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未晞突然黯然,顾徽彦看在心里,面上轻笑着安慰:“你怕什么?即便是夫子,教不好也不能赖学生,更别提我是你的夫君。你一次听不懂,我就讲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你还乐意听,我总能把你教会。”
林未晞抬头看着顾徽彦,噗嗤一声笑了,眼睛晶亮,宛如星辰闪烁:“谢王爷。”
对啊,顾徽彦不是曾经的夫子,他是她的夫君。林未晞心里生出一股隐秘的痛快感,这一次,无论高然做什么,都不会抢走本属于林未晞的人了。燕王会一直站在她这一边,无论缘由。
顾徽彦被林未晞的笑灼得闪了下神,他回过神后心神有些复杂,从早晨到现在才多少功夫,他已经走神三次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美色面前不至于这样脆弱罢?
林未晞见顾徽彦有些走神的样子,朝前靠了靠,眼珠子巴巴盯着顾徽彦:“王爷,你在想什么?”
林未晞的眼睛黑白分明,清透的眼珠里清晰地倒映着顾徽彦的身影。顾徽彦私心里觉得这个距离太近了,早就突破了顾徽彦的安全距离极限,林未晞几乎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他甚至能感受林未晞的呼吸一下接一下扑在他的胸膛上,顾徽彦的心跳都因此变得不规律。
顾徽彦没法忽略身周的异样感,于是他扶着林未晞的肩膀坐好,本着脸说:“读书明智,态度务必端正,不许歪着坐。”
林未晞心里的感觉一言难尽,她没好气地瞥了顾徽彦一眼,提起裙摆绕到他身后,直接跳下罗汉床:“那我不看了,快到未时了,该有人来给我请安了。”
林未晞从他身边跃下,轻巧地像只小鹿,转瞬之间,身边淡淡的温香就没有了。顾徽彦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到林未晞换上了鞋,快步朝外走去:“宛月。”
宛月应声走进来,林未晞走到宛月身边,低声说了什么,宛月连连点头应下。主仆二人说话时站的极近,顾徽彦默默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淡然地投注在书页上。
一切似乎回归正轨,终于没有人打搅,顾徽彦理应觉得轻松。可是他看了许久,都没有将手中这一页掀过。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38、喜好
林未晞定下了时间, 让府中所有奴仆来景澄院拜见她。从未时中开始, 林未晞坐在中堂圈椅上, 下面的人五个一组,一批批上前给林未晞磕头, 随后陈述自己的名字和活计。整个王府繁冗庞大,林未晞一直坐到申时末, 才将所有人都见完。
主母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尤其燕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几百号人上上下下一齐运转起来不是个小数字,这对当家主母的管家能力和组织能力要求甚高。林未晞召见了府中所有奴仆, 这不仅是她名义上认人, 同时也是在向全府昭显自己的王妃地位。等一整圈折腾完,天色已经擦黑, 林未晞一下午都绷着腰,后腰隐隐发酸。尤其是昨夜休息得晚,她本来就腰酸,今日又坐了一个下午, 实在是疲惫不堪。
宛星宛月赶紧扶着林未晞到里间休息, 林未晞坐到软塌上, 这才觉得好了些。她顾不上揉腰,赶紧问:“王爷呢?还在里面?”
林未晞朝东耳房望了一眼, 嘴边不由浮上一丝笑。今日这一遭是她必须经历的, 相比于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身体上的酸痛根本不值一提。今天这样顺利,诚然有她上午她对卜妈妈那一番恩威并济的谈话的功劳, 但是更大的原因,出于燕王。
燕王就坐在东耳房,谁还敢造次?林未晞在中堂召见下人,管教训话,噪声算不得小。可是燕王依然忍耐着,继续待在耳房看书。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无声胜有声,他的表态无疑大大威慑了众人,给林未晞撑起台面。
林未晞心里舒坦,也顾不得让宛星锤腰了,立刻欢欢喜喜地走到耳房,一进门便先甜丝丝唤了声:“王爷。”
顾徽彦嘴边不自觉带上笑:“忙完了?”
“嗯。”林未晞快步走向顾徽彦,她本想坐到顾徽彦身边,可是她想到今日下午的事,到底还是拐了个弯,规规矩矩坐到顾徽彦对面,“今日想必吵到您看书了,我在此先谢过王爷。”
顾徽彦看到林未晞的动作,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遗憾。他压下这一丝异样,对林未晞说:“你一下午又是说话又是认人,恐怕身体早受不住了。先用晚膳吧,用饭后你也好早点休息。”
林未晞笑容滞了滞:“我下午说话…王爷都听到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顾徽彦微笑着说。林未晞却不太信,她看着顾徽彦和善的神情越发沮丧:“你肯定听到了,现在说不定还在心里笑我。”
“真没有。”顾徽彦说着就忍不住笑,灯火照耀在他的眼睛里,亮的惊人,“你骂人虽然语调凶,但并不是无事生非。既有理有据,又因果衔接,若针对的不是自己,其实还挺好听的。”
任谁训人被评价成“挺好听”都高兴不起来,林未晞气得不轻,狠狠瞪了顾徽彦一眼,背过身赌气。顾徽彦笑声越发愉悦,他见林未晞的背影越来越僵,不敢再逗,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往外走:“好了,不生气了。先出去吃饭。”
燕王亲自来扶,林未晞不好拒绝,等后面顾徽彦揽着她的肩膀,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纳在怀里,林未晞就更不好发作了。林未晞别别扭扭地坐到饭桌前,夹菜时格外用力,别以为这样她就能忘了,什么叫挺好听的?她是王妃,训斥下人时应当观者人人生畏才是,燕王竟然敢说她训人好听?
真是士可杀不可辱,完全不能忍。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用力夹菜泄愤,他轻轻扫了林未晞一眼,眼中笑意盎然。他今日说不需要私人爱好,现在看来还是要改一改,他仿佛新增了一个爱好。
王府的规矩是每日中午各房自己安排,但是晚饭却要在一起吃。曾经王府一共就三个人,顾徽彦中午时常要在朝中留饭,并不回府,即便晚上都不一定能赶上饭点,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顾呈曜和高然夫妻两人直接用膳。现在高然手受伤了,总不能要求世子妃带伤布菜,故而晚膳就省了,顾呈曜夫妻二人自己在房里吃饭就是。若是以往,顾徽彦多半就要独自用饭了,可是现在多了林未晞,只是多了一个人陪着吃饭,竟然真的温馨很多。
怪不得从前属下和同僚一直劝他续娶新王妃,顾徽彦总觉得没有必要,多一个王妃生活并不会有变化,既然如此何必麻烦?可是现在顾徽彦才知,原来身边有人牵挂,有人陪伴,感觉是这样的。
林未晞虽然心里还在赌气,可是多年养成的观察习惯并没有停下。她发现顾徽彦并不挑食,但是对于桌子最中间那条鱼却一点都不动。林未晞心里“咦”了一声,无论是卜妈妈还是顾呈曜,他们都说过燕王最爱吃鱼虾等河鲜。可是,照她看并非如此啊?
卜妈妈是沈王妃的陪嫁,跟了沈王妃多年,沈王妃作为燕王的发妻,总不至于连燕王喜欢吃什么都记不清吧?而顾呈曜就更不说了,唯一的儿子连父亲爱吃的菜都能记错,那他真是不用混了。
林未晞又静静看了一会,让宛月给她舀了碗鱼汤,问:“王爷,你喝鱼汤吗?”
顾徽彦只是淡淡瞟了一眼,道:“不必。你想喝就自己盛吧。”
林未晞果真抿了一小口,说:“有些腥。王爷,我不爱吃这种鱼,不如撤了吧?”
“好。”顾徽彦神色丝毫波动都无,显然是一点都不在意。
很好,林未晞确定了,顾徽彦是真的不喜欢吃鱼。那这就很奇怪了,卜妈妈可能故意说反燕王的爱好误导林未晞,但是前世她身为世子妃,顾呈曜总没必要骗她吧?林未晞轻轻咬了口青菜,这家人什么毛病,儿子和府中下人弄反了燕王的喜好,而顾徽彦本人也不说,任由这种错误继续。明明这种事情,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发现啊。
林未晞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想不通顾呈曜这种错误得离谱的认知来自哪里。
饭毕,林未晞休息了一会就去沐浴,出来后绞头发、保养皮肤又是很一通折腾。等她折腾完,时间又不早了。林未晞有些赧然,幸好她是婆婆,明日不用早起请安,若不然按她这种当媳妇的架势,事翁姑必然每天都迟到。
林未晞站到门口,低声说:“王爷,我好了。”
顾徽彦放下书,看到林未晞乌黑的头发全部放下,整个人白白嫩嫩,隐约还缭绕着水气,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简直如出水芙蓉,美的不似人间。
越是细致的瓷器越要花费时间保养,林未晞显然就是此中之一。不过,她这样一身温软柔弱,娇娇地站在门口唤他“王爷”,这个澡真的洗得有用吗?
顾徽彦告诉自己,她比他小了一轮,他答应了林勇要照顾对方的女儿,而且他当初同意娶林未晞本是出于照顾。他可不能英明一世,晚节不保。
顾徽彦喉结上下动了动,最后还是很克制地收回目光,对林未晞说:“你今日操劳了一下午,早些休息吧。”
“嗯。”林未晞也满心想要去睡觉,不过夫婿还在外间,她怎么能自己大剌剌上床去睡。所以林未晞眼睛湿漉漉地看着顾徽彦,说:“王爷,时候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
顾徽彦手指紧了紧,又紧了紧,最后放下书,起身朝里间走去。林未晞见顾徽彦进来十分高兴,她吹熄了卧房里的蜡烛,只留下最后一只灯台,然后转身诚挚地看向顾徽彦:“王爷,你怎么还站着?”
顾徽彦沉默地看着林未晞,那一瞬间他都佩服自己:“把灯台给我,你先进去睡吧。”
林未晞当真放心地把灯台留给顾徽彦,自己走进拔步床,舒舒服服躺到锦被中。顾徽彦在半明半暗的内室中站了一会,等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才转身朝里走去。
然而顾徽彦刚刚走进,就看到林未晞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声音都是飘的:“王爷,你回来了。”
林未晞声音很清冷,偏偏拐弯时带着难言的娇气,平日里听就已经很享受了,如今她半梦半醒,说出来的话简直能酥到骨头里去。
顾徽彦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暗:“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啊。”
顾徽彦静默,她究竟是有多么信任他?俗话说事不过三,顾徽彦决定顺其自然了,他坐到床沿,扶着林未晞躺下,声音喑哑:“你困了就先睡吧。”
林未晞低低地“嗯”了一声,但是眼珠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顾徽彦。她是真的困得厉害了,眼睛里水雾弥漫,当这双眼睛以这样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简直圣人都把持不住。
更何况顾徽彦不是圣人。他俯身,手指轻轻摩挲着林未晞的脸颊,声音中不知不觉带着些哄骗的味道:“晞儿,困得厉害吗?”
林未晞不明所以,低低说:“还好。”
“那就好。”
林未晞都没来得及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她其实对这些事是有些害怕的,前世经验并不多,而昨夜又真的很疼,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书里将这种事形容为极乐。但是今日她都没来及说什么,所有反抗都淹没在巨浪中。等一切好容易平息,林未晞已经是浑身颤抖,泪盈于睫。
顾徽彦抱着林未晞去简单冲洗,然后又抱着她回床。林未晞身体酸痛,全程眼睛都睁不开,自然也由着顾徽彦摆弄。等一切收拾好后,顾徽彦躺在外侧,略有些愧疚地拍了拍林未晞的被子:“乖,睡吧。”
林未晞心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连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林未晞侧着身子,双腿微屈,双手搭在脸侧,看着可怜极了。林未晞的睡姿算不上标准,顾徽彦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想纠正。
多年军旅,别的不说,强迫症倒是养出来了。
顾徽彦尽力在不惊动林未晞的情况下把她掰正,要正着睡,腿也要伸直。林未晞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顾徽彦在嫌弃她的睡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才他将她摆弄成那种姿势,怎么不见他嫌弃不端正?林未晞心里来气,奈何身上真的没力气,干脆伸手环上顾徽彦的脖颈,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处,声音低不可闻:“不要,我就要这样睡。”
顾徽彦的手一僵,他顿了一会,克制地伸手扶住林未晞的腰。行吧,那就这样吧。
39、钱二
第二日, 晨光熹微, 顾徽彦就准时醒来。
和大婚那一天不同, 昨夜顾徽彦睡了一个难得的好眠。他微微侧过脸,看到林未晞正靠在他肩膀旁睡得安稳, 她均匀细弱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肩颈处,带来难以言喻的酥痒感。
冬日天亮的晚, 现在屋子里还是一片昏暗迷蒙,光亮照进重重红帐中,那就更昏沉了。入目所及到处都是大红, 熹微的天光更是给床帐镀上了一层暧昧的红色, 旖旎缱绻。满目昏沉中,唯有林未晞白若细瓷, 几乎在暗红中发出光来。她沉沉地睡着,小脸陷入柔软的大红锦被中,只有一半露在外面。她柔顺的黑发散落在枕头、锦被上,还有一缕盖在她侧脸上, 对比之下越发显得林未晞皮肤细腻, 宛如白瓷。乌黑的发, 暗红的被,雪白的肤, 三种颜色碰撞在一起, 带来难以言喻的惊艳和诱惑。
顾徽彦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凝视着这一幕已经许久。他的手微微动了动,手掌下的皮肤沁凉馨软, 隐隐有幽香浮动。温香软玉,名副其实。
说来也奇怪,上次同样是完事后,顾徽彦花了好久才合上眼睛,但是林未晞稍有动静他就又醒了。身边躺着人睡不着,可是若是将人搂在怀里,那就没有问题。
顾徽彦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
床帐外的红烛发出一阵爆破声,燃了一夜的红烛终于烧尽,室内又回归寂静。这副美人入眠图实在太养眼了,如果不是时间着实不早,顾徽彦都不忍心破坏。可是今日还要入宫,林未晞梳妆起来着实费工夫,现在若还是不起,恐怕过一会进宫就要迟了。
顾徽彦只能俯身,一手撑在林未晞身侧,轻声唤:“未晞,该起了。”
林未晞睡得正香,隐隐觉得有人在收拢自己的头发,还在她耳边轻声说什么。林未晞本来睡得就晚,昨夜还过度劳累,现在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酥的,怎么肯离开温暖的锦被起身。她转了个身,想躲开烦人的声音。顾徽彦见此轻笑,只能将她拦腰抱起。林未晞腰身极软,此时竟直接朝后倒去,柔弱无骨,若是昨夜顾徽彦还会赞叹林未晞柔软的身段,但是现在他怕林未晞折到腰骨,赶紧伸手扶住她毛绒绒的头顶,将她扶着坐起来:“快起,不许睡了。”
林未晞真的是好委屈,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偏偏对着这个扰人清梦的始作俑者还没法生气。她被迫从温暖的被窝中出来,仅着里衣的胳膊遇到清晨的空气,立刻泛起细微的疙瘩。林未晞双手环住自己,眼睛迷蒙,头发也乱糟糟的,低声嘟囔:“好冷啊。”
顾徽彦见林未晞这样真是可怜的不得了。地龙烧了一夜,到凌晨时分难免会势弱,而他素来身体好,并不觉得冷,反倒疏忽了林未晞。现在让人烧地龙已经来不及了,顾徽彦只能把林未晞抱住,用自己的体温替她取暖:“是我疏忽,下次不会这样了。现在先起身,等过了今天,你就不用早起了。”
林未晞被冬日清晨的空气一冻也清醒了,何况能被燕王叫她起床也值了。今日要入宫觐见太后,确实耽误不得。林未晞脑子清醒过来,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窝在顾徽彦怀里,她赧然,赶紧撑着被褥退开,双颊微红:“王爷,我已经清醒了。我睡姿一直不太好,让你见笑了。”
顾徽彦只是笑着将她的头发理顺,最后摸了摸她的发顶,说:“既然清醒了就起床吧,只需过了今日,明日你就不必早起了。”
叫娇妻起床,顾徽彦可不觉得这是什么麻烦事。如果换成顾呈曜,或者他的下属士兵,敢赖床不用解释,直接去领军棍,可是换成林未晞,顾徽彦就觉得十分受用。
顾徽彦见林未晞双手揪着被褥,眼中略带着些戒备看着他。他心中会意,自己站起身到屋外更衣沐浴。等顾徽彦离开,床帐也全部散下后,林未晞这才松了口气,赶紧从床脚的箱笼中取出小衣,手指灵动如飞,飞快地解开衣襟,将抹胸系到胸腹上。等重新穿好中衣后,林未晞才掀开红帐下床,扬声唤外面等候的丫鬟进来。
林未晞在丫鬟的服侍下挽起高髻,画上精致浓丽的宫妆,头上插上了独属于王妃规制的七翅金凤步摇,发髻两边点缀着珠翠宝石,整个人珠光宝气,光芒灼灼。林未晞五官本就是精致到极端那一种类型的,盛妆打扮后,越发如打磨到极致的红宝石一般,在阳光下几乎反射出灼目的光来。
今日入宫谢恩,除了顾徽彦、林未晞,世子和世子妃也需要同行。为了节省时间,今晨各房在自己院里用早膳,等准备好后在林未晞的院子汇合,人一旦齐了就能出发。顾呈曜和高然早早就来了,伺候的丫鬟说王妃还在里面梳妆,顾呈曜身为已经成年的继子自然不好在这种时候进屋,就只能站在院子里等,高然见此也陪伴在侧。过了一会,正房的门帘掀开,林未晞和顾徽彦并肩走出来。出门之前不知他们俩在说什么,林未晞抬头睨了顾徽彦一眼,顾徽彦眼中还带着些许笑。等看到院子里的两人,无论是林未晞还是顾徽彦,都瞬间收起笑意,变得端庄肃穆起来。
这样明显的变化自然瞒不过院子中这两人的眼睛,顾呈曜心中不知该作何是想,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温软的笑意,而林未晞在他面前总是冰冷疏离,原来不对着他时,父亲和林未晞也会有这样温柔的神色。高然看到林未晞和燕王相携出门的模样,心里的刺又往深扎了扎。
但是无论怎么想,现在顾呈曜和高然应该做的都是敛下神色,恭敬地来给这两人行礼:“父亲,母亲。”
林未晞轻轻颔了下首就算应答,她今日鬓发如云,发饰格外华丽,繁复的发髻越发衬得她脖颈纤细修长。随着她颔首,头上的步摇轻轻晃了晃,金银宝石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偏偏林未晞又是一脸高冷,两种截然相反的冲突碰撞下,带上了说不出的美感。
满院子的人不知不觉都静了,俱都屏息看着林未晞,顾呈曜也没能例外。高然飞快地扫了林未晞一眼,努力让自己沉住气。她终于得承认,任何一个女子和林未晞站在一处,都要承担巨大的风险。她诚然可以轻视林未晞美得空洞,自信自己能以气质取胜,可是一旦两人站在一起,林未晞的容貌对旁人简直就是绝对碾压,在这种情况下想让旁人注意到自己的气质,其实也蛮难的。
顾徽彦最先打破院落里的安静,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发吧。”
众人这才醒过神,连忙俯身应诺:“是。”
这不是林未晞第一次入宫,但是却是她第一次以燕王妃的身份进入宫廷。王妃是要上皇家玉碟的,所以林未晞和燕王大婚后,也需得入宫向太后、皇后谢恩。如今皇帝年幼,后宫空置,林未晞倒省了一桩麻烦,直接来慈宁宫叩见太后便是。
顾徽彦带着顾呈曜直接去前朝见皇帝,到慈宁宫的唯有林未晞和高然两人。林未晞在红衣公公的指引下给钱太后行礼:“妾身燕王妃林氏,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福金安。”
钱太后端坐在宝座上,她年过三旬,比顾徽彦没大上许多,但是看着已经很萧条衰老了。钱太后容貌并不出众,身上的气质又偏向消极寡淡,不知她不得穆宗宠爱和这一点有没有关系。
林未晞只是刚刚跪下去,钱太后就笑着道:“原来这就是燕王妃,快快请起。”
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扶林未晞,林未晞坚决行了礼,才借势站起来:“妾身惶恐,谢太后娘娘体恤。”
林未晞坚决行了全套大礼才起身,钱太后对此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让人给林未晞看座。等林未晞坐好后,钱太后视线从林未晞身上收回,又朝她身后的高然梭了两眼,笑道:“哀家人老珠黄,殿里也终日死气沉沉的,燕王妃一来反倒让哀家这里活泼起来。瞧瞧你们这对丽人,若是不说,谁能猜到你们是婆媳?便是说作姐妹也是有人信的。”
高然陪着林未晞一同行跪拜大礼,现在林未晞可以落座,她却还要站在林未晞身后伺候。高然本来就有些不痛快了,现在听到太后的话,她的嘴角不由僵硬起来。
年龄就是女人的死穴,婆媳被人说成姐妹,作为婆婆当然是隐有得意,但是对于儿媳来说,恐怕就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了。
尤其是林未晞和高然年龄差不多大,林未晞却足足比高然高了一辈。所有场合都是林未晞坐着高然站着,林未晞和太后等人寒暄,高然就只能像个木桩一样杵在后面听。只要有林未晞的地方,高然就是陪衬,所有人前来打招呼,第一个注视的必然是林未晞。
这对习惯了享受燕王世子妃超然地位的高然来说,无疑落差极大。高然沉默地站在林未晞身后,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极荒谬的感觉来,似乎情况又回到了未出阁前,那时她是庶女,高熙是嫡女。明明两人站在一处,可是所有夫人只能看到高熙,也只会看到高熙。同父不同命,在她和高熙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后面高然好不容易熬死了高熙,继承了高熙丰厚的嫁妆,尊贵的夫家,高然终于能将自己隐隐嫉妒的人取而代之,成为别人口中的“世子妃”。
高然以为这是苦尽甘来云开月明,可是谁能想到舒坦日子才过了不到几个月,林未晞出现了。更荒谬的是,五个月后,林未晞成了高然的婆婆。高然才抢到手中,还没焐热的权势、地位,一下子又被夺走了。而且这次更可悲,高熙和她好歹是姐妹,林未晞却是她的婆婆。
辛苦筹谋一场,没享受几天又被打回原形,这种滋味真是难受至极。
林未晞朝后瞥了一眼,压根没在乎高然的心情,抿嘴而笑:“太后抬举妾身了。妾身蒲柳之姿,怎敢和太后这等有大福气之人争辉?世子妃承蒙太后抬举,只是她资质愚钝,还有许多事情要学,当不起太后娘娘的赞。而妾身也年纪尚浅,还指望着太后娘娘教我呢。”
钱太后这些年心态越发老,十分笃信神佛,最喜欢听人说她有福气。闻言钱太后寡淡的脸上也迸出些许活气来,她笑道:“燕王妃真是嘴巧,惯会哄哀家这个老婆子。”
“这怎么能是哄呢?”林未晞前世和钱太后打过交道,很懂钱太后的喜好,林未晞笑得越发诚挚,道,“太后若不信我,不妨问问大殿里的人,让众人说说,太后娘娘是不是后福绵长,恩泽深厚之人?”
慈宁宫中伺候的人怎么敢说不是,当然也都笑着附和。钱太后笑得见牙不见眼,因着钱二而对林未晞生出的一些芥蒂也不知不觉减淡了许多。
钱太后这样想着,脑子不过弯,就直接说了出来:“前两天大嫂进宫还和哀家说起世子妃来,世子妃也真是,既然燕王有意,那何必再应承别人?”
高然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钱太后怎么在这种场合说起这件事来?
40、许嫁
高然心紧紧悬着, 她一时竟然分辨不出来, 钱太后是在埋汰自己还是暗讽林未晞。
诚然高然私自许嫁不对, 可是燕王和钱家二公子同时看上一个女人,对于男子来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是风流, 可是对于这个女子,恐怕就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了。
高然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心惊肉跳, 等反应过来之后,她就慢慢放下心来。她眼珠子朝林未晞瞥了一眼,装作惶恐地低头:“太后娘娘恕罪, 妾身那时一听钱大太太为钱二公子提亲, 钱二公子自然是良人,妾身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 想着回去去和长辈说。没想到妾身太过贪心,只想着钱家是好人家,想为好姐妹应下,反倒因为心急办了错事。”
高然话里话外都在暗示, 她听钱大太太提议在前, 燕王定下林未晞在后。至于燕王为什么这样做,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那就往另一位主人公身上想。
高然想诱导钱太后将林未晞视为红颜祸水, 最好给林未晞安个恃色勾引的罪名。林未晞听到钱二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淡了淡, 钱太后贵为太后,说话不过脑子就罢了,连高然也敢在她面前摆弄伎俩?
高然还是学不乖, 看来昨日的热水还是烫轻了。林未晞如今已经是燕王妃,婆母对媳妇的权力,远非敬茶事孝这么简单。
高然说完之后就一直盯着林未晞,可惜她要失望了,林未晞并没有露出羞窘、难堪等神色,只是不紧不慢地笑了笑,道:“钱二公子的什么事情,我怎么不知呢?”
林未晞的反问让众人都默了一下,钱太后诚然不会说话,但是她脑子再不好也不至于当着燕王妃的面说出,曾经高然悄悄将你许了别人,只是后来燕王传过话来,这事才作罢了。
林未晞依然天真自然地笑着,瞳孔中满是纯粹的好奇:“世子妃说了什么?怎么和钱二公子扯上了关系呢?我对这些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太后娘娘您快给我说说,我都要好奇死了。”
钱太后勉强笑了一下,转而试探地问:“燕王妃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林未晞笑着回过头,黝黑的瞳孔清楚地倒映着高然的身影,“世子妃,你说,我该知道什么?”
高然说不出话来,她和林未晞的争执在私下,除了她们两人的丫鬟,还有谁知道呢?林未晞只要咬死了她一概不知,那高然根本没有办法证明什么,反而会让自己陷入不利。
钱太后看着这婆媳二人的互动,林未晞一脸坦然地询问,而世子妃看着却有僵硬。钱太后琢磨出些味来,奇道:“燕王妃,你对你的婚事,之前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身当然听大长公主的。”林未晞笑着说,“无媒苟合,奔者为妾,若是越过了父母长辈说媒,这是要被唾弃的。妾身即便再顽皮,也不敢做这种事。”
人活一张嘴,做是一回事,说又是一回事,林未晞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湛湛,笑容坦然,看不出一点心虚的模样。高然猜得不错,当初是她和高然争执后,被气狠了,这才去顾徽彦面前冲动自荐。但是顾徽彦必然不会将这件事说这件事出来,林未晞当然也不会。高然竟敢拿这件事试图威胁她,林未晞不修理她才怪了。
林未晞认了寿康大长公主为干祖母的事众人皆知,钱太后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明白了,当初寿康的外孙女嫁给顾呈曜不也是寿康说媒么,看来寿康自己子嗣不丰,便格外钟爱燕王府。上次说了自己的外孙女,这次更是把刚认的干孙女嫁给燕王,她的心思,也太明显了。
钱太后适当地脑补了一些前因后果后,就自以为看到了真相。这样看来林未晞完全任由寿康摆布,事前恐怕也不知道什么,至于高然偷偷应承钱家,往好处想是不知道燕王和寿康大长公主的商议,往坏处想,就是不愿意多一个婆婆,故而利用钱家了。
钱太后看向高然的目光立马变了,高然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片刻的功夫,太后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高然直觉出了乱子,正想说话修补一二,就被林未晞截过了话头:“太后娘娘,您身上的这匹百蝠穿花图真是喜气,我还从没见过呢。”
钱太后近年越发迷信,总是喜欢把自己打扮的老气横秋,难为林未晞能一脸惊艳地说出赞美的话来。被一个长相极为漂亮的年轻姑娘称赞衣物,任谁心里都会自得,钱太后心中一喜,就和林未晞絮絮说起福气、菩萨等事来。
林未晞的嘴巴之利毋庸置疑,林未晞有心岔开高然,逗着钱太后说话,高然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突破林未晞的围堵,向钱太后解释方才的事。毕竟她一个晚辈,能打断婆婆说话还是太后说话?她都不敢,只能见缝插针地插话,但是又委实抢不过林未晞。
高然连连失败了好几次后,心头火起,只能咬着牙忍耐。然而她连脸上的神色都不敢被人看到,只好立刻低头。
林未晞引导着钱太后颠倒订婚一事的前后顺序后,就保持着笑意,一半心神防着高然,另一半刻意奉承钱太后有福。没一会功夫,就逗得钱太后眉开眼笑。
钱太后这一生最自豪的还真是自个儿后福绵长。钱太后曾是穆宗的皇后,只是因为姿色平庸,性情也很是老气横秋,并不得先帝穆宗宠爱,后面又凭空杀出了一个步贵妃,在多方挤压下很受了些冷落。好在她熬过了建昭末年的动荡,燕王入京清君侧,诛杀阉党,步贵妃也自缢身亡,钱皇后可算是拨云见日熬出了头,跟着作了太后,可不是个有后福的么。
现在的皇帝并不是钱太后亲生,她虽为中宫但无宠,故而多年无所出,后来建昭三年步贵妃进宫,之后迅速得宠,钱皇后几乎被挤得无立锥之地。死气沉沉如钱皇后也慌了,建昭五年一个宫女诞下皇长子,钱皇后顾不得嫡庶之分,赶紧抱过来亲自抚养。事到如今,钱皇后也不指望自己生一个嫡子了,赶紧把皇长子收养过来自保才是。皇长子占了长,养在她膝下也算半个嫡子,在正统上很占优势,钱皇后就指着这个孩子日后给自己养老了。可惜钱皇后算盘打得很好,然而世事弄人,就在同一年年末,步贵妃怀孕了。
这可真是捅了大篓子,钱皇后每天盼着步贵妃流产,可是偏偏对方母子平安,隔年顺顺当当生下一个孩子,也是个皇子。步贵妃本就得宠,现在还生下皇儿,心里的想法免不了变大了。步贵妃越发跋扈,整日缠着让穆宗立皇次子为太子。一个是毫无感情的皇长子,一个是宠妃所生的次子,穆宗当真有心将皇位传给皇次子,可是朝臣坚决不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长子并无残疾,还自小由皇后抚养,显然皇长子才是正统的太子人选。
穆宗和朝臣就为此拉锯起来。因为穆宗迟迟不决,朝中私斗非常严重,步贵妃后来甚至勾结太监,大肆在朝中排除异己,残害主张立皇长子的大臣。钱太后和皇长子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建昭末年乌烟瘴气,一切的转折点,出自一场时疫。
初春时分五毒盛行,时疫从京城流传进宫中。皇次子不幸染疾,仅仅一个月就药石无医,急病死了。
钱皇后差点就在坤宁宫烧起香来,这可真是菩萨开眼。拉锯多年的太子之争被迫作出决定,步贵妃痛失爱儿,当即就疯了,越发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一时间奸宦横行,渐渐连穆宗都没法控制了。穆宗没有办法,只能写密诏召燕王入京,平乱,诛奸党,清朝政。步贵妃究竟是不是自缢,恐怕只有穆宗和燕王知道了。
一锤定音,皇次子病死,步贵妃伏诛,宫中皇子仅剩下大皇子,现在就算大皇子是个傻子,朝臣也得把他辅佐成明君。穆宗经过这一番事心力大伤,没熬多久就走了。临终之前,穆宗立大皇子为太子,立顾徽彦、张孝濂、冯公公三位为辅政大臣,共同辅佐幼帝长大,直到亲政。
到如今已是元嘉五年,小皇帝登基五载,已经十二岁了。
其实后面的朝事钱太后已经不关心了,后宫不得干政,钱太后也没兴趣操心。她已经成了全天下辈分最高、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前朝再怎么变迁,还能牵扯到太后身上去?钱太后越发安心地待在后宫养老,整日不是吃斋念佛,就是召娘家嫂子进来说话。钱二公子和林未晞的事,就是钱家大太太带进宫来的。
那个时候外面已经传出燕王娶妃的消息,钱家当然不敢和燕王抢女人,燕王又专门递了话过来,钱二公子当时就吓得不敢出门了。过了一段时间,等风声渐渐平息后,钱家大太太就有些不舒坦了,明明燕王世子妃已经许了她准话,才过了几天就被燕王拦截了,燕王府就这样踩他们后戚钱家的脸面?
钱大太太越想越不甘心,就进宫来和钱太后提了一嘴。钱太后只知道燕王要娶新妃,听嫂子这样一说,才知道原来新燕王妃林氏和二侄子还有这么一桩纠缠。钱太后自然不会对燕王有什么意见,当初皇帝继位多亏了燕王一力扶持,初登基那会儿边患又起,也是燕王率军平乱。没了燕王的兵力威慑,钱太后和皇帝不过是一对孤儿寡母,拿什么压制前朝的文臣武将?钱太后内心里很仰仗燕王,怎么会对燕王娶妃这种事指手画脚。
可是钱太后不敢怪燕王,却并不妨碍她对这位不省事的新王妃有些想法。今日林氏进宫叩拜,钱太后本就存了考校一番的心思,她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惹得她侄儿和燕王争相求娶。
不过现在这一番看来,这位燕王妃美貌果然,性格却乖巧的很。穆宗在世时寿康大长公主甚得皇恩礼遇,几乎比钱氏这个皇后还有面子。钱太后因此存下些芥蒂,现在风水轮流转,钱太后丝毫不惮于用最阴暗的心思揣测寿康。依钱太后看,寿康多半是看中了林氏美貌,这才认做干孙女,之后又想办法让林氏嫁给燕王,好以此稳固寿康和燕王府的关系。毕竟寿康的亲外孙女死了,寿康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钱太后想到这里神清气爽,她不至于和寿康大长公主有仇,但是能看到曾经风光的公主不如自己,钱太后心里说不上的高兴,导致现在她看林未晞也很顺眼。不过,钱太后瞅了高然一眼,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样温温婉婉的闺秀,竟然能干出为阻止继婆婆入门而另许人家的事。尤其可恶的是,她竟然暗算钱家的子侄!
钱太后这时完全忘了是钱大太太先向高然提出的结亲意向,反正钱家不敢和燕王对抗,那钱家丢失的脸面,都是因为别人!
高然莫名其妙为钱大太太背了锅,偏偏她还没法解释。从钱太后就能看出来钱家不是什么拎得清的人家,高然简直有口无处说,而有林未晞在,林未晞甚至都不会给高然开口的机会。
高然一上午都是有口却说不出话来,真是说不出的糟心。她正焦躁着,外面传来唱喏声:“皇上驾到。燕王到。”
慈宁宫内哗然,林未晞起身,躬身朝门口行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走入慈宁宫,他的身侧正站着顾徽彦。皇帝进殿后环视一圈,忽然眼睛凝结在一个人身上:“燕王叔,这就是新的婶婶?”
41、皇恩
小皇帝微歪了头看向林未晞,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被皇上好奇未必是件好事, 林未晞头又低了低, 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顾徽彦朝林未晞看了一眼,接过话道:“正是家妻。”
皇帝又好奇地看了好几眼, 才说:“免礼。”
林未晞跟着众人站起身,皇帝上前给钱太后行礼。皇帝和燕王亲至, 座次当然要重排,林未晞借着这个机会走到顾徽彦身侧,默默隐没在燕王的气势下。
顾呈曜也随着顾徽彦、皇帝一道来拜访太后。他看到林未晞一袭盛妆朝他的方向走来, 最后却停在他的侧前方, 站定。
顾徽彦身穿玄色亲王蟒服,林未晞一身正红华丽娇艳, 顾徽彦高大修长,林未晞身形袅袅,光从背影看,这两人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协调。
顾呈曜不知为何浮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高然见林未晞自然而然地走到燕王身边, 她也不甘示弱走向顾呈曜。她站好后看到顾呈曜有些走神的样子, 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世子?”
顾呈曜惊醒,看到高然正关切地望着他。顾呈曜温和一笑, 轻易地将心绪掩饰过去, 用眼神安抚高然:“我没事。皇上还太后还在,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高然当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可是被顾呈曜这样一说, 她不知为何就有些不高兴,似乎在她期待中顾呈曜不应该是这种表现。高然想让顾呈曜知道,方才林未晞如何端婆婆的款,如何刻意截她的话,如何假公济私在太后面前诋毁她。可是现在,高然只能安静地应下,然后低头听皇帝和燕王说话。
皇帝八岁登基,一晃五载,等过了年皇帝也都十三了。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在皇家,已经是一个敏感的年龄了。
慈宁宫地龙烧的很热,宫殿中熏香浮动,温暖如春,按理是很舒适的环境,可是满室之中,竟然只有皇帝和顾徽彦两人说话。
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喘地低头候着,就连钱太后都收敛了方才的絮叨,只是端着笑容坐在一边,时不时点头应和一二,但是却没法真的插入这场谈话。林未晞只管坐在顾徽彦身边当挂件,脸上笑容始终明艳,但是心里却有些走神。
今年已经是元嘉五年十一月了,皇帝也已经十二周岁。如果她还是前世的世子妃,当然也会觉得如今朝堂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可是林未晞看过那本天书,她知道后面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
张首辅自执政以来,在外大刀阔斧改革,朝政大小事一把抓,在内还担任着皇帝的老师,负责教导皇上仁义礼信。一个臣子做到这个地步,可谓是文人之至,旷古烁今。但是林未晞却从天书中得知,张孝濂生时位极人臣,可是在死后,竟也难免历代托孤大臣不得善终的下场,连尸骨都不得安生。后面甚至还兴起讨伐张孝濂的风潮,但凡张首辅推行的政策全部要否决,但凡是反对过张首辅的臣子,后续全部以忠烈有节之士起用,即便那个臣子其实只是个愤世嫉俗的草包。
仅是天书中只言片语,林未晞已经从中窥到那时的惊险轰烈。林未晞没有涉足过朝政,她并不清楚大名鼎鼎的张首辅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张孝濂在位期间国库税收翻了数番是真的,朝廷法令严明是真的,然而张家大肆受贿是真的,张孝濂借机排除异己、安插亲信也是真的。这样一个传奇人物轮不到林未晞来评价,她关心的,其实只是燕王府而已。
曾经她是世子妃,现在她成了燕王妃,她势必要和燕王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先帝留下三位辅政大臣就是为了彼此牵制,燕王是宗亲,手握重军,威慑四海;冯公公是太监,看顾皇帝,牵制内阁;穆宗临终前提拔张孝濂的初衷,想必是看中了张孝濂出众的理政能力,想用他来防备燕王。燕王自己便姓顾,侄儿年幼,钱太后又不是个智商高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恐怕龙椅就要换人坐了。
可是没想到,事情反而朝另一个极端的方向发展而去。燕王依旧规规矩矩,曾经最信任的张孝濂反而一家独大。本朝无宰相,所有的折子都要皇帝亲自批复,事实上除了开国皇帝,没一个皇帝能吃得消此等体力活。故而本朝设立了内阁,代替皇帝票拟,后来害怕内阁独大,后面的皇帝又设了司礼监。内阁送上来的票拟,也就是初步处理方案,总得司礼监批了红才能生效。如今的司礼监大太监,是冯公公。
冯公公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还被皇帝亲昵地称作“冯大保”,无异于奶爸。冯公公也不知道怎么和张首辅看对了眼,本来应该相互角力的两个人,竟然彼此和谐的很,但凡是张首辅递上来的折子,冯公公看都不看,直接就批红应允了。这样一来,张首辅一手遮天,总揽朝政,也就不奇怪了。
三足鼎立中另两足其乐融融,燕王这另一端就至关重要了。燕王留京之后和张首辅关系还算融洽,至少表面上看来两人相互尊重,乃君子之交。曾经林未晞也觉得顾徽彦和张首辅之间交情应当还不错,可是大婚当日顾徽彦从酒宴上回来,眉间隐隐的焦灼却展露出,这三位辅政大臣之间的真实关系或许并非外人所看到的那样平静。
燕王都觉得棘手的事,林未晞不觉得自己能说出什么高见来。她只是有些担心,如果天书上说的是真的,等日后大肆清算张孝濂时,和张首辅关系尚好的燕王府会怎么样?下一任首辅申时行当政后又是什么样的情形?甚至揣测得更恶意一些,皇帝,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正坐着和燕王说话,他眉目俊秀,看着和善又无害。可是林未晞却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寒意。
林未晞此刻终于意识到,那本天书虽然玄微,但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那本书更像是站在高然角度上,将一切美化后的私人起居注。朝堂之波谲云诡,党争内斗之凶险,岂是一本书能概括的。
或许,她也没必要那样把书里的内容当回事。
顾徽彦陪着皇帝到后宫来给太后请安,实际上是满足皇帝想看一看林未晞的好奇心。那毕竟是皇帝,顾徽彦不好说什么,等人见到了,顾徽彦见时间差不多,就立刻起身,带着林未晞离开。
见顾徽彦告辞,皇帝颇有些不舍得站起身,说道:“燕王叔,你难得进宫,怎么不多坐一会?我还想让王叔指点我马术呢。”
“今日主要是陪着家妻来向太后谢恩,如今时候不早,我等不好在内宫久待。若是皇上想练习骑射,不妨明日我再进宫,陪皇上练个尽兴。”
皇帝听了后无奈地叹口气:“燕王叔说的是。只是明日朕要去文华阁听经筵,恐怕没时间去校场了。”
顾徽彦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转而又笑道:“张首辅对陛下尽心尽责,恪守师之职,这是国之幸事。”
林未晞没有错过皇帝对燕王自称“我”,也没有错过燕王只说张首辅对皇帝管教甚严是“国之幸事”,却不发表私人意见。张首辅担着皇帝老师之名,他也一心想为齐王朝培养出一个仁者明君来,故而对皇帝的管教十分繁琐严苛,甚至连皇帝看什么书练什么字,下朝之后做什么,也管之甚严。站在大人的角度上,张首辅这是为了皇帝好,可是站在十二三的少年角度上,恐怕就很讨嫌了。
皇帝依依不舍地送燕王出去,他又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说道:“王叔新婚燕尔,朕身为晚辈却没能到场庆贺,实在是不该。朕没什么见面礼,唯有一双玉璧送给燕王婶,望王婶和王叔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林未晞冷不防被点名,她还从没和皇帝说过话,如此一来险些站不住:“万岁,臣妇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