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晞看完之后,幽幽叹了口气。

在平静的燕地待久了,几乎要忘了政局的多变。这些年京中风风雨雨不断,不知曾经的故人们可都还好。

林未晞刚写完一页,正在润笔,忽然听到外面咚咚咚的脚步声。都不用猜来人的身份,因为远远的,她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娘亲,我回来了!”

林未晞脸上不由换上笑意,她刚站起身,瑞阳就一头撞进了林未晞怀里,然后撒娇让林未晞抱。林未晞将肉嘟嘟的女儿抱起,侧坐在罗汉床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千字文背完了?”

瑞阳眨巴着眼睛不说话,林未晞就已经懂了:“你呀,又偷懒。”

瑞阳小胳膊搂住林未晞脖子,几乎整个人都挂在林未晞身上:“我有几句不懂,娘亲教我吧。”

顾徽彦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林未晞和瑞阳坐在书案前,正低头说着什么。深木桌案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套文房,连砚台都是并排摆着的。

顾徽彦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柔软,内外的丫鬟们层层叠叠地唤着“燕王”,顾徽彦慢慢走进,笑问:“你们在看什么?”

瑞阳听到声音,立刻大声喊了句“爹爹”,然后就张开手要顾徽彦抱。顾徽彦把女儿抱在怀里,仔细看着瑞阳圆嘟嘟的脸颊:“瑞阳还是这么轻,得多吃些才好。”

“还吃。”林未晞站起来,绕过顾徽彦就要从他手里接瑞阳回去,“再吃下去,我都要抱不动你了。你今日的任务还没背完呢,过来。”

瑞阳躲在顾徽彦怀里,咯咯笑着躲开林未晞的手。林未晞铁面无私,正要强行捉她回去,手却被另一人握住了。

“她才三岁,启蒙缓两天也不迟。”

林未晞抬头瞪着顾徽彦:“就你骄惯她,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

瑞阳见父亲帮自己拦住了娘亲,小机灵哧溜一声从顾徽彦怀里滑到榻上,然后一转身爬下床,鞋也不穿就咚咚咚跑了。林未晞气得要去追,被顾徽彦从身后笑着抱住:“今天已经晚了,你就给她放一天假吧。”

宛星宛月早就带着丫鬟去给郡主穿鞋,奶娘等也在外面候着,瑞阳绝不会出什么意外。林未晞对瑞阳的去向放心,于是专心地教育起面前这位慈父多败儿的典例:“谁家的孩子不是三岁启蒙,去年我说要教她读书,你不忍心,现在你又来帮倒忙。”

仅凭名字就能吓退外敌的燕王此刻却被嫌弃得不行,顾徽彦任由林未晞数落,将罪状一一认下:“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生气。”林未晞挣了挣腰肢,发现挣不脱后恨恨地去捶顾徽彦的胸膛,“放手,我还要给柳素娘回信呢。”

林未晞本就是纤细玲珑型体态,自生女后腰身依然纤细,可是该鼓的地方却丰腴不少。现在两人本来就靠的紧,林未晞使了劲挣扎,后面还扭过腰去掰顾徽彦的胳膊,顾徽彦只感到掌心的腰肢盈盈不及一握,软的不可思议,手感更是温滑如玉。慢慢地,他就起了点别的心思。

顾徽彦一掌就控制住林未晞总是捣乱的两只手,另外一臂环在她腰身,认真地上下摸索:“你的腰身柔韧度当真极好。”

这个人手上动作如此不规矩,偏偏脸上的神情认真又坦然,仿佛在探讨什么正经事一般。林未晞气得不轻,偏偏两只手腕被他控制住,想制止都做不到:“轻浮,放开我。”

听林未晞骂人是享受,在这种场合就更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了。顾徽彦轻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好,那我们到里面说。”

“才什么时候,我的信还没写完呢。”

顾徽彦将她放到床上,林未晞半撑着身体想爬起来,可是刚抬到一半顾徽彦已经俯身而下,林未晞被他的胸膛一挡,只能又矮回去。然而这个姿势极其考验腰力,没过多久她就又摔回床榻了。

眼前的世界顿时陷入暧昧的昏暗中,呼吸缭乱间,林未晞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唤:“晞儿。”

因为这两个字发音相同,清醒的时候顾徽彦并不常唤,可是换成另外一些场景,比如床笫之间,他就很喜欢这样叫她。

呵,男人啊。

“瑞阳已经三岁,我们也是时候给她添个弟弟妹妹了。”

林未晞倒在柔软的锦被中,不知是热还是什么,脸颊已然嫣红。林未晞在床事上素来内敛,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徽彦主动,就在顾徽彦以为今日一如往常的时候,林未晞却突然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我听说,似乎女子在上面比较容易受孕。”

至于真假,就只能他们自己去探讨了。

104、番外之求不得

京城的冬总是干枯又昏暗, 不过酉时, 院子里就看不清人影了。

顾呈曜将信由火漆封好, 放在一边。他盯着上面威严庄重的燕王府徽,忽然陷入沉沉的怅然中。

父亲归藩已有三年, 他独自漂泊,也三年了。

当日一别, 他随着众人远远给燕王府的马车作了揖,幡旗猎猎作响,顾徽彦和宫中内使道了别, 然后就跨上踏雪, 带着悠悠扈从朝北走去。人多眼杂,顾呈曜当然不会机会和林未晞说话, 他甚至都没看到她,就见她的马车缓缓启动,随后汇入燕军洪流中,再也辨认不出来了。

马车走去很久, 顾呈曜仿佛都能看到车帘子上的挂穗左右摆动, 就在他眼前, 挥之不去。

他对自己的继母起了这样的心思,过去二十年的仁义礼信全成了笑话。顾呈曜痛苦地挣扎了很久, 他甚至想过纳其他女人来转移注意力。他先纳了云慧, 后面又因为半醒半醉间看到一个很像高熙的人,从此就像鬼迷心窍般,什么都不顾地将她从别人家要来。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努力, 最后却将事态往更糟糕的方向推动。他纳了云慧,激起了高然的妒恨心,埋下了此后一连串家祸的根源;他收了鹭娘,鹭娘张扬轻浮,闹得家宅不宁不说,竟然还捅到了林未晞面前。

林未晞,他咀嚼着这三个字,心里慢慢呼唤起另一个名字。

高熙。

他发现这件事情纯属偶然,其实他从来没有验证过这个想法的真伪,或许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可是高然的死,却给他一种冥冥中无法言说的感觉。

这是真的。

她们俩,真的是一个人。

高然的死讯传出来后,整个燕王府都缄默不语。顾呈曜什么也没有说,下人问他要不要去见见世子妃遗容,顾呈曜说不必了。他不知道如果他去了,看到一些来不及遮掩的,不属于暴病该有的痕迹,他应该怎么办。

他虽然知道父亲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可是他还是不愿意面对这个场景。元嘉四年他眼睁睁看着高熙离开,现在,高然也死了。

他对高然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拿着玉佩找她的时候,他是真心陷入狂热和一见钟情中无法自拔,他觉得他已经深深爱上这个女子,这是他们命定的姻缘,所以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们在一起。

许多年后顾呈曜想,或许当时的他并不是陷入爱情,他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他找到了这个女子,并且在一腔热忱和期待中与之成亲。然而天意就是这般弄人,如果上天不想让他找到她,那便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他希望,他不会得到玉佩,也没有将玉佩寄给父亲。为什么在他找到了自己的妻子之后,又不留情面地告诉他,你找错人了。

这桩真相对当时的他来说无疑于当头棒喝,高然虽然站在他面前,可是顾呈曜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连自己如何离开英国公府,如何回到燕王府都不知道。

当天晚上,他去找自己的新婚妻子。他问她,你为什么要骗我?

顾呈曜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那个时候的燕王世子年轻且一帆风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更怎么能忍新婚妻子欺骗自己这种事?那时他想,或许高熙也有苦衷,或许她会哭着和她认错。如果她哭了该怎么办?女子哭泣总是很麻烦的,如果到时候高熙哄不好,或许他也可以原谅她…

可是,他没看到想象中的任何场景,高熙只是奇怪地看着他,神态中是说不出的笃定和理直气壮:“你在说什么?”

她欺骗他,还毫无悔改之意。

顾呈曜怒火中烧,从此刻意冷落高熙。最开始高熙时常派人来请他,丫鬟,小厮,厨娘…各种各样的名头都有。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类似的事情就绝迹了。

高熙开始竖起满身的刺,她整改王府章程,大肆撤换老奴,还屡次针对云慧和卜妈妈,故意和云慧对着干。这样的话传到顾呈曜耳中,自然只能增添不喜。冷漠和隔阂都是有惯性的,鸿沟一旦拉开,那他就越来越回不了头,两个人也只能越来越生疏。

有时夜深人静,顾呈曜自己也在问自己,仅是因为一句话,他们夫妻为什么会闹成这种局面?自那次质问之后,他再也没有和高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

可是等第二天日照东方,顾呈曜依然拉不下面子去找高熙,冷漠就是最好的面具,渐渐地,面具和血肉混成一体,连主人也没办法将其摘下来了。

顾呈曜无数次想回溯时光,告诉那个时候因为没有经历过失去,所以无知又无畏的自己,珍惜当下,永远不要挥霍别人的爱。因为很可能这样一耽搁,就再也见不到了。

顾呈曜再次见到高熙,便是她入殓那天。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以为自己厌恶她憎恨她,可是等看到高熙面容的那一刻,他的心猝不及防地被人揪住,猛抽成一团。

高熙死了,她死了。可是她怎么能死呢?

她对不起他,她霸占了自己命中注定妻子的位置,就该一辈子都弥补他。她这样早早就去世了,算什么道理?

后来在葬礼上,他的岳父,英国公世子对他隐晦地赔了不是。或许所有人都觉得,高熙争强好胜,妇德有亏,所以才会不得丈夫喜爱。就连高熙的父亲,在唯一嫡女的葬礼上,都能一脸哀戚地向女婿道歉,然后提出嫁另一个女儿过来。

顾呈曜不知道替谁愤懑,替谁不值。那时他当真觉得是谁来当他的妻子都无所谓,高熙已经死了,别的人换成谁又有什么区别?或许让一切修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高然刚嫁给他的那几天,她的温柔体贴,她的柔顺小意,确实很合顾呈曜心意。这样十分符合文人理想的女子,没有人会讨厌,顾呈曜也渐渐习惯起来。他故意对高然很好很好,其耐心远非前一段婚姻可比,众人都说新来的世子妃十分得世子欢心,可是顾呈曜知道不是的。

他对高然的好,是一种刻意做出来的好,他就像戏台上的一个丑角,按照戏折子的安排对妻子嘘寒问暖,陪妻子闲聊散步。可是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内心平静无波,再也找不回和高熙新婚时的喜怒悲欢。他等待婚期时的忐忑激动,他掀开高熙盖头时的屏息紧张,他对婚姻的全部热忱,已经随着第一段婚姻的结束,而全部耗尽了。

他虽然对高然无法燃起热情,但是他总是告诉自己高然心善又纯洁,她月夜里救人,她与世无争,所以余生能有高然为伴已经是他的幸事。可是当那天高然和云慧扑成一团相互殴打时,顾呈曜站在一边,甚至都没法做出反应。

他心目中温柔贤惠的姐姐,善良无争的妻子,竟然会做出此等泼妇一般的事情。后来林未晞将阴阳壶放在他面前,告诉他,高然本来是准备拿这壶酒害死云慧的。

印象从好转坏,远比一直都是坏印象要后果严重的多。如果本来就对一个人不喜,即使他做了罪大恶极之事,也不过“哦”一声罢了。但如果一个形象向来很好的人突然爆出丑闻,那人心的反弹能将其活活吞噬。

顾呈曜就是因此,对高然的评价一落千丈,对高然曾经的话也怀疑起来。

高然和他独处时总是若有若无地抹黑高熙,她虽然总说高熙身份高,家族里兄弟姐妹都对长姐十分尊敬,可是高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高熙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身份罢了,她高然才是大家真正喜爱的。

有些事永远是当局者迷,顾呈曜很轻易就能听出来,高然对高熙十分介怀。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洒脱,但是顾呈曜这个旁观者却知道,高然面对高熙应当是十分自卑的。不光是她,高家其他人说起长姐高熙,亦是肃然起敬,不敢造次,更怎么敢在长姐面前嬉笑。

高熙以为她的性情不讨人喜欢,其实并非如此。爱展示是男人的雄性本能,而高熙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诗文出色,身份亦高不可攀,她的光环将大多数男人照的原形毕露,众多表兄世交即便心中仰慕,也不会对高熙起心思,他们更愿意找一个不如他们的、能满足他们雄性自尊心的弱女子。

父亲说得对,高熙,或者说林未晞心气高,能力强,如果不是个厉害的男人,恐怕还降服不了她。

或许是怕人不信,后来父亲亲自实践了这句话。

顾呈曜越动摇,就越能从四面八方、犄角旮旯听到高熙的消息。比如说英国公世子其实对自己的嫡女心怀愧疚,比如英国公老夫人即便因为控制欲强而喜欢高然,但是潜意识里对高熙的评价才是最高的。再比如,高熙并没有仗势欺人,抢夺高然的婚事,而高然也不是柔弱无害的小白花。

顾呈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他所爱一直都是高熙,可是年轻时不懂得珍惜,他已经将她弄丢了。等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所依赖的、信任的、仰慕的那个人,已经从他变成了父亲。

她身边的丫鬟宛月觉得他是见色起意,因为林未晞出众的美貌而无法自拔,可是顾呈曜一直都知道,自己爱慕的是高熙,他看着林未晞足以倾城的面容时,想的也是高熙的脸。

或许,还能加上一苦,已失去。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高熙了,她已经嫁给了父亲,当她看向父亲时,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倾慕和幸福。燕王和林未晞尚在京中的那几年,他每一次见林未晞都是痛苦,宛如钻心割肉,痛到骨髓颤栗。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见她的念头,所以上一次的伤痛还没过去,他又去见林未晞,然后被她和父亲的互动再次割得鲜血淋漓。

他知道自己在一条不归路上越陷越深,这样的心思不仅于礼不合,更会将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无法面对父亲的目光,当瑞阳出生那日,父亲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时,顾呈曜几乎要跪下请罪。

他怎么能起这种心思,可是他又怎么能不起这种心思。

那是她啊。

后来燕王府举家归国,他却独自一人留在京城,政治上的原因只占其一,更多的原因,是他无法面对林未晞,更无法面对父亲。

想必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后,父亲也松了口气。

这些年京中动荡不断,他经历过许多次惊险时刻,政治磨砺让他飞速成长,可是正是因为成熟,他才越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人总要在外面碰个头破血流后才懂藩篱的可贵,他是如此,小皇帝亦是如此。皇帝当年清算张孝濂时何其意气风发,可是等张首辅彻底倒塌之后,皇帝却被自己一手纵容出来的畸形文官集团逼得无路可走,管理一个国家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自己被狠狠打上两棒槌后才能懂张首辅的强悍。当年雄心勃勃要当秦皇汉武的幼帝,现在也变得消极避世,不理朝政了。

每次从险境中激流而退的时候,他的倾诉欲都格外强烈,他想和妻子分享自己的惊险和紧张,等她担忧不已的时候再轻飘飘加一句“其实没什么”。然而回顾四周,他的妻子呢?

元嘉五年端午,他和林未晞同在水汀中避雨。天色昏暗,屋里也没有点灯,唯有漫天雨水映照在她的脸上。在这样的雨声中,林未晞的轮廓模模糊糊,可是乌色的发、雪色的肤、红色的唇却越发鲜明,顾呈曜几乎以为自己在看一幅画。她的声音伴着浩汤天水,清新讥诮,却冥冥之中带着一语成谶般的韵律。她说:“你太想当然了,你做出这个决定时,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过吗?你真的了解真相吗?你迟早有一天,会为你的理想化而付出代价。”

那时他怎么说?他只是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中难掩漫不经心:“那我预祝林姑娘心想事成。”

一语成谶。

他真的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而且一付就是余生。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已失去。

他知道她这一生会过得很好很好,儿女双全,夫婿宠爱。他亦时常听人从燕地传回王妃和郡主的消息,父亲真的很喜欢她,她和瑞阳也平安喜乐。

可是终究,这些事情已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的求不得,他的已失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一篇燕王视角番,然后就结束啦~

105、番外之顾徽彦 ...

“王爷。”

顾明达停在三步之外, 一如往常许多年那样, 恭敬又守规矩地低着头。他说过许多次, 私下无人时,他们之间不必这样拘束。可是顾明达面上应下, 下一次又是如此。

顾徽彦知道他也没法改变这个固执的心腹,便随着顾明达去了。可是今日, 顾明达站在三步之外,顾徽彦停了许久,才对顾明达说:“呈上来。”

顾明达依然还是古板冰冷的模样, 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机器般, 将一沓厚厚的信封放到顾徽彦桌案上,随后一言不发地后退入黑暗中, 转身关上了门。

似乎王爷不同寻常的沉默,突然让他亲自去查的王妃生平,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顾明达出去许久,顾徽彦坐在香烬缭绕的紫檀座椅上, 许久都没法拆开那张信封。

他对这件事视而不见近一年, 现在真相就摆在他手边, 他竟然也不愿意打开去看。

可是有些事情,已经明显到他没法忽视的程度, 顾徽彦最终还是伸出手, 将那封信慢慢撕开。

这里面,是林未晞在顺德府的生平,其中有她的出生年月, 有她的生活经历,也有她的性格爱好…顾徽彦一目十行,近乎是残酷地将所有调查从头看完。他放下最后一页纸,烛火跳动在他的眼睛中,幽黑得吓人。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他突然归来,把景澄院的丫鬟们都吓了一跳。她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王爷,王妃等了许久,已经熬不住睡了。”

“我知道了,下去吧。”

宛星宛月带着婢女鱼贯而出,随着他的行动,景澄院的灯火大兴,现在又重新陷入沉寂。

顾徽彦慢慢走到他们起居的内室,撩开床帐,深沉又久远地盯着她的侧脸。

她睡得并不安稳,似乎感受到外界的风,眉尖不安地颦了颦。林未晞睡觉素来不太安分,这件事他第一天就知道了,可是原来他不在的时候,林未晞会蜷成一团,像婴孩一般缩在墙角。他下意识地想将她放好,即便铺了锦被,恐怕靠着墙也会着凉。可是他的手刚伸出去一半,手指突然蜷了蜷,最终克制地收了回来。

他多么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件事,这样,他还可以粉饰太平,继续将她留在身边。她得理时不饶人,睡觉时很没有安全感,喜欢吃甜和辣,冬天时特别怕冷…他知道很多她可爱的小动作,他的许多习惯亦渐渐和她融为一体。曾经他以为,他们还有长长的余生去丰富这些细节。

这场玩笑一样的婚姻开始于他的一时私心,他对自己从来严苛理智,但是那一瞬间,但林未晞和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竟然久违的心动了一下。可是很快,他清醒过来。

林未晞只是气糊涂了而已,她可以糊涂,他却不行。但是他显然低估了林未晞的固执,当夜她发起高烧,即便烧得脸颊陀红,也要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声音都是喑哑的,她对他说:“殿下,我昨日说的事情并不是随口胡言。”

顾徽彦久久地看着她:“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停了一下,说:“我知道。”

可是顾徽彦无比清楚她并不知道,她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因为被一个不喜欢的女子比了下去,所以执拗地要赢回来。她昨日说了什么?她竟然来和他说,或许您缺一个王妃,您看,我怎么样?

顾徽彦突然就产生一种极卑劣的心情,这是她说的,顺水推舟,亦无不可。

顾徽彦说不清在和谁生气,他带着人往外走,穿过回廊时,他猛地看到花架上有一树紫藤在风中摇曳。放在平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花花草草。他停在回廊上许久,久到照看庭院的花匠几乎吓得跪下了。

“王爷,许是起风了。”

并不是起风。不是风动,是他的心动了。

顾徽彦终于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一次,他从小对自己严苛,不允许自己有沉迷的事物,不允许自己有耗费时间的爱好。他从来都在克制自己,不断周全王府,燕地,母亲,父亲,后面还有沈氏。

可是这一次,顾徽彦想,他或许可以放任自己一次。燕王府总是要有王妃的,许多迎来送往、礼仪门面,总不能由世子妃出面。

从那一次放纵起,他步步退让,就再也收不回来。

到现在,林未晞已经孕育了他们二人的孩子,顾徽彦想过许多次,如果这是个男孩该怎么样,如果是个女孩又怎么办。他当真是一个极好的主帅,他如排兵布阵般,已经在脑海中推演了许多种安排。他掌军十年尚未逢败绩,一位旧友说他是天生将才,顾徽彦从前不以为意,可是现在他却希望这是真的,或许这样,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

但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在他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得头脑发昏的时候,上天将另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面前。

仿佛有人泼了一盆冰水,他飘飘然的心神猛地就冷静下来。

他并不在意林未晞曾经的身份,她现在又不是他儿媳。何况顾徽彦对改嫁的态度很宽容,可能是见惯了生死,见惯了母亲失去儿子,新妇失去丈夫,所以顾徽彦一直觉得让寡妇守节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和则离,丧夫另嫁,其实都没什么。

林未晞更是如此,她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没有道理被困住一辈子。可是顾徽彦却想知道,林未晞当初说要嫁给他时,到底是为什么。

他原本以为是小女孩赌气,现在想想可能还不止。

顾徽彦那日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她许久,最后无声无息地离开。几天之后,他就主动请命去关中赈灾。

他竟然也会有逃避的时候,可是他真的不想知道那个最可能的原因。

林未晞再次回到燕王府,是不是因为,放不下曾经的丈夫呢?求而不得,爱恨交加,但即使如此,还是想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着对方。

毕竟顾呈曜和林未晞,才是真正年岁相当,风华正茂。

他在关中赈灾时的心情可谓跌至谷底,那几天就连顾明达都不敢往他身前凑。顾徽彦近乎自虐般给自己安排了重重公务,这样一来,他就没有精力想另一件事了。

谁能知道这样一忙,竟然错过了最重要的几封信。等后来顾徽彦腾出手来,才知道林未晞胃口不好,妊娠反应严重,竟然敢挺着肚子不吃饭。

顾徽彦又是气又是心疼,他在内心斗争了片刻,还是没法赢过他的小姑娘。

罢了,到底还是她的身体最重要。这些事以后再说罢。

之后许多年顾徽彦无比庆幸这个决定,他日夜兼程赶回燕王府,本来只是求个安心,结果竟正好赶上瑞阳出生。他看着从产房里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感到头晕目眩,这些血,竟然都是她流出来的吗?她该有多疼。

那一刻顾徽彦无比后悔,他居然为了莫名其妙的事,就丢下她不管。如果他今夜没赶回来怎么办?如果她难产出事了怎么办?顾徽彦光想一想他可能永远失去林未晞,都觉得不可接受。

当瑞阳裹在襁褓里,小心翼翼地被捧到他眼前时,顾徽彦突然就心软的一塌糊涂。至少现在她还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无论她到底怎么想,此后一生也会是燕王妃,直到生死将他们隔开。她已经没有反悔的权力了。

生活似乎又回归正轨,可是顾徽彦却知道,他们中间还横亘着什么。直到林未晞去见高然,两人之间潜藏的炸.弹终于引爆。

“先去喝药。”

“不去。”

顾徽彦沉下脸,威压无意识释放:“你去不去?”

“不去!”

林未晞瞪他那一眼又圆又用力,顾徽彦生气,可是内心里又觉得好笑。

这让他想起了初见林未晞的时候,那时她单枪匹马舌战群儒,顾徽彦站在门外看,就觉得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活泼,骂人的时候声音好听极了。

谁能知道,任何享受的背后都是有代价的,他当时抱着欣赏的态度听了听,后面就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偿还当时的门票。那个活泼的小姑娘瞪他,嫌弃他,总能搞出层出不绝的把戏一秒挑起他的怒气,下一秒又让他哭笑不得。

她并不是因为顾呈曜才决定留在他身边,她也会患得患失,欢喜又失落,她当初嫁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还不错,适合给他当王妃。

顾徽彦失笑,困扰了他许久的心结,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他走入岔路。

如今已是元嘉十三年,瑞阳六岁,他们的儿子三岁。瑞阳渐渐变得像她一样爱闹,儿子也想让姐姐带着玩,却总被瑞阳嫌弃。

林未晞正抱着儿子擦手上的泥点子,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莞尔一笑:“王爷?”

相识八年,成婚七年,他的妻子眉目间青涩褪去,变得温柔,美丽,安然。时光荏苒,她却一如少女,身姿窈窕,眼中光芒灼灼。

顾徽彦笑着迎上去,握着她的手,将她和儿子一起接过来:“他又干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粉妆玉琢的小郎君赶紧对母亲投来求助的目光,可是林未晞笑着睨了儿子一眼,顾盼间眼波流转:“我不知道,你问他自己吧。”

《我给前夫当继母》,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