多余的,进来吧,我再帮你重新做一个。”
这句话刚说完,远远的就听见项桓在旁边叫他的名字,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
宇文钧连忙松开手,只好对她说道:“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少女依言答应,“嗯。”
走上前时发现宛遥也在,他礼节性地打完招呼,“两位用过饭了吗?要不要一块儿去我那里吃?”
“不必了。”项桓笑了笑,“正好碰到,找你说点事儿。”
宇文钧闻言肃然:“那我让人去叫小飞……”
“诶,用不着。”他抬手阻拦,语气随意,“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这不赶着要过年了么,将军惦记着众将士背井离乡,很是辛苦,决定在三十、初一、十五这三天安排大家轮班休息,说不定要在营外搭场子烤羊……就跟咱们当初在北境时那样。”
他听完点点头,随即一笑,“那是好事啊。”
项桓上一年被迫巡夜两个月,没能赶上吃羊肉,这一年便准备好好吃个够本,“将军把场地和人手的事交给了我,可你知道我没怎么张罗过,勉强列出个清单也不晓得行不行。”
宇文钧听到这里已知其意,了然地颔首,“我帮你看看。”
后者像是捧着一堆课业没完成的小孩子,终于有人肯帮他作弊,脸上陡然飞扬,打了个响指,“就等你这句话!”
项桓颠颠地请他上台阶进主帐,宛遥于是紧随之后,正将进去时不经意一转头,在前方的营帐前,隐约瞧见一个朦胧却笔直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面向着这边。
有了宇文钧执笔修改,项桓乐得清闲地在边上甘心给他当磨墨的小厮。
“……这地方的预算太多了,删一些为好。”
“这里也是。”
“近年百姓收成并不好,碳价比较贵,改成烧柴吧。”
宛遥给他俩各自端上茶水,宇文钧道了句谢,顺嘴问:“姑娘才到锦城,去住处看过了吗?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劳将军费心了。”她含笑,“爹娘都说东西很齐全,比在嵩州时方便许多。”
宇文钧接过项桓殷勤捧来的茶水,先是睇他一下,继而朝宛遥温和道:“锦城这个地方应该会成为我们后方最大的据点,以后大家可能要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若有什么不习惯的,你尽管提,千万别委屈自己。”
“嗯,我知道了,谢谢宇文将军。”
项桓端起茶杯走到窗边,没形没象地往台子上一坐,酸溜溜地叹道:“宇文,你看她现在对你比对我还好,方才在路上还说今日是特地来找你的,又是做补药,又是讲好话,我这个未婚夫可真没地位。”
宛遥暗自龇牙,回头拿眼神杀了他几刀。
少年仍旧叼着杯子,懒散地笑着。
宇文钧用余光一扫,无奈地轻叹:“你们小两口拌嘴莫要带上我,让舅舅听到,我会有无妄之灾。”
自从那日和宛延一番争吵,他就再也没提过提亲的事,但身边的人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出项桓在战场上那不同往日的奋进与拼命。
打下长安,有可能真的不是他信口说的气话。
“下着雨呢,不要老坐在那儿,会把衣服淋湿的。”宛遥拉着项桓从窗上下来,伸手合上卷帘。
冷雨随风飘洒入内,零星地落在宇文钧手边,他之前一直专注看账目,此时才被雨珠中的寒意惊得陡然回神,下意识地侧头望向天光明亮的窗外,讷讷开口:“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