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特别辛苦…”言谨这样小声地说, “我们学校很贵,她要挣很多钱。我记得前几年她总是睡得特别晚——但是我去问她,她说没有,说我肯定是记错了, 小孩子的五岁以后的记忆才靠得住。还有我外婆…有时候会跟我妈吵架,催她去见什么人,我妈不肯,说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我妈有时候,会偷偷一个人躲在厕所里面哭…她谁也不会告诉,但是我听见了,”林言谨盯着自己的鞋,“…她肯定很累,也很难过。”

年纪小小的他,每一天都在盼望自己能长大得快一些,可以替她分担更多的事。每个方面,他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成绩优秀、乖巧懂事、体贴听话。

但其实林媚从来没对他施加过任何的压力,尊重他的每一个决定,只希望他能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他尚且不能完全明白人情世故,但也渐渐能够模糊地感觉到,她是在拼命给他最好,以抵消他缺乏父爱的遗憾。

陆青崖沉默地听他叙述。

言谨今年十月满八岁,已经过了可以坦然喊“妈妈”的年纪,取而代之的是听起来似乎更酷的“妈”。

陆青崖回想,自己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保管是跟着对街的男生瞎混,滚一身泥回家,家里妈妈已经做好了饭,催促他赶紧去洗澡换衣服,别被陆良畴看见。日子无忧无虑,带着一种蒙昧混沌的天真。

而言谨的八岁,却是往肩上承担了太多不该由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承担的责任。

陆青崖抬手,把手掌搭在言谨肩膀上,安慰似地拍了拍。

他垂着头,这次并没有挣开。

父子两人,坐在石凳上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青崖收回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握。他心里郁结难受,重重叹了一声,吐出一口浊气。

“眼镜儿,当年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妈分开。发生了一些事,有误会,也因为我不懂事。我那时候日子过得太顺了,缺乏责任感,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总之,是我错了。

林言谨低垂着头,没吭声。

这段时间以来,他对着林媚使了不少的小性子,但无论他说怎样过分的话,她都表示理解,但不会和陆青崖分开的这一条底线,她寸步不让。

她给他举例子,说他以后找女朋友,无论找什么样的她都不会反对,哪怕她不喜欢。

当时他脱口而出:“我不会找女朋友!女生太麻烦了!”

林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场本来特别严肃的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后来,他又偷偷观察。每回林媚躲去阳台或者洗手间打完电话,一整天心情都会特别好。毫无疑问,电话那头是陆青崖。

嫉妒、怅然若失、欣慰…各种情绪糅杂,复杂得让他形容不出。

陆青崖低头看他,“眼镜儿,这么说吧,起码现在咱俩目标一致,都是让你妈妈开心,这一点你同意吗?”

言谨点了一下头。

“我不会要求你承认我,这对你也不公平,我要是你,不揍人就不错了。”

言谨瘪了一下嘴,似乎是想笑,但又忍住了。

“所以,谁也别干涉,让她怎么高兴怎么来,咱们就配合她,行吗?”

林言谨没好气地说:“她高兴跟你在一起。”

陆青崖瞅他一眼。

怎么这话…听着有点儿酸?

陆青崖笑说:“你是不是嫉妒我分走了她的注意力。”

林言谨哼了一声,“我才没有。”

“大胆承认嘛,又不可耻…”

“都说了没有!”

陆青崖哈哈大笑。

林言谨拉开书包的拉链,掏了掏,掏出一份文件,“你把这个签了。”

“这是什么?”

陆青崖接过来,抖着纸张翻了翻,乐了,“你自己拟的?”

“莫叔叔帮忙的。”

“莫叔叔是谁?”

林言谨瞪他,“你到底签不签?”

“别急,我先看看条款…”陆青崖翻着,“…第四条,甲方和丙方一年见面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天,不包括节假日——眼镜儿,三十天有点少吧?咱们再商量商量。”

甲方指陆青崖,乙方指林言谨,丙方指林媚。

林言谨义正辞严:“没得商量。”

陆青崖笑着,继续往下翻,“第八条,生日、情人节、七夕、圣诞等特殊日子,必须保证向丙方赠送礼物,包括但不限于当面赠送、快递寄送、托人转交等形式——这个没问题…”

林言谨是个大度且民主的人,也不催促,等着陆青崖一条一条确认。

“…第十四条,甲方以任何言语或者行为致使丙方受到情感伤害,乙方将有权利申请第四方进行干涉——眼镜儿,第四方是谁?”

“我外公外婆。“

陆青崖:“…”

他还真怵了一下。

“…第十八条,丙方保留终止恋爱关系的一切权利…”

陆青崖忽地住了声。

“怎么了?有问题吗?”林言谨转头一看,却见陆青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他拧着眉,微眯着眼,凝视前方的假山。

“陆…”

陆青崖把合约往他书包上一放,低声说:“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

话音刚落,陆青崖便如箭离弦,眨眼间就越过了小道,往假山那处奔去。

林言谨哪里坐得住,揣上合约就跟上前去。

陆青崖在假山的入口处蹲下,背靠着山石,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声音有点模糊,隐隐约约的,有个尖细的男孩儿声音,结结巴巴的,说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陆青崖起身,往假山下的山洞里走。

越近,声音越清楚,约莫有四道不同的声音,三个大人的,一个小孩儿。

顶上缝隙漏下天光,洞里虽然昏暗,但能得清楚。

三个作奇装异服装扮,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男青年,把一个瘦弱的男生团团围住。男生被搡了一把,趔趄着退后一步。

陆青崖蹙眉低喝:“哪个学校的!”

三个男青年齐齐转过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谁啊,管得着吗?”

陆青崖看向抱着书包缩在角落的男生,“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男生期期艾艾地望着他,没敢说话。

陆青崖也没跟他们废话,直接掏出电话,准备报警。

号还没拨出去,眼角余光便瞧见那三人之中最魁梧的那个冲了过来,“你他妈是不是准备报警?知道我们豪哥是什么人吗?!”

陆青崖眼都没抬一下,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迎着这人拳头扫过来的劲风,侧身一抓,一别,一摔。

“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块头摔在地上,震得整座假山都仿佛晃了一下。

另两人目瞪口呆,拔腿便跑。

陆青崖掀眼看了看,先没追,把地上这人身上衣服一脱,几下拧成一股绳,先把手捆上了,再抽了裤子上的皮带,把腿也捆上。

另一边,林言谨跑得急匆匆,奈何人小,再快也追不上大人。

快要追到假山那儿了,又见陆青崖从洞口跑了出来,向着树林那边奔去。

他也急忙刹住脚步,拐个弯追上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那边战局已经快结束。

陆青崖左手臂紧箍一个人的脖子,带着他侧身一个旋踢,一脚踹在对面另外那人胸口上,见人扑倒在地,抬脚便踩上去,喝问:“还跑吗?”

这几个动作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完成了,林言谨看得目瞪口呆。

陆青崖目光扫过来,顿了一下,“眼镜儿,你怎么过来了?”

“我…”

“那正好,你帮忙拨个电话报警,”陆青崖像刚才那样,先扒了左手臂锁着的这人的衣服,把他两条胳膊捆住,“…手机我裤子口袋里,你过来拿。”

林言谨忙不迭点头,顿了一下,又说:“我…我带手机了。”

没一会儿,附近派出所的人赶到,把三人扣住。

陆青崖出示证件向民警说明了一下情况,跟着过去做了一个笔录。

等他领着言谨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林言谨情绪亢奋,对陆青崖的“行侠仗义”,有种莫名的与有荣焉。

况且最后派出所的警察小哥哥还表扬了他,说他报警时有条有理,地址说得清清楚楚。

“陆队长,”林言谨仰头看向陆青崖,“…你最后那招,叫什么?”

陆青崖笑说:“又不是武侠小说,招式还有名字。临敌经验多了,使什么招都是随机应变,擒敌的首要准则就是快准狠。”

林言谨多少有些佩服,但他不能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那样就不酷了。

于是,很冷淡地“哦”了一声。

正这时候,他书包里手机响起来,不用猜也知道是家里打的。

陆青崖等他挂了电话,问道:“笔呢?借我用用。”

“啊?”

陆青崖朝他伸出手,“合约。”

街边,路灯下。

父子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拿书包垫着合约,郑重其事地在“甲方”和“乙方”后面的空白处签上名字和日期。

陆青崖把笔递回去,“走吧,送你回去,再晚你妈要着急了。”

“还没好呢。”

林言谨继续掏书包,掏出一盒印泥,“按个手印。”

陆青崖:“…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他大拇指被言谨抓着,在印泥上摁了一下,又在合约上摁了一下。

言谨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满意地翻着合约,“好了。”

第39章 故城旧人(07)

送到小区门口, 陆青崖定住脚步。

往小区里看了一眼,一窗一窗的灯火。林媚的家, 他从来没进去过, 但能够想象此刻在窗户之后忙碌的身影是怎样的。

林言谨瞅着他,“你住在哪儿?”

“宾馆, 离这儿不远。”

林言谨多少有点好奇, “你不是说你家也在江浦吗,为什么不回家?”他自己琢磨了一下, “…哦,你肯定骗我的。”

“没骗你, ”陆青崖摸他脑袋, 把他往里推, “赶紧回去,你妈肯定得担心。”

“你晚饭去哪儿吃?”

陆青崖笑说:“你还担心我没地方吃晚饭?”

“谁担心你了!”林言谨慢吞吞地迈出一步,“我进去了——你不要告诉我妈我们见过面。”

“放心, 不会说的。”

“你是不是要回铜湖了?”

陆青崖低头瞅他,笑说:“怎么了?这就舍不得了?”

林言谨轻哼一声, “我是想让你帮我跟关排长问好。”

陆青崖:“…”

看着人进去了,陆青崖往回走。

联系过邱博,人不在江浦市。经过言谨刚才这样一提醒, 他才发现自己真没地方去吃晚饭。

在路边花坛上边缘上坐下,点了支烟,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河,很慢地抽。

最后, 他起身,往老城区去找陆良畴。

见了面,少不得要被陆良畴骂一通,但好歹没被赶出去。

院子幽静,只有猫窜过花枝的声响。

两个男人,隔着餐桌坐着,三个菜,两碗饭,十分的沉默。

吃完饭,陆青崖到院子里坐着,陆良畴过来给他找了一支烟。

父子两人,又继续沉默地抽着烟。

烟灰落了下来,陆青崖才回过神,叼在嘴里,伸手摸手机看时间。

陆良畴开口了:“以后让邱博那小子少来一点,我的猫够快被他给撸秃了。”

“我跟他说说。”

陆良畴站起身,“赶紧滚吧,我要出去下棋了。”

陆青崖也跟着站起起来。

陆良畴有一米八,个子不小了,但陆青崖更高,每回看他都是俯视。

今天再看,总觉得他更矮了些,整个人显出一种正在走向死寂的衰败。

他其实才五十多岁。

“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巷口那儿有人跳广场舞。”

陆良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您也可以去跳一跳,那儿大妈挺多。”

陆良畴当即拉下脸,抄起扫帚就朝他呼过去,“赶紧给老子滚!”

陆青崖滚回了宾馆,刚洗完澡,林媚来了电话。

他开了免提,下半身围上浴巾,点了支烟,“吃过晚饭了?”

“早就吃了,陪眼镜儿玩了一会儿,他今天好像挺高兴的,我问他下课是去哪个同学家里玩了,他也不肯说,”她声音轻轻柔柔的,“…你说,可能不可能是去哪个女同学家里了?”

陆青崖笑说:“不可能吧。”

“也是…他要是有这么开窍,不至于快把半个班的女生都惹哭过。”

“那可能也是遗传,我一直到高中都不喜欢跟女生玩。”

“那你青春期怎么度过的?”

陆青崖低着头,拿手抓了抓还没擦干的头发,笑说:“电话里说这不好吧?你过来,我当面跟你说。”

“不来,大晚上出门太可疑了。”

“我过来接你。”

“你别来,我真的不出来,我妈肯定得问一通。”

陆青崖便“嗯”了一声,抽一口烟,“行,随你。”

“真想我来?”

“下回再见还不一定什么时候。”

以前队里有家属过去探亲,陆青崖总觉得他们黏黏糊糊,现在发现谁都不能免俗,都一样的。

他笑说:“…半天没见你就觉得不大习惯了。”

那边沉默了一霎,而后温柔又无奈地说道:“好啦,我过来。”

半小时后,陆青崖在宾馆门口接上林媚。

她刚洗过澡,身上一股甜香,他上前一步抱住,凑近颈项嗅了嗅。

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陆青崖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吃点夜宵。

林媚摇了摇头,两只手揣进他裤子口袋里,“吃晚饭的时候,我手上戒指被我妈发现了…”

“不是让你到家摘掉吗?”

“我忘了——我骗她说是假的,是人造玻璃,又被她唠叨,说要给我安排相亲。”

陆青崖沉默一霎,“想好什么时候说了吗?”

“不知道——暂时先这样吧。”

“找个机会,我去说。”

林媚飞快摇头,“千万别!我爸轻易不发火,但真的发起火来还挺吓人的。”

她两只手拿出来,抱着他的腰,“…到时候我可以跟你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