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余光看向二三房的两位祖父,眼神都被躲过,心中只能苦笑。也是,在他们看来毕竟是大房惹出的事,二三房不愿出头也不奇怪。

但乔省心中明白,这根本不能怪二婶。留侯摆明了来找事,不管今天恰好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谁,都会出现这种局面。

李琰沉了眼,正要开口,厅外忽然哗啦啦一片面圣声,仆从跪了满地。

竟是少帝驾临。

少帝先是随意望了圈四周,“乔府今日这么热闹。”

几个乔府小辈面露喜色,心想这种情况,陛下总该向着他们才是。

李琰却不像那么他们乐观,陛下向来和留侯要好,连自己这个堂兄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帮乔家。

留侯站立不语,等少帝慢慢走近了才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闲着无事,就出宫逛逛,听说侯爷来了乔府,朕也跟来瞧瞧。”少帝同样露笑,待留侯显然要亲近许多,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丝毫不像君臣,亲昵的姿态让许多人想到了私下的那桩流言。

听说陛下认了留侯为义父。

简直荒唐!

留侯不过是个阉人,就算曾是先帝倚重的心腹,也断当不得陛下的义父。如果先帝知道陛下这幅德行,只怕要从地底下气得爬出来!

许多人在心中咒骂,这个画面刺激得他们心中都不平静。阿宓感觉到了气氛的奇怪,不由抬首过去好奇地打量。

皇室相貌都不差,从李琰就能看出来。

少帝比他这位堂哥尚小几岁,按理来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乍一看却让阿宓以为有三十多。

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少帝太瘦了。

并非骨瘦嶙峋的那种瘦,是一眼望去就能让人觉得这人身体不健康,颧骨略为凹陷,突出一双眼出奇得大,高高的个子又把这份身躯拉得纤长了些,眼下隐隐有青黑色,不免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时常吃不饱饭睡不好觉。

如果不是有副好相貌撑着,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哪里来的恶鬼。

阿宓就被唬得忍不住眨眼,心里奇怪怎么会有人长成这个模样。

少帝和留侯说了几句,这才有闲心看周围,依然带笑道:“这是怎么了?个个脸色看上去都不大好啊。”

乔省来不及阻止,他的一位堂弟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交待了清楚,语气忿忿,认为他都这么明说了,少帝绝对会为乔府做主。

其余人也跟着静默,伸长了脖子看少帝反应。

灼灼众目下,少帝想了会儿,忽而一笑,“既然夫人郎君已不在人世,膝下又无子,何必将人拘在后院守寡?留侯是怜香惜玉之人,不会亏待她的。”

……

禀告的少年瞪大了眼,好像还不可置信,没想到少帝会眼睁睁说出这种话。先不说留侯是个阉人怎么怜香惜玉,就算是少帝自己,也断没有随便夺臣妻的资格,即便其夫君已经不在人世。

再想说什么,少帝已经连连摆手不耐烦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准备出声的人语噎,这还让他们怎么说?

自从这位陛下登基后,做的荒唐事不少,但这直接到大臣家里来帮着抢人,还真是头一回。

李琰面无表情立在旁侧,他没想到这位堂弟现在已经这么放、荡不羁,开口就是为留侯夺人妇,朝堂怎么可能不乱。

留侯侍从眼见就要上去拿人,妇人却不哭了,她抹掉眼泪看向四周,乔府一些与她对视的人都忍不住低下了头。

她笑了笑,乔省心道不好,只听这位二婶道:“士有节,女有贞,郑氏再不堪,也绝不伺候一条狗!”

说完,一手摘下发簪就要往胸口刺下,却被不知从哪处弹来的小石块打中手腕。簪子哐当落地,留侯的人立刻就把她制住。

留侯笑眯眯道:“怎么会让夫人伺候狗呢,本侯府中养了许多东西,任选一样也比狗要威风许多。”

妇人脸色已经煞白,再想咬舌自尽,口中却被人眼疾手快地塞进了布条,不禁发出呜呜哭咽声。

乔府的人看得怒从心起,少帝却在此时悠悠打了个呵欠,“整日都是这些把戏,朕看得无趣,没事了就走吧。”

他一开口,其他人就算有火也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留侯应了声,回头看到身边的沈慎,便拍了脑袋,“瞧本侯这记性,竟忘了庭望。”

少帝打完呵欠,好奇望来,“庭望有什么事?”

注意到留侯的目光投向李琰那儿,沈慎心中感觉不妙。他确实有把阿宓要回来的打算,但绝对不是通过留侯。

下一瞬,留侯道:“陛下有所不知,庭望这般年纪身边也没人服侍,臣早就担忧不已。不想这次派他去南地办事,就带了个小姑娘回来,如果不是有人告诉臣,庭望还要瞒着我呢。”

他语气听起来像调侃,谁都不觉得不对,唯有沈慎听出了其中警告。

留侯继续道:“哪知道这人还没带回府,在城门口就被人截走了。庭望就是太实诚,受了委屈也不知向我诉说,这可是他第一次看上的小姑娘,陛下说臣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少帝点了点头,“不错。”

随后留侯就直直看向了李琰,微笑抚袖,“世子,您说是不是呢?”

乔省眼皮又跳了下,他说留侯怎么今天突然来找茬呢,原来是特意来这里等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是魔鬼吗??我赶脚哪里都没表露啊,为啥都猜阿宓爹是留侯?

第24章 归赵

显王府和乔府一直就亲近,曾经还有过结亲的想法,但乔府没有十分适龄的女儿,加上将军府又有意,此事就作罢了。

这些是满京城都清楚的。

留侯的意思约莫是,显王世子抢了我手下的人,我便来乔府也试一试。

不过是以势压人,这种事留侯做得还真不少。

李琰余光望了眼阿宓,小姑娘还在状况外。

“侯爷怕是误会了,我予沈都督千金买下一人,寻常交易,怎能说是截走。”

他确实给了千金,但也确实是特意在城门口暗中逼迫沈慎。

留侯老狐狸成精怎么可能不明白,他今天不准备打机锋,直接道:“世子的意思是,今日我也得给乔府留下千金了?”

周围人一时哗然,留侯这要是真做了,岂不是在打了乔府一巴掌后又狠狠踩一脚?同理,世子如果应了,转头乔府就能也恨上他。

留侯难缠,李琰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那张嘴能把整个朝堂说得哑口无言,都是些歪理,但也着实不好反驳,一时脸色黑沉。

不过是个侍婢,寻常人这时候也知道取舍了,李琰却没有立刻松口。意外坚持的态度让留侯有些讶异,不禁好奇这同时让沈慎和李琰破例的小姑娘到底有什么魔力。

阿宓就站在李琰身后,起初的话听不明白,但留侯说李琰截人那段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又见留侯和沈慎就站在一块儿,大概也猜得出这是为沈慎出头的人。

她眼中的探寻藏不住,和留侯对上时得了对方微微一笑,模样竟有几分和蔼。

留侯是个阉人,先帝还在潜邸时就带在身边,没人怀疑过他的身份。他令人称奇的地方之一便是,即便去势了模样也和正常男子别无二致,声音没有变细,体发也照长无误,还蓄了一把美髯,带笑时看上去很有些温雅儒生的味道,这让阿宓就更看不出他真实身份了。

李琰依旧没有出声,留侯继续道:“既然世子都默认了,来人,去我府上取千金来。”

等这千金取来,可就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

乔省心中一急,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李琰。他知道世子能把那小姑娘带在身边,说明很是喜爱,但这怎么能和乔府还有他二婶相比,乔府和显王府关系不一般,世子应该知道哪个选择才是正确。

李琰却是又沉默了会儿。

如果管事在场,恐怕又要用看红颜祸水的眼神看阿宓了。

乔省忍不住道:“…世子。”

边道边看向阿宓,这时他的眼神也带了不善,好像阿宓是蛊惑了世子的狐狸精。

留侯斜眼瞧着这几人,像在看什么好戏,边不忘用扇子抬起妇人下巴,笑道:“夫人莫哭,本侯马上就能带你回府。”

妇人心如死灰,身体在轻轻发颤,乔省再度低声,“世子!”

“慢着。”李琰终于开口。

乔府人心口一松。

“是我忘了。”李琰话语一停,看了看阿宓才继续,“当初只是借沈都督侍女一用,现今半月快到,也是时候归还了。”

他面色平淡,眼底波涛汹涌。

留侯帮沈慎出头恐怕只是顺便,特意来和显王府作对才是真,是得到他今日在乔府的消息,冲他来的。

“阿宓。”李琰没看阿宓了,继续道,“你现在就回沈都督那儿吧。”

突然的一句让阿宓愣在那儿,她有些不敢相信公子这么轻易就让自己走了,呆呆地抬头。

李琰没有看她,她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沈慎。

沈慎开口,“过来。”

“阿宓?”留侯也跟着叫了声,似乎在琢磨是哪个字,微微一笑,“真是个好名儿,听着就喜欢,还不过来?”

阿宓这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可以回到大人身边,可是不知怎的,依旧不大敢走的模样。她慢慢地往前迈了几步,忍不住回过了头。

李琰本不准备再反应了,见状还是轻轻出声,“阿宓不想回去吗?”

留侯似笑非笑,这时候不说话了。

像阿宓这样的小姑娘,心思都写在脸上。李琰虽不知为何她以前一直抵触自己,但以为经过这十多日的相处,阿宓心中总有些自己的地位,而且无论如何总该比沈慎那种整日见不到笑脸的人要好上许多。

岂知他不说还好,一说阿宓就被惊醒了似的,一个激灵忙回正了身子,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沈慎身边,在他身后藏好,才露出个小脑袋惊疑不定地看来。

李琰:……

留侯再次笑出声,拍了拍沈慎的肩,“看来阿宓姑娘很是喜欢我们沈都督啊。”

这倒离事实差不多,也许是雏鸟情节,阿宓十分依赖沈慎。至少在在场这些人中,她最信任的也无疑是沈慎。虽然曾被“抛下”过一次,可相对于曾间接至阿宓于死地的李琰,当然是沈慎要好上许多。

李琰到底有些失望,他自认对阿宓用了足够的耐心,没想到还是没能让小姑娘破除心防。

当下又被留侯算计一着,李琰没了周旋的兴致,几句话后就带着人离开了乔府。

***

沈慎带着阿宓出府的时候,也着实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去,人就回到了自己身边。

本以为留侯会借阿宓来说什么,但他只是看了眼沈慎,温声道:“先把阿宓姑娘安置好。”

如果说留侯是什么好心人,沈慎绝对不会信,阿宓的相貌也确实是留侯以往会喜爱的那款,今日他却丝毫没有开口要人的意思。只能说在留侯那儿,阿宓约莫另有他用。

倒是少帝临走前仔细端详了下阿宓,调笑道:“朕道庭望怎么不近女色,原来是要求太高,小看你了。”

“陛下。”沈慎沉声这么一说,少帝就连连摆手,“好了,你也别抱怨朕,朕这就走,不打扰你和小美人的重聚。”

待人散尽,阿宓就一直沉默地跟在沈慎身后,如果没注意,还真容易忽略她。

转身入了小巷,沈慎停步,阿宓也适时停了下来,低垂着脑袋,让人只能望见她乌黑的发顶。

“刚才怎么不在乔府认亲?”沈慎这么漫不经心地问着,得了阿宓小小抬头望了眼,仔细看,那里面应该还有丝奇怪。

沈慎却看不懂的模样,从袖间拿出了一对耳坠给她,“是少了这个?”

乔府给女儿的耳坠从来都是独一份,这点京城许多人家都知道,只要拿着它,阿宓无路如何也不会受到忽视。

但阿宓只是接过耳坠握在手中,并没有迈步。看她还有要用手比划的架势,沈慎低沉开口,“说话。”

阿宓微抿了唇,好半晌才低低说道:“我答应了大人,不会认亲。”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都是软绵绵的,浮在空中没什么力气,还带着一点小女儿家的稚气,当真像个孩子。

沈慎挑眉,“嗯?”

他明显不信,阿宓心底也有点小小的心虚。在刚见到乔省的时候,她其实是动过心思的,可一见到这位表哥和公子的亲密,她就在想,如果自己回到了乔府,公子再一开口要人,不是更加轻而易举吗?

阿宓不通世事,许多事情都不清楚,只能凭自己的经历判断。她并不知道,一旦自己成为了乔府的女儿,绝不可能像个奴仆一样被轻易送人。

也许是洛城的父亲身份给了她错觉,让阿宓以为,只要关系不好,即使身份上再亲也会把她随手赠人。

而外祖家的人都不曾认识她,关系当然好不了。

沈慎当然想不到阿宓这种心思,毕竟正常人都不会有阿宓这种思维。不过他在这种事上并不喜欢追根问底,阿宓说了不认亲,他就更不会去强求。

他确认了遍,“当真不去?”

阿宓犹豫了会儿,还是轻声道:“不去。”

“嗯。”沈慎转身道,“走吧。”

阿宓不愿认亲,确实是他没想到的,但另一方面,也不失为好事。

想到回京后着人查的阿宓身世,沈慎眼中明暗不定。

阿宓的母亲乔颜与先帝熟识,更是曾差点嫁给先帝。也因此,沈慎的人查到,乔颜有一段时日时常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见面,其中缘由并不清楚。

但…如果阿宓真是先帝血脉,乔颜没有理由会不告诉乔府,而是任家人把自己远嫁。这正是沈慎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第25章 煮面

再次回到沈慎身边,阿宓一点儿也不后悔,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认不认亲这件事,于她来说完全不重要了。

毕竟她也不是寻常人家那般教导大的女儿,完全不懂亲人对于一个人的意义。

况且阿宓也一直记得,自己和大人非亲非故,大人却已经帮了自己三次,也许其中还要冒着得罪公子的风险,她更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恩将仇报的人。

她这么想,跟着沈慎进了厅堂后就乖乖站在了那儿,像只跟在身后的猫儿,安静得没什么声音,但只要回头瞧见那小巧可爱的模样,就总忍不住要怜爱几分。

沈慎唤来管家,“给她准备好衣物住处,以后她就是府里的书童。”

哈?管家差点没挠耳背,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几年前就考取功名高中榜眼,这时候还要来个书童?

一看到阿宓相貌,管家自认为明白了几分,真是个漂亮的姑娘。老夫人向来不许大人近女色,连伺候的侍女都不能有,更别说这么标致的美人,大人想藏着些无可厚非。

沈慎有此一着的原因之一的确是老夫人,当然其中思量是南辕北辙,他也不解释,“住处就安排在我院子里。”

这件事管家是向着他的,毕竟沈慎也有这般年纪了,当即应声,“这位姑…小公子跟我来吧。”

“她姓洛。”

管家从善如流,“小洛,我带你先认认府里的路。”

沈府不大,比洛府都要简单许多,用于观赏的亭台楼阁假山石水基本都没有,院落里至多摆张石桌。最为精致的竟是回廊,上面刻了了许多笔法飘逸的字,让冷冰冰的沈府顿时多出几分书生情怀。

“这是大人的先祖所刻。”管家见阿宓注意到了那些刻画的文章,颇为自豪道,“当初沈府重建,不知多少人想要求得这里的一字半句,大人都没应过。”

阿宓似懂非懂,她的欣赏能力仅限于美和丑,不过还是努力捧场,“好看。”

话实在敷衍,但因为语气真诚,另有本身脸蛋加成,管家对她和颜悦色道:“既然当了大人书童,怎么也得有些真功夫,平日无事就多来这里走走,总能学到几分。”

阿宓认真点头,管家又领她去了别处,一边交待,“你平时跟着大人要乖觉些,少说话多做事总没错。既然作了书童身份,今后这内院就不能随便进,千万不能打搅了老夫人。”

“老夫人?”

“老夫人就是大人的祖母,平日大都待在佛堂,如果在府里碰见了嬷嬷,那就是伺候老夫人的,需得客气礼待些。”

“嗯。”不论管家交待什么,阿宓都听话得应是,这模样叫管家很有成就感,一时竟忍不住真把她当成了书童来教导,等回过神才想到这是个姑娘,多半是服侍大人的,他教那些有什么用。

苦于这沈府也没有个能教她的女眷,管家定了定心最后道:“小洛,你且用心服侍大人,不过切忌擅媚专宠,不可耽误了大人正业。”

阿宓已经被他说的一大串给塞晕了,听到这儿也没细想,继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管家叹了口气,罢了,看着是个老实的,他也不用太严格。

他带阿宓领了衣裳换好,就归还给自家大人了。

许是在自家府邸,沈慎看起来比京城外的那些日子要温和许多,衣裳也是简便舒适的袍子,正在案前提笔书写。

“大人,晚膳有什么吩咐吗?”

沈慎停笔,“老夫人呢?”

“老夫人还在佛堂,晚膳该是不吃了。”

沉默了一下,沈慎道:“煮两碗面。”

实在是简单得过分,但在沈府这就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事,管家问阿宓,“小洛有什么喜好,辣还是咸?”

阿宓想了想,“可以辣一点吗?”

声音依旧是细细软软的,仿佛稍微高声一点能把自己给吓着,管家笑了笑,“和大人喜好一样,看来厨房不用另做了。”

重新看向沈慎,管家忍不住添了句,“大人早点歇息。”

得了个低低的“嗯”,管家内心慨叹,作为家仆又不好再劝,只得退下。

自从上一位大人去世后,老夫人待她自己就十分苛刻,甚少出府,时常待就待在佛堂念经,三餐茹素,更多时候晚膳也是直接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