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棠本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忽然听到谢玄辰又停下了,简直气得要起来和他算账:“你有完没完!”
慕明棠气急,上身微微抬起,谢玄辰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你趴好,不要动。”
慕明棠只能默默躺回去,低声道:“我又不怕,你继续说。”
慕明棠方才动了一下,现在趴回去时的姿势和方才不太一样,从侧面隐约能看到些起伏。
谢玄辰好容易恢复平静的脸又红了,但是他没法提醒慕明棠,只能刻意避开视线,尽量用平直刻板的语气说:“人活着入水时会本能呼救,水从口、鼻中流出,所以腹部蓄水,微微胀起。可是你看下午时那个女子的尸体,口眼闭合,手自然垂下,指甲干净,腹部却高高胀起,明显入水时已经死了,所以不会挣扎,也不会吐水。”
慕明棠跟着谢玄辰的话回忆,果然不住点头。没错,下午时看到的那个尸体和谢玄辰所说完全一样,那时候她看不出什么端倪,然而此刻听谢玄辰讲,她才觉得确实很可疑。
一个人如果真的是不小心落水,不可能不挣扎,手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自然垂下的姿态,嘴也不可能是牢牢闭着。如此看来,那个侍女果然是被人杀了后,才投入水中,装作溺亡的。
慕明棠钦佩非常,如果不是现在姿势不方便,她都想爬起来给谢玄辰鼓掌了:“厉害!你隔着人看了一会,都没有上手,就发现这么多不对,可比那个仵作强多了。要是哪天四海升平,不必再打仗了,你还可以去大理寺当捕头!”
慕明棠的称赞直白又显浅,然而就是这样直来直往的赞美,让谢玄辰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低咳了一声,说:“捕头?我就算真的去大理寺,也该做寺卿,竟然只屈居一个小吏?”
慕明棠听到这话笑了:“好好好,你生来就该当大领导。那你既然发现了不对,为什么仵作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说,反而避开了呢?”
“我不避开,谢玄济怎么暗示仵作做伪证?”谢玄辰说得随意,“何况,他们这些把戏并不高明,要是我看了很久却依然什么都没发现,任由仵作胡言乱语,恐怕他们会生疑。不如以生病之名避开,身体不好,有心无力,这就说得通了。”
慕明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谢玄辰一开始就知道谢玄济他们想做什么了。谢玄辰什么都明白却不说,还配合着他们的计划走,故意让背后主使换走香熏球,故意让仵作把侍女之死定义成意外,也故意让太医否认香料。
做得太多了会让幕后之人的计划暴露,但如果谢玄辰一点疑虑都不起,又会让谢玄济等人怀疑他藏拙。所以谢玄辰表露出自己的怀疑却又不往深了挖,无形中引导着谢玄济等人转了个圈,让他们自以为计划圆满成功。
现在,消息大概已经传回大头目那里。对方肯定觉得计策已经成功,虽然因为慕明棠产生了一些意外,但是现在香料灰烬已经掉包,经手香料的侍女也死了。谢玄辰虽有怀疑,可是仵作已经证明侍女是落水死的,太医也说香料并无问题,只是常见的沉水香罢了。幕后主使估计会觉得,谢玄辰已经被蒙骗住了。
就算没被蒙住,一切也死无对证。谢玄辰一下午咳嗽那么多次,他就算再怀疑,以他的身体,哪有精力查?
然而这才是谢玄辰的目的,他既知道上面那位想做什么,也知道那位想看到什么,一切都拿捏的十分精准。
慕明棠也终于明白自己的作用了,她就是病弱少爷旁边那个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狗腿子,上蹿下跳但是却脑子不太够的样子,既能迷惑敌方视线,又能完美地掩护己方心机怪。
慕明棠想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幕后之人想要骗谢玄辰,而谢玄辰将计就计,反而把对方骗得死死的。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香料了。
那些香料到底是什么?如何使用,又有什么效果?如果谢玄辰发病真的是人为操纵,那岂不是说,这种病有机会治好?
这是最后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
慕明棠和谢玄辰没有再说话了,一个静静趴着,一个缓慢活动淤血。其实两人心中都在想香料的事,可是都不敢在对方面前提起,默契地避开不谈。
慕明棠想了一会,忽然问:“给你做净厄丹的人,是谁?”
慕明棠原本以为是太医局,可是后来听张太医提起过几次,知道当年太医局虽然参与了制药,其实,真正做出方子的却是一个外来游医。
然而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谢毅在世时,会花大价钱为谢玄辰研制解药。现在皇帝换成了谢瑞,解药的事再也没人提起,甚至当年的资料、方子,都不知不觉遗失了。
谢玄辰早就想过这件事情,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那是个江湖游医,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我爹当时本来让太医局制药,太医局一筹莫展,他没有办法,只能张榜招揽民间奇人。那个游医路径京城,看见皇榜好奇,就进王府研究我的病。他埋头研究了两三个月,拿出了净厄丹,初服确实有效,朝廷赏了他许多财帛。他就带着东西,又去游历了。等后面发现有副作用时,已经找不到这个游医了。”
“啊?”慕明棠听到这里惊讶了,“你们真的放他走了?不应该留着他,让他把你治好为止吗?”
“那时候,皇帝已经换人了。”
慕明棠忽然就哑了声,原来如此。她叹了口气,说:“无妨,这才两年,我们再派人去找,一定能找到那个游医。当年他不就是看到皇榜出来的吗,实在不行,我们再贴皇榜。”
慕明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知道难以实现。如果现在皇帝是谢毅,张贴皇榜寻人只是一句话的事,然而现在皇位上的人是谢瑞。
谢玄辰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是寻人的问题。我怕的,是他已经死了。”
慕明棠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慕明棠安安静静地趴了很久,觉得另一条胳膊有点疼,忍不住问:“淤血要推拿这么久吗?”
谢玄辰手指一顿,十分镇定地收回手:“差不多可以了。”
紧接着他自觉地转过身,说:“我看不到,你可以换衣服了。”
慕明棠低低嗯了一声,拿起一旁的中衣系上。她发现谢玄辰的力气是真的大,她只是被抓了一下,揉了这么久淤血,结果还是疼的抬不起胳膊。
慕明棠磕磕绊绊地把衣带系好,把自己遮得严丝合缝,然后对谢玄辰说:“我好了。”
其实谢玄辰听出来了。他此刻非常尴尬,然而又不得不拿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刚刚转过身,正打算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就见慕明棠往前挪了两步,忽然张开手臂抱住他:“没事,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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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会
谢玄辰猝不及防, 被抱了个正着。
温软的气息袭来, 他能感觉到脖颈上环上一双温暖柔软的胳膊,刚才,他还在给其中一只化淤血。
谢玄辰整个人都僵硬了。大概除了他还在吃奶的时候,他就没有被人抱过了。谢玄辰僵硬了好一会,试探地回抱了一下慕明棠。就算这样,他的手也不敢放在腰上, 只敢像哄孩子一般拍了拍慕明棠的背。
“好了,我没事。”谢玄辰说完后觉得自己这话太死板,宛如在交差。虽然女子表达感情的方式让他很不习惯, 可是他至少知道, 慕明棠是为了他好。她是怕他想不开, 特意安慰他。
谢玄辰的良心难得苏醒了一会, 觉得自己这样太冷淡了。他正待要说什么,慕明棠已经松开了, 坐在床榻上, 含笑看着他:“你也说了, 无论以后如何,人总是要吃饭睡觉的。不早了, 我们睡觉吧。”
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 他只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说:“好。”
慕明棠也觉得自己刚才太唐突了,她忽然心里涌上一股冲动,头脑一热就抱了谢玄辰。现在脑子冷静下来了, 慕明棠才发觉尴尬至极。她连看都不敢看谢玄辰,赶紧掀开被子,从头到尾将自己裹了进去。
慕明棠睡好后,发现谢玄辰没动。她从被子里露出一条缝,瓮声瓮气问:“你怎么还不睡?”
谢玄辰却背过身,掀帘子往外走去:“我还有有些事情,你先睡吧。”
说完,都不等慕明棠说话,他就躲一样出去了。
谢玄辰快步走到窗口,顾不上可能会惊动外面的人,用力将窗户大开。夜风立刻卷席而入,把窗前的吊穗吹动的疯狂摇摆,几乎没有片刻安稳。
谢玄辰对着风口冷静了很久。他觉得他这一晚上太艰难了,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都不能信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坐怀不乱到这种程度的男人。
谢玄辰有好几次,几乎想要越界而过,最后生生忍下。现在回想,他都钦佩他自己。
他手指扶在窗沿上,不知不觉把木框捏变形了。刚才脑子很乱,现在被风一吹,谢玄辰觉得那些轻浮的,躁动的心思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他要为他的一切行为负责,如今他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有什么资格想那些桃色菲菲的事情?
谢玄辰最终还是冷静下来,这时候,他又庆幸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了。
他得等等。
原本谢玄辰都放弃了,可是现在他忽的燃起微弱的希望。只是等待和蛰伏而已,这实在比以前好了太多。
谢玄辰脑海里不由想起朝中的部署名单。谢瑞清洗了两年,想必现在朝中人马已经完全换了一批。可是文官能靠科举大换血,武将却没有来路,如今东京外关键位置上的武将,必然还是原本那些人。
谢瑞也知道这回事,所以上台后重文抑武,武官极其没地位,任何行动都要听文人指挥。这就是谢玄辰的机会了,有共同的利益,不怕曾经的旧相识不和他攀交情。
谢玄辰正想着还有哪些人能用,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音传来。他回过头,见最外面的床帐掀开一条小小的缝,慕明棠站在后面,似乎正在犹豫什么。
慕明棠还没想好要不要叫谢玄辰,突然看到他自己回头了。既然已经被发现,慕明棠也不再纠结面子了,低声问:“你还不睡吗?”
谢玄辰沉默,他又听到这个问题了。论理夜深人静,妻子问这类问题,应当是邀请吧?
可惜谢玄辰知道慕明棠不是这个意思,连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问:“怎么了?”
慕明棠低头,很是拿捏了一会,不好意思地递来一个无辜的眼神:“我有点怕,我睡不着。”
谢玄辰认命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谢玄辰只能关上窗户,无奈地走近:“都说了你听了会睡不着,你非要问尸体的事。现在知道了吧?”
慕明棠有求于人,嗯嗯点头,不敢作声。但是她看谢玄辰走回来,还是很开心地撩开帘子,眼睛亮晶晶地等着谢玄辰走近。
谢玄辰触及到慕明棠的眼神,脚步顿了一下,立马避开。谢玄辰有时候怀疑莫非人年纪大了,思想会不知不觉变污浊吗?他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谢玄辰被临时叫回去哄慕明棠睡觉。等慕明棠睡着后,他的心情也变得平静,渐渐闭上眼。
仿佛未来发生什么都不值得担忧,仿佛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因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
·
第二天醒来后,慕明棠担心谢玄辰的身体,正好今日是张太医值夜,入夜,慕明棠拉着谢玄辰,再一次跳窗来找张太医看诊。
张太医诊脉后,站起来拱了拱手:“王爷失血良多,幸好包扎及时,并未酿成大患。接下来几天要多用些益气补血之物,戒急戒躁,仔细将养几天,很快就能恢复元气。”
慕明棠连忙问:“那这几天应该吃什么?”
张太医说了好些补血的东西,慕明棠一一点头应下。她记在心中后,问:“除了饮食,药物上需要进补吗?”
在这一点上张太医依然摇头:“有补药诚然好,不过是药三分毒,若是王爷并未感觉到不舒服,尽可省下。王爷这次受伤虽然有亏气血,但是身体已经比前几次来时健朗了很多。有些病在心不在药,王爷保持如今的状态,继续恢复下去就极好了。”
谢玄辰听到一半的时候感觉不对劲,想要阻拦,可是已经晚了一步。慕明棠听到张太医说“比前几次来时健朗”,眉毛慢慢挑了挑,回头看谢玄辰。
谢玄辰镇静地坐在位子上,坦坦荡荡,看起来一点心虚都没有。
慕明棠笑了笑,又转过头问张太医:“王爷上次来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这次他又是失血又是受伤,真的没事?”
张太医听到踌躇了一下,他在太医局供职二十多年,习惯了一句话琢磨三遍才出口。安王妃这样说,张太医总疑心王妃在担心谢玄辰发病一事。毕竟之前说谢玄辰再发病一次就回天乏术,前天谢玄辰就莫名发作了,王妃心有疑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张太医以为慕明棠在暗暗打听发病一事有没有影响,于是说:“臣每隔十天给王爷诊脉,对王爷的脉象最为了解。王爷的脉搏稳步增强,虽然这次因为失血略有不足,可是脉象绵而不绝,后有余劲,并非衰竭之兆。王妃对此尽可放心。”
因为五个太医轮流值夜,张太医每五天就要宿在安王府。所以谢玄辰最开始每隔五天来一次,后来脉象渐渐稳定,他就改成十天一次了。
慕明棠笑着点头,说:“很好,十天一次。这段时间有劳张太医了。”
张太医并不知道慕明棠不知谢玄辰半夜出门一事,他哪能想到他们夫妻俩之间还有小秘密呢。张太医没有多想,谦虚地应下了慕明棠的夸奖:“王妃过奖,微臣惶恐。”
谢玄辰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回到玉麟堂后,慕明棠忍了一路,现在终于发作了。进窗户时,谢玄辰本来打算扶她,结果被慕明棠躲开,自己跳进去了。谢玄辰什么也没有说,进屋熟练地关窗锁窗,等慕明棠换好衣服后,又去屏风后脱下外衣。
谢玄辰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次。他私下去诊脉只是不想让慕明棠担心,并不是存心瞒着她,但是这位小祖宗肯定是听不进去的。
一会,肯定还有的闹。
果然,等谢玄辰更衣回来后,发现慕明棠搬了被褥,睡在床铺外面,看见他过来,还气咻咻瞪了他一眼。
谢玄辰心知肚明,嘴上还得好声好气地问:“你怎么搬到外面来了?”
“哼。怪不得你知道我晚上睡觉沉,原来你每天瞒着我偷偷出去!要是我再不警醒些,恐怕你出去夜会情人我都不知道!”
谢玄辰态度良好,熟练地认错:“我只是出去诊脉而已,哪里有情人?那个老太医我可看不上他。”
慕明棠险些笑出来,但是她想到自己正在生气,又强行忍住:“这谁知道呢?万一你换个方向,不去学斋,而去别的什么地方呢?”
“是我想岔了,我原意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但是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下次出去一定告诉你。外面冷,你睡到里面吧。”
慕明棠有点被打动了,可是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不能姑息:“不行,我还是要睡在外面,不然谁知道你晚上干什么。”
谢玄辰叹了口气,先礼后兵,果然必要时候还是得靠武力强攻。他忽然俯身,带着被子把慕明棠整个抱起来,稳稳当当放在床铺里面:“乖,你在里面。”
慕明棠猛地身体腾空,都吓了一跳。她连忙捂住嘴,发现外面并没有察觉后,轻声拍谢玄辰的肩膀:“你干什么,你胳膊上还有伤呢。”
“没事。”谢玄辰一点都不在意,胳膊也稳得过分,“抱你和抱一条被子没什么区别。小姑娘要早点睡觉,不早了,快睡吧。”
“说谁是小姑娘呢!”慕明棠完全挣扎不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平移到里面。她接触到被褥后,身体总算能借上力,恨恨踢了谢玄辰一下。
谢玄辰头都不回,精准地抓住她的小腿:“好了,你是大姑娘总行了吧。你力气没我大,你就算跑出来,我也能把你原封不动地抱回去。还是给自己省点力气,早点睡吧。”
慕明棠动了动腿,发现完全抽不动。她现在半支着身体,一条腿还被谢玄辰握住,姿势颇有些尴尬。慕明棠挣扎了几次后,脚没抽出来,脸倒红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身体接触亲密了很多。
谢玄辰一手撑在慕明棠身边,另一只手握着慕明棠脚腕。他见慕明棠还不安稳,新奇地挑了下眉:“怎么,你还想和我比力气?”
“不是。”黑暗给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暧昧,尤其这是在床榻上,越发旖旎。慕明棠脸红了,用力瞪了谢玄辰一眼:“谁要和你比了?松开,我要睡觉了。”
谢玄辰这时也发现这个动作不太正经,而且大晚上的握着女子的脚腕,本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谢玄辰刚刚放松,慕明棠立刻像防贼一抽回脚,还愤愤瞪了他一眼。
谢玄辰被瞪也不恼,甚至隐隐觉得被瞪得舒服。他算是明白以前那些成了婚的战友为什么被媳妇打也一脸荡漾了,他笑着给慕明棠拉了拉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我不闹你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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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
谢玄辰说了直到过年前, 那边不会闹任何幺蛾子。虽然谢玄辰这样说,可是慕明棠觉得还是小心些好。她自从发现莫名其妙的香熏球后, 室内再不用香,而且日日通风, 衣食住行都十分注意。
谢玄辰说的果然没错, 十一月顺顺当当地结束了,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谢玄辰这一个月既不用防备有人下黑手,也不用背负自己无兆发疯的心理负担, 身体恢复的极快。慕明棠都能感觉到谢玄辰的状况明显好起来,这还是他装病过后的结果呢。
眼看到了腊月, 年关将近,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郁。路上有人挂起红灯笼, 王府里也忙着采办年货。
慕明棠被这样的氛围感染, 不知不觉开心起来。王府里上百号下人,采买用不着她操心, 她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点自己喜欢吃的菜就行了。而且王府里只有她和谢玄辰两个主子,慕明棠既不需要招待婆家亲戚,也不需要看婆婆和小姑子的脸色,更不必为银钱发愁。王府里大小事情全是她一个人做主, 尽可由着自己的喜好筹备,实在舒心至极。
谢玄辰出来后,见慕明棠坐在次间罗汉床上,正在低头剪东西。慕明棠瞧见他醒了, 说:“你可终于醒了。你还说我,我看你才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我醒来这么大的动静,都吵不醒你。”
“谁说的?”谢玄辰坐到慕明棠对面,顺手拿起桌面上的东西看,“早上你一动我就醒了,只不过我没动弹而已。”
这种话慕明棠不信,依然剪手里的窗花。谢玄辰看了一会,问:“你剪这个做什么?”
“过年了,当然要剪窗花。”慕明棠说着已经剪好一个,放下剪刀,将成品献宝般拿到谢玄辰跟前看,“你看,好不好看?”
慕明棠剪的是一条鱼,鱼的鳞片条条分明,栩栩如生,尤其难得的是并不对称。谢玄辰笑着点头,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慕明棠的手红了。
谢玄辰立刻握着慕明棠的手,拿起来仔细看。慕明棠的虎口被磨的发红,一看就是握剪刀时间长了所致。她的手纤细白皙,这样的痕迹出现在她的手上,十分明显。
谢玄辰看着心疼,说:“你喜欢什么花样,让下人出去买就行了,何必自己动手剪?”
“这怎么能一样?”慕明棠说,“过年筹备年节的这个过程才是最期待的。除夕那一天没什么稀奇的,真正珍贵的是和家里人一起采办年货、打扫屋子、裁剪新衣。”
慕明棠说完,抬头飞快地瞥了谢玄辰一眼,见谢玄辰还低头揉捏她手上的红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才又低又快地说:“何况,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新年啊。”
十二岁之前,每次过年都是慕明棠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只有这时,父亲不再忙着生意上的事,母亲也会笑着带她做衣服,买零嘴。慕明棠喜欢的不是新衣服,而是做新衣服时,父母都在她身边。
后来呢,襄阳城都毁了,她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涯也一去不回。她接下来几个新年总在奔波中度过,好容易逃难结束,她们在陈留安定下来,周婆婆却被累得病倒了。
那个新年,慕明棠既要四处奔波维持生计,又要照顾病人,过得心力交瘁。然而周婆婆还是没熬过去,新年就走了。
之后她去了蒋家,过年不说也罢。说起来,今年是她久违地,在安定祥和中,一心一意地期待过年。
她坐在温暖高大的屋宇内,不必为生计奔波,也不必计较银钱,一如孩童时那样,什么都不必担心,只需要期盼着过年就好了。而她身边,还坐着她的救命恩人,年少时的喜欢。
她实在再没有任何不满,只愿一闭眼就到白首,中间不要经历任何风波。
慕明棠以为谢玄辰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谢玄辰曾经听慕明棠说过流亡和被蒋家收养的事,当时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真不容易,现在再听,真是字字都心疼。
她这样期盼过年,肯定是经历了许多波折和动乱,才格外珍惜安稳吧。谢玄辰心疼慕明棠,其实他,也好久没有认真地过过新年了。
他从小什么都不缺,家世优越,天赋异禀,又有一个温柔美丽且极为关注他的母亲。谢毅对他十分严厉,可是郭荣喜欢他,毫不吝啬夸张和教导。他不缺物质,也不缺关爱。
曾经谢玄辰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的每一天都顺心随意,所以从不关注年节。直到殷夫人被后晋恭帝所杀,他的家,一瞬间就散了。
郭荣另娶,谢毅扶侧,谢玄辰也独自立府。他成天忙着外事,又从来不在乎这些,王府里过年的味道自然非常淡薄。说起来,谢玄辰都记不清上次家里热热闹闹,所有人为了一件事情而忙乎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大概,是殷夫人还活着的时候吧。
谢玄辰无声地叹息,他没有放开手,而是顺势把慕明棠的手握住,问:“过年要裁新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又做新衣服啊?前天刚做了一批。”慕明棠是真的有点愁。如今她的衣服根本穿都穿不完,王府库房里的布料已经堆满了,而隔三差五,宫里还会发赏赐出来。
皇帝要做颜面,赏赐就绝不会差,而皇帝一送,皇后和太后就不好意思看着,也要跟着送些东西出来。这样的结果就是库存永远用不完,慕明棠连穿宫里赏赐的布料都来不及,更别说谢玄辰还时不时叫外面的人进来,他又懒得看,买东西从来都是从头到尾划一页。
慕明棠一天换一身,都还有许多衣服挤压在衣柜里,从来没有穿过。
谢玄辰很理所应当,说:“前天做的是腊月的衣服,如今要做新年的,怎么能一样?下午让人送这个月时兴的布料进来选…算了别选了,让他们每样都送两匹进来吧。”
慕明棠盯着这个败家玩意,许久无言。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小时候我爹娘领我做衣服时,是一家店一家店的逛,可不是你这样一买买一车。我的好心我心领了,但是真的大可不必。”
她不想再挑了,太累了。
这话谢玄辰就不服气了:“我也可以带着你出去啊。我怕你嫌出门烦,所以让人给你送进来,如果你想去店里看,这还不简单。来人,下午套车。”
“唉…”慕明棠连忙阻止他,“不用了。”
丫鬟本来应了一声,现在听到慕明棠的话,又顿住了。她们左右看看,不知道该听谁的。谢玄辰握住慕明棠的手,牢牢压住,说:“听我的,套车。”
“是。”
慕明棠见他存了心要败家,只能叹口气,试图商量道:“要是真出去,就不要去衣料铺了吧。”
“你不喜欢?”
“挑花样太累了,我看着头疼。不过上元节我们的灯还没买呢,不如我们去看灯?”
谢玄辰无所谓,反正最后不是他费脑子,他很痛快地点头:“好,听你的。”
慕明棠嘴上说着嫌麻烦,但是知道下午要出门时,还是兴冲冲地准备起来。其实她自从来了京城,正经出门还没几次呢。之前她在蒋家做养女时,不是亲生女儿,哪敢要东要西,后面嫁人来了王府,因为不放心谢玄辰,也从来没出去逛过。
枉费她在东京待了两年,其实,还没怎么见过东京的繁华。
这回谢玄辰也要出去,这就完全不一样了,慕明棠不必担心时间和路程,一上午都兴高采烈。谢玄辰看到她这样高兴,心里欣慰,但更多的是疼惜。
其实怪他,他早就应该陪着她的。
安王和王妃出行,把下面人忙了个人仰马翻。谢玄辰之前被圈禁,没法出门,众人对此心照不宣,后来他的铁链撤去,再没人敢提禁足的事。皇帝当然不希望谢玄辰乱跑,可是,谁敢说呢?
所以现在谢玄辰说要出去,无人敢拦。但是又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他们赶紧调来了侍卫,以保护之名,里里外外地围着谢玄辰。除此之外,仪仗,侍女,小厮婆子,又林林总总跟了一大堆。
慕明棠和谢玄辰坐在车中,后面奴仆成众,兵甲井然,看着浩浩荡荡,架势都快赶得上皇帝出巡了。但是这些慕明棠当然不关心,她听到马车咕噜噜转动,慢慢驶出王府,拐入街巷中。慕明棠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掀开帘子看。
两边商铺鳞次栉比,旌旗高低错落,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东京人口有百万之众,此刻又临近年关,可以想到街上有多热闹。
慕明棠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果然把店家叫到府邸里看,和亲自出门逛街是不一样的。光这份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就没法班照。
街边还有不少人表演杂技,以吸引观众来摊子上买东西。光这一路,慕明棠就看到好些个,瞧到稀奇之处,慕明棠还忍不住拉谢玄辰来看。
谢玄辰只是看着她轻轻地笑。如果慕明棠看到兴奋的地方拉他,谢玄辰还会低头瞄两眼,点头赞同。
这些都是谢玄辰看习惯的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不过话说回来,几年不见,东京的花样越发多了,谢玄辰真的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一点点落伍。
因为慕明棠,他们的车架走走停停,不断有丫鬟小厮跑到两边买东西,本来就不宽阔的大街被他们堵了个正着。两边行人当然有怨言,然而一抬头看见前面整整齐齐的依仗,以及侍卫身上闪闪发光的佩刀,还是二话不敢多说,纷纷绕行。
然而,也不乏有孩童,在母亲的怀中好奇地盯着路中央华丽非常的车驾。更有年轻的女子艳羡地看着衣着光鲜的侍女流水一样往后面几驾车上搬东西,路边围观斗鸡的人瞧见,只是粗粗算了算,就感到咋舌。
“这是哪家娘子出行,买东西这般阔绰?”
“马车上饰金,当是哪家公侯女眷吧。”
“何止!”有见多识广的人指了下车架两边的侍卫,说,“瞧见没有,配棹刀的,这至少得是皇亲。”
棹刀是礼仪用刀,禁卫军才能佩戴。能让禁卫军做拱卫的人家,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
慕明棠此刻并不知道她的出行在外面引起多大的反响,她买了许多自己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心满意足地放下帘子,说:“好了,我们还要去看灯笼呢,别耽误正事了,走吧。”
车夫得了令,驾着马车往前面走,拐弯进入另一条街。然而他们的队伍实在庞大,慕明棠和谢玄辰的车架刚转过弯,后面的大部队还没有完全摆过来,正好迎面撞上两个队伍。
也是巧了,三辆权贵家的马车正好同时出现在一条街上。东京人多地小,和长安整整齐齐、横平竖直的二十五条大街不同,东京本来地方就比长安小,此时的人口却比长安多。商铺越建越多,可想而知街道只能越来越窄,本来一辆马车走时,两边的行人避让些,还能相安无事,但是此刻三辆马车一块出现,那就完全不够走了。
另两家队伍同向而行,虽然慢,但是也能走,然而慕明棠和谢玄辰的马车突然从侧路横插过来,和他们是对向,就恰巧堵了个正着。此刻进进不去退退不开,谁都没法走。
三家都带着众多仆从,顿时把一整条街都堵住了。两边行人艰难地挤来挤去,车夫努力控制着烦躁的马,朝里面回道:“王爷,王妃,前面有两辆马车,把路堵死了,过不去的。”
慕明棠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外面有多挤,她也没了主意,问谢玄辰:“路堵住了,怎么办?”
谢玄辰完全不放在心上,随意说:“简单,让他们退到路边,给我们让路。”
谢玄辰这话刚说完,外面就过来一个小厮,扯尖了嗓子冲他们喊:“前面的,你们退回岔道去,别堵了我们少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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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路
年底, 许多官员回京述职,祝家便是其中之一。祝雨青的父亲祝杨宏得升枢密院枢密副使,祝太太思及女儿年近及笄, 已到了说亲的年龄,便随着祝杨宏举家搬入京城。论青年才俊,边关自然是远远不如京城的。
祝雨青其实并不太懂父亲的官职和先前有什么不同,但是只知道调任旨意下来后,父母都十分高兴,父亲的同僚也纷纷登门庆祝。这样想来,父亲应当是升官了的。
祝太太一路上都在念叨:“武官升官不易, 处处受压制。这回好歹能调回京城了,我许多年没有回来,不知道东京变化大不大。”
祝太太念叨起当年在东京的事, 不由又提点女儿, 进入京城后如何谨言慎行, 如何端庄娴静。这些话祝雨青这一路早就听腻了,她忍不住打断母亲, 说:“娘, 这些话你都念叨了我一路了, 我知道,京城和雅州不一样, 要小心谨慎,处处退让。不可逞凶斗恶,京城里到处都是达官贵戚, 我们惹不起。”
祝太太听到女儿的话,嘴唇动了动,最后只余长长叹气:“唉,其实早些年,境况并非如此。只是如今圣上忌讳武将,文人都说武人跋扈,武将掌权便要割据作乱,什么都还没做,便生生比别人矮了一头。你爹驻守西南多年,立下的真是血汗功劳,连你两个哥哥也死在战场上。可饶是如此,你爹调入枢密院,众人第一件事也是防着他。算了,这些话说不得,你只需要记得,把你那些毛躁习惯收一收,京城讲究的是名门淑女,行不露足笑不露齿,你可不能再像原来一样上蹿下跳。等你在京城说个好人家,我这悬了半辈子的心,也就能歇歇了…”
祝雨青暗暗撇嘴,她娘又开始念叨她了,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祝雨青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虽然祝太太明令不许,可是祝雨青还是忍不住把车帘掀开一条缝,偷偷看街上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