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丫头应了声, 将异常乖巧的席向晚从桌边扶了起来。

席向晚果然没说什么,被她们俩引着往门外走。

宁端起身向桌上几人致歉,三两步就追了上去, 跟在席向晚身后不近不远、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好似生怕她不一小心就摔倒似的。

到了门边的席向晚回头看他一眼,突然脆生生道,“你怎么来了?”

宁端只当这是醉话,他边垂眼思量席向晚会不会踩到她自己的裙角, 边道,“陪你和家人用年饭。”

席向晚哦了一声,反应半晌,才接着道,“那你一切都好吗?”

“好。”

“那就好。”席向晚舒了口气,她慢慢道,“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担心你会不会出了意外。”

“不会出意外。”

“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害你……”席向晚担忧得蹙起了眉,她站住脚跟,转头朝宁端伸出手。

宁端顿了顿,毫不犹疑地将自己的手交给她。

接着,席向晚像是个慈祥的长辈似的,双手握住他的手掌,在手背上安抚地轻拍两下。她说道,“但没关系,我一定会竭尽我所能救你的。”

宁端动了动手指,将汹涌情感从喉咙口按下去,那井喷似的情感几乎像是岩浆般将他灼伤,越是压抑在身体中无法宣泄,越是狂躁得令人恐惧。

“我知道。”他低低道。

席向晚还没说完,她颇有些絮絮叨叨地握着宁端的手道,“我最开始原想着,尽力帮你,若是帮不上便也罢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

她话说到一半,一阵凛冽的腊月寒风吹过来,席向晚顿时跟落叶似的一抖,打了个好大的喷嚏。

宁端立刻抽出手,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披到席向晚肩膀上,长出一截落在地上也没令他多眨一下眼睛,“先送她回院子。”

席向晚身子骨不好,畏寒,这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宁端其实早想过将自己衣服给她的这一幕,只是先前两人并无关系,未出阁未定亲的姑娘家身上披着别的男人的衣服终归不好,因此只是放在心底,想想罢了。

现在虽然是假定亲,可全天下知道的也不过三个人,宁端放纵了自己的私心。

翠羽重新扶住席向晚,小心收敛她的裙摆避免踩到,嘴里还笑嘻嘻道,“大人,再三月余,姑娘就服完丧了。”

按照永惠帝先前的意思,等席向晚出了丧期,就准宁端下聘礼准备婚礼了。

宁端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和翠羽的偷笑不同,他想的却是,这梦至多也只能再做三个多月了。

好在就如今来看,宁端觉得他届时大约还能下得了决心抽身而退。

即便没有了定亲这一层名头,左右他也没打算和其他任何人成亲,自然能护得了席向晚一辈子。他在一日,就不会令她受委屈,这承诺并不是随意胡诌乱编的。

将席向晚送到云辉院后,宁端没有跟进内屋,他伫在院中等了一会儿,翠羽出来回报说席向晚已经安稳睡下,他才转身走了。

席存林饮完屠苏酒后就去了垂花门,在廊下站了一小会,就等到了去而复返的宁端。

许是年饭和酒席的功效,宁端看起来比往日里更柔和一些,又或者是那身黑色的衣服将他融合在了夜色里,看起来平和三分。

席存林朝他一礼,面色有些严肃,“副都御使还要回宫中?”

“是。”宁端披上大氅,他回了礼才道,“明日虽是新岁,侯爷却不必去宫中贺岁了——抑或,迟一些再出门。”

席存林心中一凛,听出了宁端话中隐藏的深意。

每年元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文武百官还是要早起一趟,去宫中排队给皇帝贺岁的,算是个规矩。

可现在永惠帝驾崩,新帝尚未登基,一时之间有些混乱,但若是给唯一的储君拜年贺岁,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去。

包括席存林在内的许多官员,其实都是打算好了明早和往年一样起了去宫中寻四皇子贺岁的,可宁端这句话令他改变了主意。

“宫中难道……”席存林的话说了一半就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席存林很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没有做中流砥柱那等重臣的本事,因此对自己眼下的境遇也算满意——若是永惠帝当初给他个更大的官儿,他恐怕还根本做不好。

可他知道宁端不同,宁端十九岁的年纪,已经是储君的四位辅臣之一,更是其中唯一一名四皇子的心腹。

只要四皇子能顺利登基,宁端的官职必定会连跳三级。

宁端才是能站在权力中心的人,武晋侯席存林却不是。

因此席存林顿了顿,便低头对宁端拱手道,“多谢副都御使。”

“侯爷放心。”宁端说完这句,便从垂花门出去离开了席府,黑色的鹤氅在他背后翻飞得好似活了过来一般。

席存林立在方才席向晚亲手点亮的长明灯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拂去肩头雪花往回走去。

格外静谧的这一年除夜,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可朝堂之中的暗潮涌动,却和平淡二字背道相驰。

新岁的第一日,就有官员天不亮跪在了金銮殿前,大呼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四皇子速速登基,将原想进宫贺岁的众官们都唬了一跳。

四皇子披了外衣出来,穿的似乎还是昨日上朝的那件衣服。

他好歹劝了半天,才将这几名硬骨头的史官给劝了起来,带去御书房说话了。

其余官员赶了个不巧,被苏公公送回了家。

席存林去得晚,正好在宫门外和同僚们碰了个头,一头雾水地回府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对四皇子这一手气得咬牙不说,有心人自然明白这是几位皇子的博弈已经浮到了明面上来了。

四皇子占了储君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不做些文章,想办法立刻登基,岂不是留空子给别的人钻?

樊子期听了探子传来的消息也忍不住笑了,“四皇子确实比其他人难对付些,可惜,我本来想与他交好的,却碰了一鼻子灰。”

四皇子不好控制,樊子期和他见过面之后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如果非要选,樊子期认为大皇子和六皇子是最适合拿来利用的。在逼宫一事上,他也是在大皇子和六皇子之间反复做过了权衡,最后才选择了六皇子来当试探永惠帝的棋子。

不曾想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六皇子竟硬生生将永惠帝给气死了,现在群龙混杂,不将这一池子水搅得更混,樊子期怎么浑水摸鱼?

“席向晚还有多久出丧期?”他想着问道。

“尚有三月余。”

“三个月……”樊子期沉思片刻,道,“给四皇子和宁端找些事做吧。”

三个月的时间里,就算不能阻挠四皇子登基,至少也要让他这一路走得更艰辛困难些,最好登基了也脚跟不稳,这样宁端才会没空管他宅子里的事情。

“公子说的是……?”

“有颗棋子,差不多可以扔了。”樊子期轻轻笑了笑,他说道,“永惠帝先前下令追查官员们的后宅中是否有东蜀奸细一事,不是还没水落石出吗?留些线索给他们吧。”

“属下明白。”

*

樊家和皇家都忙得很,席向晚自然也没有闲着。

她喝了屠苏酒之后,云里雾里地在除夕夜里做了个跟前世相关的梦,在梦中回忆起了一些原本因为过于久远而有些忘却的事情。

梦中的她见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如果用得好,对于樊家来说将会是致命的武器和毒-药。

只是这个女人死得太早,如果不是梦里出现,席向晚根本想不起来。

最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时间来推算的话,这个女人如今正好就在汴京城里!

“姑娘要寻人?”翠羽诧异道,“可您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见过她长什么模样?这……恐怕找起来有些难。”

“她是奴籍,被人买去就会改名,我自然不记得她的名字。”席向晚专心致志地在纸上描着那人的小像,边慢慢说道,“可她的长相特殊,见过的人很少能忘记的,用画像应当可以找到。”

正在给席向晚磨墨的翠羽好奇地探过身子看了一眼,叹道,“这人真好看,真的是奴籍吗?”

席向晚嗯了一声,落下最后一笔,端详着话中容色清丽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换了一支笔,又蘸了稍许墨后往她的脸上涂了一下。

在桌子另一端的碧兰轻呼一声,但已经是来不及了,破觉可惜,“姑娘,您怎么将这么好看的人像毁了呀!”

“不是我毁了她。”席向晚将笔尖挪开,望向画中女子被模糊了半张脸的容颜,遗憾惋惜地出了一口气,“而是她这张脸,在发卖时就已经被烫伤毁去半张了。”

第125章

翠羽神色一凝, 她再度打量这张工笔小像时, 严肃了不少, “确实,如果真像姑娘所说这样,此人应该非常好找——姑娘, 此人有多少岁数了?”

“大约比我年长三岁。”席向晚边回忆着便说道, “我听人说过, 她的声音像黄鹂百灵一般动听, 眼睛波光潋滟地好像会说话……对了, 她还曾经生育过,一子一女。”

翠羽将画像举起又看了两眼,“姑娘确定此人现在就在汴京城里?”

“应当是。”席向晚有些不太确定, 她对这个人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至少她曾经在汴京城,如今是不是还……就不得而知了。”

“放心吧姑娘,只要人到过汴京城, 那一定很快就有消息。”翠羽将干透的画卷小心地卷起,打了包票。

若是普普通通一个小丫头或许查起来还有些困难,可这样明艳动人又毁了容的奴籍女子, 却是范围太小了。

经由翠羽和宁端传来的只言片语,席向晚能察觉到这场皇位之争中,樊子期已经再度出了手。

四皇子对樊子期是恨得牙痒痒,可被众位兄弟围攻的他又实在是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樊家这只庞然大物。

永惠帝在位那么多年尚且对岭南退让三分,还没登基、自身难保的四皇子还是差得远了一些, 所以樊子期自然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在这场男人的政权斗争中,席向晚却仿佛好像被众人无视了影响力,这也正合她的意。

越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越是能在暗中搜集掌握好证据,打樊子期一个措手不及。

哪怕是五年后的樊子期,都曾经亲口承认过,席向晚在寻找的这个女人是他为数不多失误中的一个。

席向晚耐心等了三日,翠羽果然带来了好消息,说找到了那女子的踪影。

“她在什么地方?”席向晚惊喜地站了起来,“她还活着吗?”

“活着。”翠羽肯定地说,“只是……日子过得似乎不太好。姑娘,此人是不是琴技出众,歌喉也十分动听?”

“是。”席向晚点头。

“不知道姑娘可曾了解过,汴京城中如今最近最受人追捧的歌女是哪一位?”翠羽又问了一句,但她也没等席向晚这位大家闺秀的答案,而是顿了顿就接着往下说道,“是一个叫诗澜的歌女。她在勾栏瓦肆最大的青楼里卖唱,千金难买一曲,很是神秘,琴曲双绝,许多王公贵族为了见她意面,不知道砸了多少钱进去,都没一朵水花声响。”

席向晚拧眉,“她出身世家,饱读诗书,应当不会去当歌女的。”

“姑娘要找的这人确实不是歌女。”翠羽皱着眉道,“但她确实是唱曲之人……只是在背后,替那诗澜假唱,令诗澜如今声名鹊起,赚得盆满钵满。”

“我要去见见她。”席向晚敲了敲桌子,又有些犹豫,“可那是青楼,不是酒楼……”

“姑娘不用担心。”翠羽早调查了清楚,“她虽然在青楼中假唱,但并不住在那青楼中,平日不用替唱之时,她就住在一处勾栏瓦肆的小院里,做些职务绣工卖了补贴家用。”

“她……一个人吗?”席向晚忍不住问。

“是。”翠羽干脆地应了,又有些疑惑,“姑娘不是说,她曾经生育过一子一女吗?”

席向晚忍不住笑了笑,她脸上神情这时有些似王氏的模样,“她和子女分散有些年了,不过……她自己应当是不知道子女还活着的。”她说着,这时候更加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了,“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她?她什么时候不用去青楼?”

“姑娘要去见她?”翠羽连连摆手,“虽然她自己有小院住,但可不是像八仙楼那样的地方,周围都是青楼琴坊,姑娘一个人去,容易受委屈的。不若等大人得了空,请大人陪您一道去吧?”

席向晚摇头,“不,我要等见过那人了,再告诉宁端……算是个惊喜。”

翠羽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什么惊喜,大人要是知道姑娘一个人偷偷跑去勾栏瓦肆的那块地方,惊喜早就变成惊吓了!

可席向晚拿定主意之后,是少听得进人劝的。她当过一家之主,更曾经掌握过岭南的命脉,自然清楚上位者不能随意犹豫动摇自己的决定,否则下头的人只会更加慌张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因此,她问翠羽确定过了时间,知道第二日那人在家之后,第二日就换了厚实的衣服出门去了。

“姑娘,勾栏瓦肆那块地方特别不安全。”翠羽出了门还在劝她,“至少咱们喊个别人一块儿去吧?王家那位少爷?或者佥都御史?”

“我这不是有你么?”席向晚在勾栏瓦肆外头下了马车,笑看翠羽一眼,“你不是初见我的时候就板着脸说,自己粗通一些拳脚功夫?怎么,到了这儿才知道牛皮吹破天了?”

翠羽欲哭无泪,“姑娘,这儿人多眼杂,您可千万别走丢了,也别吃见到的任何食物啊!”

“放心,我知道分寸。”席向晚虽然没去过青楼,但也知道里面的吃食多少都是助兴的,她又不是真的十几岁小姑娘,不谙世事,什么都往嘴里送。

那日在宫宴上,她甚至几乎都没吃过东西呢。

翠羽见席向晚心意已决,没办法,只能带着她往先前查到的小院走去。

“对了,她现在叫什么名字?”

翠羽想了想,道,“似乎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叫念好。”

一子一女合而为“好”,这是在思念自己一双子女的意思。

席向晚轻叹了口气,随着翠羽的脚步往里头走,绕来绕去,人烟越来越荒芜,直到最后进入一道看起来明显有些破落的院落里,翠羽才停了下来。

她有些犹豫,这一块的院子似乎连门牌都没有,她想要再细找也找不了更精确了。

“姑娘,应当就在这里头,我们挨个看过去?”她问道。

席向晚正要点头,却突然听见前头传来了打骂和女子的哭声,神情微微一凛就望了过去。她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直觉:改名叫念好的女子就在那头。

“姑娘,咱们去那儿看看?”翠羽听得比席向晚还要更清楚一些,她请示道。

“你带路。”席向晚提起裙摆,急道,“快一些。”

翠羽倾听着哭喊声传来的方向,小步扶着席向晚循声而去,沿着漆黑肮脏的泥泞小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处院落。

只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可里头声音还是能从上头飘出来,女子呜呜的哭声令人听了便心生怜惜。

她好似痛得狠了,可即便哭的时候也是压抑着音量的,像是怕声音漏出来之后会遭遇更大的折磨一般。

席向晚心中一紧,左右稍稍一张望,便直接走向了这处院落的门,伸手推了一下,发现门从里面被人给拴上了,根本推不开,有些焦急起来。

“姑娘,我先进去看看。”翠羽道。

“不,你将门打开。”席向晚咬牙道,“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真有人敢动我。若是里面的人真的动手,你尽量将他们打回去。”

翠羽无法,只能依照席向晚所说,直接用力将那门从外头踹开。

第一脚上去时,只让看起来薄薄的门板晃了两下,可动静很大,里头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小了。

翠羽提气又踢了第二脚,这次直接将门给踢破砸在了地上,里头的视线一下子落在了她的身上。

翠羽挺胸挡在了席向晚的身前,正要说什么,席向晚已经从她背后绕了出来,直接望向了伏在地上抽泣的女子身上。

围在这女子身边的是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她身旁带着两个丫头和几名打手模样的男子,姣好的鹅蛋脸上还留有尚未退去的狠戾和尖锐,“你是什么人!”

席向晚没有理会她,而是快步走向地上的女子,原本伸手想去将她面上发丝拂开,可对方瑟缩的模样又让她将手收了回去。

翠羽紧跟在席向晚的身旁,锐利的眼神逼退了那几个原本想靠上前来的打手。

好在这几名打手看起来更像是青楼里充门面的,手底下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真功夫,翠羽谨慎估摸一番,觉得就算动起手来也能护着席向晚安然离开此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作念好?”席向晚半蹲在哭泣女子身旁,放柔了声音问她,“我是你……故人的朋友,他叫樊承洲。”

第126章 11000收加更~ ...

“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女子闻言一僵, 更是将自己蜷了起来, 惶恐地连连摇头, “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