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在慕明棠十二岁那年发生过,那时候的她吓得止不住哭,如今外敌的数量更多,距离也更近,但是慕明棠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害怕。
可能是因为,这次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谢玄辰在吧。
慕明棠依然十分镇定,说道:“哭什么?有王爷在,有什么可慌的。去外面关好门窗,看好我们的财物,约束其他人好好在院子里待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如果有人敢出去乱跑,不论身份,一律杖责三十。”
丫鬟们被慕明棠这一通话吓住了,赶紧出去通传。刚才还惶惶无措,现在被慕明棠严格约束起来,丫鬟们反倒不慌了。
王府的气氛也传到其他人身上,清河镇其他人家心慌不已,但是他们一看岐阳王自己的家眷都好生生在屋里待着,他们跑什么?如果真有事,王妃岂不比他们消息灵通?
众人安了心,纷纷效仿慕明棠,关门闭窗,全家人守在一起等着。
此刻冰河上,耶律机正率领众人过河。行军之人对天险十分郑重,更别说是这么大的一条河,如果河没冻结实,或者走到中间迷了路,那就是灭顶之灾了。耶律机十分慎重地抓了当地人,派了好几路人出去探路,确定再无问题后,才在今天发起冲锋。
耶律机为了分散压力,也是为了显摆自己兵力雄厚,让十万人排成长长一排,看起来宛如百万雄师,黑云压境,给对面造成极大心理压力。
陈列在河对岸的禁军果然露出惊骇之色,就连几个副指挥官都隐含担忧。
十万之众,北戎人作战又素来勇猛,这一战要怎么打?谢玄辰看起来还不紧不慢,他握着缰绳,静静看着北戎人一步步跨过河中线,离河岸越来越近。
副指挥官都慌了,频频看向谢玄辰,屡次想说话,又被谢玄辰无言的气势所镇压。后来,一个人实在忍不住,问:“王爷,我们还不动吗?”
他话音刚落,河面上忽然冲起一道水柱,谢玄辰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到了。
他一句话没说,只是勒着马上前,阵前所有人都安静又紧张地望着他。谢玄辰走到列阵最前方,抬起手,说道:“中路箭阵准备,拉弓…”
他手掌猛地下沉,直指河中心陷入混乱的北戎军队:“放箭!”
耶律机带人渡河时,前半段一直小心翼翼,谨防谢玄辰动手脚。可是直到路程过半,对面都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耶律机放了心,猜到谢玄辰想等到他们完全过河、队形不整的时候突袭。耶律机不屑地笑了一声,这就是邺朝战神,这就是号称邺朝行走的国境线的人物,也不过如此。
耶律机生出战意,举刀大喊用契丹语大喊道:“契丹勇士们,邺朝最富庶的王都就在不远处,往前冲啊,抢了他们的粮食财宝,回去接济我们受灾的父母兄妹!”
战士们听到耶律机的话,心情澎湃,全都大吼着往前跑。其中有一个人踏上冰层,突然整块冰碎裂下坠,他也跟着掉入冰窟窿中。
冬天冰下的水寒冷非常,落水的士兵狠狠打了一激灵,赶紧用尽全力想爬上去。可是这片刻的功夫,他找不到刚才的冰窟窿了。
他被困在冰下,疯狂拍头上的冰层,可是今年冬天极冷,冰冻得结实,他死活找不到浮上去的出口。上面其他士兵也被这个变故吓到了,他们看到同伴在冰下求救,用力剁脚下的冰,想把同伴救上来。可是冰块坚不可摧,冰层下的那个人被水流带着飘到这里又飘到那里,所到之处每一个士兵都在用力敲冰,可是不等他们砸出一个缺口,冰下的人已经因为无法换气,生生憋死了。
众多士兵眼睁睁看着同伴无助地拍打冰层和他们求救,最后耗尽气息,在他们眼前被憋死,浑身紫青着坠入黑黝黝的水下。
他在他们眼前痛苦死去,一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
这在一众契丹士兵心中造成极大的冲击,而这时,耳边又传来落水声。
一时间,冰上到处都是喊声哭声。耶律机发现情况不对,阵前军心大乱是大忌,还不等他重整队伍,对面忽然飞来铺天盖地的箭雨。
北戎士兵本来就被刚才的变故打击的惊恸难当,抬头看到箭矢袭来,阵型大乱。推搡中,越来越多冰窟窿被踩塌,越来越多人毫无防备地坠入冰水中,哭声喊声大作。
耶律机终于明白,谢玄辰为什么一直留在河对岸不动了,因为他在冰上偷偷凿出了冰窟窿,将落未落只留最后一层,平时冰层连接看不出来,一旦站上去一个成年男人,马上就被踩塌了。
因掉下冰水而丧命的人对于北戎十万之众来说少的微不足道,可是因此在队伍中引发的恐慌,才是谢玄辰真正目的。阵前拼的就是军心,军心乱了,这一仗就已经败了。
甚至谢玄辰前几天故意点燃篝火,并不是真的祭河,而是借此麻痹北戎人。
耶律机明白自己轻敌了,他高声大喊,试图让士兵稳定下来。既然识破了谢玄辰的诡计,那接下来的就简单了,谢玄辰的人凿冰必然留下痕迹,最开始他们没留意才会一脚踩空,现在仔细看,就不会再中招。
耶律机在北戎威信深重,再加上他嗓门嘹亮,说的是契丹语,很快就聚拢起一批人。眼看越来越多人向耶律机的方向靠去,谢玄辰换了个手势,几个方阵的指挥立即换旗,用力挥舞。
指挥换旗,方阵中的小兵按照前些日子训练的,跟着换另一种箭矢。这些箭上面绑了特殊的彩弹,正是东京城里表演杂技用的,一箭飞出去拉出长长的彩烟,红的绿的蔚为壮观。还有的箭矢绑了鞭炮、水弹,这一波箭射出去,冰面上立刻噼里啪啦炸成一堆,五光十色,十分热闹。
耶律机喊话喊到一半,忽然被各种炮弹掩盖住。尤其可恨的是那些有颜色的烟雾,呛人不说,烟雾还极大,几乎让人看不清前面的路。
耶律机被亲卫掩护着后退,他怒骂:“汉人奸诈!他们什么时候研制出这等武器,去年竟然还假装和大戎议和!卑鄙**!”
前些□□堂上众人还在怒骂北戎人不守承诺、撕毁合约,如果让这些大人听到耶律机的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谢玄辰悠悠拿了一个彩弹在手里把玩,说道:“端午的时候皇帝在金明池摆水戏,当时我就觉得这种彩弹很有用,出烟快,烟雾大,还不怕水。留着给皇宫女眷做表演,太可惜了。”
去年端午耶律焱来东京议和,皇帝在金明池大摆宴席,还表演了盛大的水戏。就是在水戏上,谢玄辰看中了这种东西,他当时就想,如果能应用在军事实战中,效果应该会很好。
有人看到歌舞升平,有人看到无限机遇。
谢玄辰说完,把彩弹绑在箭上,随后拉弓上弦,弓弦近乎绷成满月。
他瞄准,忽的松手,弓弦震动出尖锐的破空声,箭矢更是激射而出,飞一般在空出拉出一道弧线,砸在了耶律机的后背上。
耶律机闷哼一声,亲卫看到慌忙大喊:“东丹王!”
“别声张!”耶律机喊道,然后自己忍着疼折断留在身外的箭杆,说,“他们仅靠这些花招撑不了多久,冲,冲上河岸我们就赢了。”
“是。”
耶律机的思路是对的,可是现在他身边被彩烟包围,外面的人看不到他,而对于河对岸的邺军说,耶律机简直就是活靶子。
副指挥官在各个方阵大喊:“耶律机就在黄色烟雾里,黄烟在哪儿他在哪儿!”
箭雨骤然密集,耶律机被箭矢压得抬不起头,谢玄辰见耶律机已经被完全牵绊住,对副指挥官说道:“你们留在这里盯着他,不要让他冒头。我去带着右军切断他们的东路。”
“王爷!”
“无妨。”谢玄辰勒着马,忽然加速从阵前跑了出去,“能让我受伤的人,全天下唯有一个,如今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八千禁军被分编为左中右三路,中路四千人,带着盾牌箭矢在中央拦截耶律机。而左右两路都埋伏在路边,一等到信号就冲出去截杀北戎人。
谢玄辰亲自领着右军冲锋,谢玄辰带着骑兵冲在前面,步兵跟在其后。骑兵马蹄上都包了棉布,这样在冰上就不会打滑。
耶律机虽然带了十万人,可是这十万人全由耶律机一人指挥,先前耶律机为了显摆军威,特意让众人排成一条线过河,东西绵延好几里。这样看起来确实人多势众,黑云压顶,但是因为东西战线长,消息往来也十分缓慢。
耶律机带领的中路很明显出现了问题,东西两翼不明所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被骑兵冲散。北戎战线拉的长,被骑兵一冲就被切割成一块块的,他们失去中路的指挥,顿时大慌,随后邺朝骑兵围成圈,借着高度优势收割人头。
北戎东翼完全落入失联状态,期间稍微流露出集聚的念头,就被邺朝的骑兵冲散,只能一小块各自为战。谢玄辰还派人用契丹语大声喊耶律机已死之类的消息,北戎士兵不明真相,惊慌不已,又被邺朝神出鬼没的骑兵打的信心崩溃,很快就完全溃败。
死于落水、箭矢的人只是少数,被谢玄辰用攻心战分块绞杀的东西两翼,才是伤亡大头。
耶律机得知东西两翼失去联络,气得猛吐一口鲜血。亲卫看到大惊,纷纷喊着“东丹王”,耶律机知道这一战他是彻底败了,愤恨喊道:“鸣金撤兵!”
管铭这一次打的特别畅快,他在禁军待了好几年,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热血沸腾,畅快淋漓。他脸上全是血,马也累得几乎跑不动。他下了马,见一轮圆日西斜,早晨还不可一世的北戎人匆忙撤去。
一个同乡见了他,骑马向他走来:“管铭,你今日杀了多少人?”
“二十五个。”管铭极为自豪,同乡听了也露出钦佩的神色:“厉害,我仅仅二十一个,自愧不如。”
他们俩说完对视大笑,邺朝军力出了名的不堪一击,历来都被北戎压制,甚至连西夏都敢看不起邺朝。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能在和北戎人的战争中狠狠出一口气。
管铭笑完,远远看见一个人骑马走来,他连忙拉了同乡一把,两人一起站在路边,恭敬给来人行礼:“岐阳王殿下。”
谢玄辰自然是不会理会路边两个小小的校尉。右军的指挥官如今跟着谢玄辰身边,问道:“王爷,耶律机受了伤,狼狈撤离,我们是否要乘胜追击?”
“穷寇莫追。”谢玄辰脸上表情淡淡的,他面容干净,神情淡漠,和他座下近乎血染的战马形成鲜明对比,“冰上不安全,说不定还有冰窟窿没被发现,如果把马的腿折了,损失可比杀几个北戎人大多了。不必追了,让人整理战场,把铠甲和武器全扒下来,回营。”
“是!”
谢玄辰和指挥官说着话走远。等谢玄辰的背影远去后,管铭和同乡才刚重新呼吸。同乡撞了撞管铭胳膊,低声问:“岐阳王…杀了多少人?”
管铭摇头,同乡遗憾,但也觉得可以理解:“不能说?”
“不是。”管铭缓慢道,“是不知道。太多了,别说数,估都估不出来。”
今日一整天,清河镇都不得安生。
各家各户没人敢出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镰刀落下。慕明棠光想想就心惊胆战,她不敢看,但是又忍不住听外面的动静。
最开始是北戎人的喊杀声,声音粗狂又听不懂说什么,想来是契丹语。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各种各样的炮声,后来又传来另一阵喊杀声。
听声音,像是他们这一边的。
最开始没人敢出门,后来胆大闹腾的小子们偷偷出门看,之后青壮男子也跟出去,等最后,赵乡绅赵娘也忍不住出去了。
丫鬟跟着赵家出去打探消息,等回来后,满面喜意:“王妃,听说王爷射伤了北戎的什么王,他们打不赢,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慕明棠惊讶,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当真?”
“当真。”
慕明棠还没来得及细问,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低沉沉闷的鸣金声。慕明棠吃了一惊,赶紧追出去看。
此刻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众人都在相互传话:“北戎人退兵了!”
有人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又哭又笑,激动非常。不光是他,街上其他人大多都是这般表现。
耶律机退兵了,他们首战告捷。
慕明棠一颗心安下又提起来,她连忙问刚才打探消息的丫鬟:“王爷呢?可有受伤?”
丫鬟摇头,她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她怎么会知道战场上的细节。慕明棠举目望向街道尽头,只能强忍着担心等着。
谢玄辰直到很晚才回来,慕明棠一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往门外跑去。谢玄辰正嘱咐喂马的事,一转身见到慕明棠,立刻露出微笑。
慕明棠看见他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才觉得一颗心落回实处。她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顾外面还有人,立刻往谢玄辰怀里扑去:“你怎么才回来?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谢玄辰伸手稳稳接住慕明棠,自然而然地把她抱在怀里,“清点人数花了很长时间,所以才回来晚了。下次我一定让人告诉你,不会让你空等。”
谢玄辰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身后的人,有没有眼力劲儿,还杵着干什么?
几个亲随知趣,悄悄告退,临走时还牵走了马。
王爷和王妃说话,别说人,连畜生都不能留下。
谢玄辰用眼神吓走了不重要的人,他眼神凶煞,但是对慕明棠说话的语气依然温柔:“没事,我不会受伤的,不信你进屋查?”
谢玄辰拢着慕明棠回屋,此刻丫鬟也早都没影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慕明棠回屋后才觉得自己情绪化,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擦去眼角的泪,有些不好意思:“谁要查你了。”
谢玄辰内心有点失望,其实他还挺期待的。不过慕明棠哄好了就行,他拉着慕明棠坐到自己腿上,问:“今天是不是把你吓坏了?是我太过自私,想把你放在身边。你本来不需要经受这些的。”
慕明棠摇头:“不,我要是见不到你,我才更担心。你吃饭没有?”
谢玄辰点头:“在军营里吃了。”他说完觉得不对,眉间一动:“你还没吃?”
“等你。你没回来,我吃不下。”
“胡闹!”谢玄辰这回是真的气了,“这种日子以后还长着呢,你每次都这样饿着自己?你是想折腾你自己还是想折腾我?”
他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立刻让人摆饭。这回谢玄辰生了气,一定要惩罚慕明棠,说:“不罚你不长记性。这回我来喂你,不许挑食,全部吃下去。”
慕明棠当然不肯,她都多大人了,哪用别人喂饭?但是这次谢玄辰无论如何都不肯让着她,慕明棠没办法,只能由谢玄辰喂着吃。
慕明棠被困在他腿上,被迫喂饭,后来谢玄辰看着也饿了,从她嘴里抢了不少吃的。慕明棠吃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顿饭,后来她实在吃不动了,耍赖道:“我不吃了,肚子都撑圆了。”
谢玄辰立刻亲手验证了一下,见慕明棠确实吃不下了,才勉为其难地放过她:“行吧。这次先给你记着,剩下半次惩罚以后继续。”
谢玄辰不情不愿地松手,慕明棠一获得自由,立刻跳了起来。谢玄辰怀里骤然一空,颇为不舍。
慕明棠捂着胃在屋里消食,躲谢玄辰躲得远远的。过了一会,她扭扭捏捏走过来:“你怎么换了身衣服?”
谢玄辰低头一看,道:“哦,我刚从战场下来时衣服沾了血,我不想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冲撞你,就在营地洗了澡后才回来的。”
慕明棠应了一声,忽然小指勾上谢玄辰衣袖,轻轻拽了拽:“你不是说任我检查么。”
谢玄辰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嗯?”
灯光下慕明棠肌肤细腻如瓷,顾盼生辉。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拽住谢玄辰衣袖,眼波流转间似有笑意:“你说你没受伤,我不信。空口无凭,我要检查。”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合一。
辰辰给大家发50个红包,庆祝他受检顺利!
☆、成名
邺军大胜的消息传回东京的时候,邺朝自己人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们当然知道谢玄辰战功赫赫,早几年被称为所有人的噩梦。可是如今朝中大部分都是文官,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心生轻慢。而且,那些战绩太夸大了,大部分文官都觉得是下面人有意讨好,刻意吹嘘。
以少胜多是奇迹,以一胜十就是杜撰了。根本不现实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现在他们看着战报上一个个数字,大眼瞪小眼,没一个说得出话来。
谢玄辰以八千对十万,比例悬殊甚至高于一比十,可是,却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打赢了。
宋宰相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战报上一连串记录,廿五,耶律机清晨发起冲锋,从冰上渡河,被谢玄辰斩断东西两翼,杀敌九千八,算上逃跑、踩踏等,仅第一天便伤敌一万三,虏获铠甲、兵器无数,耶律机本人也被谢玄辰射伤。第二日北戎试图再渡河,又被谢玄辰压制,北戎折损五千余人。
北戎人在河边僵持了五天,后来耶律机箭伤恶化,再加上天冷,北戎只能北撤,放弃渡河,也放弃了千载难逢的围攻邺朝都城的机会。
东京之危,就这样飞快地解决了。
这几日京城里全是北戎人撤军的消息,到处都能听到百姓唾沫横飞地讨论谢玄辰传奇一般的战绩,谢玄辰沉寂了四年,如今,再度以一种不可违抗的姿态,重回众人视线。
谢玄辰高调地宣告天下,战神永远是战神。即使他一度销声匿迹,只要他想,他就能重振战神之名,就能用不足十分之一的兵力打的北戎满地找牙。
朋友会变,亲人会变,爱人也会变,但你爷爷永远是你爷爷。
京城过了一个最没滋没味的年,没想到正月已过,京城忽然欢快的像过年一样。东京如今人人都在盛传,耶律机陈兵十万,放下豪言壮语要在五天内攻占东京,结果连河都没过,被灰溜溜打回去了。北戎人十万乌合之众被谢玄辰追着打,追上一次痛揍一次,连头都不敢冒。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到这里乐极,会故意开玩笑说,耶律机大概要被揍回到老家了。
耶律机会不会回老家不好说,但是谢玄辰,是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耶律机撤兵后,谢玄辰下令整理行装,在清河镇人的带领下,跨过黄河,北上解决逃跑的北戎人。
慕明棠的马车也在众多亲兵的护卫下,辚辚压过冰川,踏上了黄河之北的领土。
如今已经快到了开河的时间,横跨黄河是很危险的时机,没有熟悉河道的本地人带着,谢玄辰根本不敢让这么多人贸然上冰。谢玄辰只是刚刚提出这回事,清河镇便有许多经年的老渔民请命,最后,是清河镇的镇长带着经验最丰富的摆渡人,亲自为大军引路。
除了几个领路人,谢玄辰没有将出发时辰告诉旁人,然而出发当天,还是有许多百姓自发跟出来相送。为他们领路的镇长和老渔夫一直送到河对岸,如果不是他们固辞,镇长都想把他们送到下一个城镇。
踏上河岸,骑兵可以急行军了,镇长和赵乡绅等人才恋恋不舍地停下,对眼前众位年轻儿郎深深一拜:“再往前,便不是清河镇的范围了。王爷救清河镇于水火之中,如今又要北上追击北戎人,老朽无以为报,只能三拜拜谢殿下。老朽及清河镇所有百姓,永远铭记王爷王妃的恩德。”
谢玄辰在马上一抱拳,说:“这几日王妃在清水镇叨扰,多谢诸位照料。行军时辰不能耽误,我们就此别过。”
“王爷慢走。吾等会日日守候在黄河边,等待王爷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谢玄辰最后望了身后一眼,此刻天色微亮,草木含霜,远处的山都笼在蒙蒙的雾气中,黄河如一条银带,劈裂混沌,无声奔腾。
八千人静默地跟在他身后,远处河对岸,许多百姓拖家带口,翘首望着他们的方向。再远,东京如一个沉睡的婴孩,即将开启一整天的喧闹。
谢玄辰回头,再无犹豫,挥鞭指向北方:“启程。”
众人齐声应和,骑兵上马,步兵握枪。慕明棠坐在马车中,感受到马车震了了一下,随后又摇摇晃晃走动起来。
丫鬟侍奉在身侧,问:“王妃,我们这要去哪儿?”
慕明棠摇头,她也不知道。
她在心中,无声地和东京道了个别。
第二天,谢玄辰大军开拔的消息传回朝廷,早朝上,谢玄济站在殿中,听到朝臣禀报:“北戎已从河边撤兵,似乎是在水上吃了大亏,想回陆地上重新蓄力。昨日,安王带着八千禁军,度过黄河,北上追击东丹王去了。”
说话的这个臣子自己都流露出一种浓浓的不可思议。以八千胜十万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结果还不止,东丹王十万大军竟然被八千人追着打?
哦,对了,现在耶律机已经没有十万人了。光渡河第一天,耶律机就折了一万余人,后来几天零零散散被谢玄辰挫伤,现在,耶律机手下恐怕只剩八万出头。
朝廷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历来只有他们一溃千里被人追着打的,反过来还是头一遭。
后面朝臣又讨论起该不该反攻,有人主张穷寇莫追,东京危机已经解除,没有必要追着北戎人不放,也有人担心耶律机使诈,故意撤退做陷阱…
说来说去,朝堂上还是保守派占多。后来众人一致觉得,十万禁军还是留着自保为上,无需派兵,如果谢玄辰需要支援,自会向朝廷请求。
一整个早朝,众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谢玄辰。而且不止今天,从除夕北戎偷袭边关开始,朝堂所有人的话题中心,都围着谢玄辰打转。
谢玄济心里涌上一股无力。这段时间皇帝大力为他造势,喧喧闹闹之下谢玄济自己也觉得他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可是强捧终究不长久,一遇到什么风吹草动,谁是真材实料靠自己走上来的,谁是硬生生堆起来的,就都原形毕露了。
你哥还是你哥,谢玄辰不死,谢玄济永无出头之日。
谢玄济心情不好,无力感仿佛水草一般将他牢牢禁锢,几乎窒息。他回到王府后,随手召来侍女,问:“今日王府可发生什么大事?”
这些侍女是贴身伺候谢玄济的,只听谢玄济调动,是后院女人既嫉妒又忌惮的存在。为首的侍女绾的是妇人髻,行礼道:“回禀王爷,今日后院各位主子还算安生,并没有闹事。唯有王妃,听到安王大胜的消息后不住喃喃说不可能,似乎很吃惊的样子。”
谢玄济听到一点都不意外,这几日城中风声鹤唳,后院那些女人们全都忙着保命,哪还有心思内斗。而蒋明薇的奇怪表现,谢玄济听到竟也不觉得惊讶。
蒋明薇很早之前就准备着逃命的事了,听到除夕遂城失守的消息后更是毫不掩饰,疯狂囤积物质。蒋明薇这番作态明显是觉得京城守不住,迟早会沦陷,所以才这样慌忙地准备逃跑需要的东西。因为蒋明薇这样做,王府里其他人被感染,也变得恐慌不已。
谢玄济虽然不高兴蒋明薇摆明了不信任朝廷,可是对于蒋明薇的行动,亦是默许的。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真到了那一步,蒋明薇现在做的准备越多,谢玄济活命的把握就越大。
但是谢玄辰大胜的消息传回京城后,许多人都震惊了。耶律机撤兵,东京之危解除,他们也不用逃跑了。曾经谢玄济默许蒋明薇准备逃跑是心照不宣,如今危机解除,谢玄济那些阴暗心思仿佛突然曝光于阳光之下,显得尤其龌龊猥琐。
谢玄济恼羞成怒,他不肯承认自己无能,而是立刻将所有责任都推卸到蒋明薇身上。都怪蒋明薇不识大体,堂堂王妃竟然如此贪生怕死,折损了晋王府的脸面。
谢玄济这样想,下面人也跟着有学有样。其实他们也在暗搓搓准备逃命的包袱,然而一切没有发生,众人就反过来鄙薄主母胆小,怕死,毫无气节。
蒋明薇并不知道王府中其他人如何想她,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不可置信。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逃跑,结果突然听说打赢了,今天谢玄辰还过了河追着耶律机打。前世明明,不是这样啊。
蒋明薇记得很清楚,前世耶律机一路摧枯拉朽般度过黄河,围困东京,把皇帝等一行人追的如同丧家之犬。耶律机因为这份功劳成为北戎最得意的王爷,连耶律焱也不能抗衡。在耶律焱争夺皇位的时候,耶律机还给他制造了许多麻烦。
为何,如今发展完全不一样?
蒋明薇诧异了许久,最后近乎麻木地想到,因为有谢玄辰啊。前世谢玄辰早早病逝,自然没法迎战,更没法在危难关头力挽狂澜。只是因为多了谢玄辰一个人,连历史大势,都能被他生生拦住,彻底转一个方向。
蒋明薇从没有这样茫然过,上元节的剧情没了,议和的剧情没了,现在连南逃的剧情也没了。书中谢玄济可圈可点的几次功劳全部被抢走,谢玄济,还有戏份吗?
谢玄辰虽然是来追耶律机等人的,但是行军疲惫是大忌,谢玄辰没打算真追着他们跑。他过河后先去大名城补充粮草,休整队伍,然后带着充足的粮食和饮水,往恩州城而去。
沿路城池见谢玄辰来了简直感激流涕,恨不得让谢玄辰一直留下,对谢玄辰提出的进城等要求别无二话。谢玄辰北上解决北戎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耶律机八万大军还停留在邺朝境内,除了少数几个军镇,其他城市人人自危,谢玄辰来了他们求之不得,区区粮草装备算得了什么。
邺朝没有别的能耐,唯独钱多。所有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且不给谢玄辰,等耶律机来了也要被抢,还不如交给谢玄辰当保护费。
慕明棠也进入恩州城,恩州城知州见了她毕恭毕敬,力邀慕明棠去知州府邸下榻。
慕明棠拒绝了,请知州另外准备府邸,不求豪华宽敞,只需独门独户、安全干净即可。
知州虽然遗憾,但并不意外,他想通过慕明棠和谢玄辰套近乎,然而谢玄辰怎么可能放心把王妃放在别人的地盘上。知州对于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不过慕明棠说是不必大动干戈,知州却不敢真让慕明棠住蓬门荜户,他费尽心思找了一个地方不大,内部设施却极其精致的院子给慕明棠落脚。
慕明棠和丫鬟搬进来后,丫鬟们左右看看,还算满意:“虽然地方小了点,但是南北通透,屋子亮堂,还有一个小花园,勉强还能看。”
慕明棠大概是一行人中最容易满足的,她其实觉得这里已经很好,听到丫鬟的话,慕明棠默默咽回了自己的评价,说:“我们现在在外面,不要过多挑拣。去烧水吧,赶路一整天,我有些累了。”
丫鬟应了一声,马上去了。慕明棠刚刚出城时只带了五个丫鬟和一个小道士,现在伺候的人越来越多,光丫鬟就十多个了。
有路上买的,有各个守城官太太送的,总之,慕明棠的辎重队伍越来越庞大。
慕明棠这还算好的,谢玄辰那里人手膨胀才加厉害。谢玄辰北上的消息传开后,一路上不断有人追上来投奔,到了每个城镇,当地守城军也会收编一批。
他离开时只有八千,到如今,已经有两万人了。
谢玄辰今日去查看恩州城城防,斥候传回来消息说耶律机大军就在附近,恐怕,不日会有场大战。
这次没有地利,耶律机也不会再轻敌,会是场硬碰硬的大仗。
恩州知州已经愁了好几天,如今有谢玄辰接手他求之不得。恩州城的厢兵也由谢玄辰全权调动。
但是谢玄辰去看了下恩州城厢兵的训练水平,回来后极其发愁。慕明棠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见他黑着脸回来,上前替他解开披风和护臂,问:“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谢玄辰一想起这个就头疼,他把披风扔给丫鬟,揽着慕明棠的肩膀往里走:“是外面那些废物。我也真是奇怪了,恩州城每年下拨的军费并不少,他们怎么就能练成这样呢?”
慕明棠听到宽慰他:“你不能拿你的自己水平衡量其他人。如果邺朝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那哪儿还有北戎、西夏呀,他们连国都建不成。”
谢玄辰听到笑。说来奇怪,类似的话外面人也说,但是外面那些废物吹捧他英勇无敌,谢玄辰恶心的只想捏死他们,但是慕明棠说,就顺耳极了。
谢玄辰被捋毛捋的飘飘然,果然心情立即变好了。谢玄辰怀里抱着慕明棠,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正确。
他现在白日练兵,晚上从军营回来还能抱着温香软玉睡觉。若是当初没有带着慕明棠,这一仗打多久,他就要素多久。
真是想想就可怕。
谢玄辰和慕明棠说了会话,就被慕明棠推去洗澡。睡前谢玄辰心思浮动,索欢,被拒。
慕明棠知道这几日局势很紧张,所以晚上并不允许谢玄辰痴缠,非常坚定地让谢玄辰多睡觉,多休息。谢玄辰反抗无果,只能委委屈屈睡了。
他觉得这是对自己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