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羊的脸色并没有比她好看多少,十分消瘦,像跟她一样,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难。她喉咙一哽,捂脸痛哭道:“你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
独孤羊探身抱住她,怀中的姑娘哭得很难过,浑身都在发抖。
追月积压了几个月的痛苦和委屈,都在这瞬间爆发了,在他的怀里哭成了泪人。赵将军待她好,她感激,也唯有感激。他死了,她也只有无尽的内疚。
然而赵将军予她的安然感,是永远都比不上独孤羊的。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这样哭出来。
独孤羊缓缓松开她的手,给她擦着脸上的眼泪,对她说着“对不起”。他知道这么说没有任何弥补的作用,然而只要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他愿意一直说。
“我也在找你,可是总是错过。我知道我来晚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很多苦。”
追月伏在他肩上痛哭,想到这一路的艰辛,想到要对自己下手的兄长,又想到下落不明的女儿,眼泪如水般淌着。
独孤羊伸手拿过被子,将她裹住,怕她冷着。她的哭声似含着血,有无尽的痛苦和委屈。他心中愧疚无比,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弥补她分毫。
“追月…”独孤羊紧拥着她,说道,“我以为,是你不愿意再见我了。”
追月闻言,哽咽着重重朝他肩上捶了一拳,万分委屈道:“是你不要我了,谁让你跑了,我嫌弃你了吗?你连问也不问我,就走了。”
“你说我是妖怪,你怕我,我害怕吓着你。”
“妖怪又不是什么坏词。”追月没想到只是说了一句妖怪,就让他误会了,如果…罢了,哪里有什么如果,“我没有想过要走,要离开安南山。”
独孤羊还是有一事不能放下,小心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要女儿了?”
追月愣神:“你知道我为你生了个女儿?”
“知道,当时我也在小镇上,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只是等我找到你住的客栈时,你已经走了。”
提及女儿,追月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可是女儿被我兄长派来的暗卫抢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已经…没了。”
独孤羊讶然,听着她声音里的巨大痛楚,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抓住追月的双肩,说道:“香香没死。”
追月啜泣道:“香香是谁?”
“我们的女儿,我给她取的名字。”
追月怔神,独孤羊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难过了,他站起身,抓了她的手说道:“她没有死,我在安南山山脚下捡到了她,没有错的,她是我们的女儿,那两只小耳朵,像我。”
错愕的追月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一时竟连该有的反应都忘了,她怔然问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独孤羊见她不走,恨不得将她抱起来,“我给香香找了个奶娘,她们在隔壁房里睡,那个小家伙很能睡,还爱哭,不像我,一定像你。”
追月看着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哥哥如果要把孩子送回给独孤羊,那为什么要抢走。不对,真的要送回去,又怎么会把孩子扔到山脚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女儿真的还在人世,他不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说这番话的吧?
独孤羊见她还难以置信,俯身将她抱起,追月忙问道:“去哪里?”
“去看我们的女儿。”
他知道现在唯有女儿能安慰她,所以迫切想带她去见女儿。等到了隔壁房间,差点忘了里头还有秋娘,怕她睡了,只好先用脚踢了踢门:“秋娘秋娘,快点开门。”
刚把香香哄睡的秋娘一顿,边往那走边抱怨道:“羊先生天都黑了,你再这么吵,香香又要被吵醒了。”
秋娘对隔壁房不断传来的哭声忍了又忍,等了许久都没等他们消停,这会人来了门口,她忽然想,莫不是那羊先生找到香香的娘了。她下意识想到,香香的亲娘回来了,那也就不需要她了吧。
她心头落寞,打开门,那独孤羊竟抱了个湿漉漉的姑娘。那姑娘长得实在是漂亮,却不是柔媚的美,哪怕浑身都湿透了,也不见半点娇弱。
追月总算是知道他没有在说谎话,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从他怀中挣脱下来,朝床的方向走去。她看见那被褥拱起个小小圆包,那么小,是婴儿的大小。
秋娘看着那姑娘的身影,直觉告诉她,那就是香香的亲娘。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底并没有多开心,可孩子还是待在亲娘身边好的,不然多可怜。
追月颤颤跪在床边,看那睡得香甜的婴儿。
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还活着。
追月哽声,想摸她的小脸蛋,可又怕手指冰着她。她伏在她的枕边,瞧着这可爱的小姑娘,这几个月以来的委屈,通通都消失了,坑坑洼洼的心,也被女儿抚平。
“香香…”追月只敢伸手轻撩她头上半指长的头发,又软又黑。
秋娘在身后抹了抹莫名溢出的眼泪,说道:“夫人,你还是先换身衣裳吧,身子都该冷了,万一染了风邪,孩子也沾上了可怎么办。”
追月心中不舍,可也怕真得了病,到时候就真不能抱一抱她了,便随秋娘去屏风后头换衣服。
独孤羊坐在床边往屏风看去,看不清她,但看得见她的影子。
影子高挑,朦胧美好,来回奔波在皇城和安南山之间,疲累不堪的独孤羊看着影子,才切实地定下心来。
幸好没有错过,否则他要自责一世。
两人再没有误会,一家人可以团圆了。
秋娘没有别的衣服,拿出最好的一身衣服,穿在追月身上,也显得大了。腰带还没系好,追月已经快步走了出来,在腰上牢牢系紧,人已经到了床边。她嫌独孤羊占据了看女儿的最佳位置,直接将他撵走了。
独孤羊很是无奈委屈地站在一旁,不该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她左手拉着他右手牵着女儿?怎么把他掸开了。
他见秋娘将衣服叠好便往外面走,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快步跟了上去,唤了声“秋娘”。已经走到门外的秋娘神色黯然,抬头看他,独孤羊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秋娘叹道:“香香的娘回来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独孤羊一想,似乎是,而且他的身份秋娘未必能接受,女儿的耳朵说不定哪一天会自己蹦出来,到时候吓坏秋娘怎么办。他略有些不放心,说道:“那你要去哪里?”
秋娘没有想好,他问了,才想了想,说道:“回娘家吧,看看有谁要请奶娘,倒是可以去给别人带带孩子的。放心吧,我不会再寻死了。”
“那你至少要等到天亮再走。”独孤羊回头看看妻女,说道,“你先去隔壁房睡,我在这陪她们。你总要跟香香说声再见,不然她醒了会找你。”
秋娘一顿,这话着实说动了她。她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便去了隔壁房。想着明早就要离别,这晚怕是要无眠了。
追月听见他们刚才说的话了,只是她还舍不得将眼睛从女儿的小脸上挪开,打算明天一早再去跟秋娘道谢。但暗卫一定还在找她,所以这里也不能久留,一定要想办法早点出城才行。
她正沉思着,忽然有干巾探来,拧着她发上残留的水滴。她抬头看去,男子正为她擦拭青丝,动作生疏,却又十分认真。她的心头漫过一股暖流,轻声问道:“她叫香香么?”
“嗯。她当时睡得很香,我又想起了你,所以取名叫香香。好听么,喜欢么,不喜欢你来改。”
追月一笑,说道:“好听,喜欢,喜欢极了。”她收回轻抚女儿头发的手,朝他的头上伸去,循着猫耳朵的位置摸了摸,问道,“耳朵呢?”
“藏起来了。”
“我想看看。”
独孤羊略有迟疑,才露了耳朵。
温柔的指肚在耳朵上掠过,触感明显,还有点痒。他动了动耳朵,追月也觉得手指被撩拨得有些痒。她缓缓站了起来,朝那对耳朵贴近,轻轻亲了一只耳朵。
独孤羊微愣,追月已经弯下身,看着他的双目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你要是再敢丢下我,我就真的要恨你了。”
独孤羊伸手将她抱住,紧紧抱在怀中,对她承诺道:“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哪怕是在两个星球上,他也要回来见她,带她一起走。
睡了一小会的香香听见有人一直在身边嘀嘀咕咕,像是她那个笨蛋爹爹,还有谁,声音好听极了。她皱了皱眉头,微微睁开眼,朝他们看。灯火明亮,一时刺了眼,她吸了吸鼻子,“哇”地一声哭了。
追月又一次挣脱独孤羊的怀抱,去抱女儿。又被抛弃在一旁的独孤羊看着去抱女儿的追月,突然觉得香香一点都不可爱了。
把你娘让给我一会好不好,小坏蛋。
香香以为是奶娘在抱她,但好像不是。她迷迷糊糊感觉得出来,抱她的人手势很轻,动作非常温柔。不是她那个笨手笨脚的爹,也不是风风火火的奶娘,很熟悉…很熟悉…
她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人是谁。
灯火明亮,抱着她的是个女人,长得非常非常好看的女人。
莫名的亲切感。
她不哭了,帖在心口紧握的小拳头也慢慢松开。
“香香。”追月试着唤她的名字,瞧着她漂亮的脸蛋,充满精神气的双眼,心中如有花海盛开,温暖无比,“娘回来了。”
香香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娘?娘是什么?
不知道,但一定是她认识的人,是很喜欢她的人。
她抱住她的手掌,用小门牙磨她的手指,探知着这陌生又熟悉的人。
追月差点又落泪:“香香…”她俯身将脸贴在她的小脸蛋上,不想再离开她片刻。
独孤羊摸摸她的头,他喜欢的姑娘,今晚哭得实在是太多了,以后再也不想,也不会让她这么哭了。
远处刀剑铛铛作响,似有数十人正朝这边快速赶来。
独孤羊竖起耳朵,心情彻底不愉快了。
“追月,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追月心头一沉,气氛顿时一变,连正跟她玩闹的香香都察觉到了爹娘的变化,不由又握起了小小的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那些人的速度很快, 独孤羊知道来者不善, 他将屋里的烛火吹灭, 低声说道:“他们大概已经知道我们在这,你和香香在这里等我, 我去引开他们。”
追月的心蓦地一沉, 他们历经艰难才刚刚见面, 不过片刻,他又要走, 还要孤身去引开他们, 不知怎的, 心中很是不安。但如果他们真的是冲着这间客栈来, 那带着香香根本逃不掉,皇城到处都是皇兄的眼线, 所以唯有他走, 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她抓着他的手,近乎恳求:“你一定要回来。”
声音微颤, 听得独孤羊一顿,他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说道:“我不会再扔下你的。”
追月轻轻点头,看着他又一次消失在了眼前。不多久, 窗外有十几条影子掠过, 追着独孤羊而去。她抱着女儿,越发地焦躁。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皇兄知道独孤羊的本事, 那派出的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怕是宫中最好的侍卫。但独孤羊不了解皇城地形,只怕要吃亏,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抓住。
追月看看女儿,又看看窗外,挣扎之下,想将女儿放下,去找独孤羊。
怀中婴儿似乎觉察到母亲的动作,伸手要抓住娘亲,已经是要哭的模样。追月不忍,但她不放心独孤羊,她握着女儿娇嫩的小手轻声:“娘去找你爹,你爹可能会有危险,一会娘就回来,香香乖。”
香香睁着泪眼看她,似懂非懂,正想着要怎么办,就见娘亲起身走了。不多久,又有人进门,可却是奶娘,娘亲不知道去哪了。
她想了想,终于决定还是哭吧,不开心,蠢爹爹和美貌娘亲都不见了。
秋娘抱起她轻声哄着,想到刚才香香娘过来敲自己的门,让她照顾孩子,她就觉得蹊跷。这会发现独孤羊也不见了,更…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被温声哄着的香香渐渐开始犯困,也哭累了,声音越来越小,眼皮子越来越沉,最后挂着眼泪睡着了。
梦里有她的蠢爹爹,还有温柔的娘亲,还有风风火火的奶娘,还有很多很多吃的…
真好。
雨越下越大,在寒冬中砸在身上,如冰峰剑雨。
独孤羊没有跑太快,免得后面的人追不上,又回头去蹲守客栈,暴丨露了追月的位置。他决定先在这八街九陌中转晕那些人,然后再回去接追月,再用极快的速度直接将追月她们送出城外。
疾行的身影穿过雨帘,后面的人一直在尾随追赶,溅起无数水花,散落在雨幕之下。
暗夜中,突然有十几个黑衣人从街道中出现,挡住了独孤羊的去路。
独孤羊皱眉,看着前面十余人,隐约觉得他们不是一般的人类,身手应该很不错。他没有多留,一停,身后的人也会追来,立刻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意识到不对劲的他这一次速度快了很多,但不多久,前面又再一次有人拦截。
独孤羊越发觉得不妙,料定前面有更多埋伏,转身往离开的方向退,准备用火炮轰开一条路。
身后追来的人见他突然掉转回身,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
独孤羊见他们已乱,迅速从他们中间穿过。谁想没有跑多远,就见前面巷口飞出一张大网,直接将路拦住。
不等他往另一边跑,他突然听见不同寻常又熟悉的铁器声,回身看去,就见那黑衣人中,一人朝他抬手,腕上无比熟悉的铁器“轰”地一声飞出一颗火炮,朝他袭去。
“砰——”
没有完全避开的火炮在他的耳边炸响,瞬间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叫,失去了灵敏的听觉。
他讶异,蓝星上,人类已经掌握了火炮?
不对…不是蓝星人。
他的心一沉,是那个R星叛徒,他被他发现了,甚至被他先下手为强。
那个叛徒,竟然把自己的武器给了人类,就是为了狙击他?
那这些人,到底是司有言的护卫,还是叛徒雇佣的人类军团?最坏的结论,就是这些人是司有言的护卫,但却听那叛徒的命令。
独孤羊知道不能久留,耳朵已经溢出热流,无比刺疼。他抬手朝他们轰出一颗火炮,轰得他们犹如蚁群炸开。可几乎就在同时,又一枚火炮也朝他飞来,直接穿透他的臂膀,左手直接废了,又一枚火炮飞来,几乎瞬间将他的心脏轰裂。他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摔倒在地,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流满一地。
“嗒——嗒——”
有人迈着步子从黑衣人中穿过,悠悠走到躺在地上的独孤羊面前,阴冷笑道:“伟大的指挥官,你知道你最吃亏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太守规矩,太听星际审判庭那些老家伙的话,这不能做,那不能做。”
躺在血泊中的独孤羊吃力道:“我明白为什么司有言会杀追月了…”这叛徒最擅长的事,就是挑拨人心,当初在星际犯下血案,逃了五个星球,终于被他在蓝星找到,两败俱伤。
但他没有想到,叛徒会这么快混入大周皇室,并且得到了司有言的信任。
“你毁我飞船,让我被迫留在这里,我总要找个人保护我,这里的皇帝是不错的人选。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知道追月公主的情郎就是你的时候,有多害怕。”司徒空轻声笑笑,耳朵微动,听见司有言乘坐的马车正往这边赶来,他将脸上笑意一收,沉声,“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当初怂恿纪王造反,杀了追月老爹的人,是——我。”
独孤羊微顿,他从血泊中翻转回身,用最后的力气将他的脸看清楚。只要他不能离开蓝星,就会留在司有言的身边,那这张脸就不会变。
“你在认我的脸?”司徒空满脸惊讶,又朝他凑得更近,“你看呀,看清楚,可是…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死人的你,看那么清楚有什么用?”
他起先还在忍笑,可后来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满是嘲讽。
“滚开!”
一把匕首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直接插在司徒空的脚下,要是能再准确半寸,就要刺穿他的鞋子了。他急忙往后退,黑衣护卫也立即上前将他护住。
前后四十余人的黑衣护卫寻声看去,便见一个女子从屋顶上跳下,手上紧握一把剑,飞落在独孤羊身边。
独孤羊的心更灰暗了:“快走…”
但如果这句话有用,追月也不会来了。
追月试图将他扶起,可看见他肩上的大洞,怔住了,手也止不住颤抖。她伸手堵住那血洞,血混着雨水,穿透她的指缝,不多久手就被血水浸湿了。她没有慌张,视死如归。她知道她下来,救不走他,但如果她不出现,他也一定会死。
那不如两个人一起死。
她受够了这种分开的日子。
她也深知,如果皇兄不杀了独孤羊,不杀了她,那一定会继续追踪她的下落,香香也会很危险。
那些黑衣人无论是追踪还是在前路埋伏,都没有将香香锁定成目标,所以她怀疑,兄长已经认为香香死了。
那他们都死了,香香也就安全了。
她不惧怕死,只是舍不得,然而如果可以保护香香,这些就无所谓了。
“我陪你一起死。”追月仍在堵着他肩上的血洞,明知道这样没有一点作用,“谁让我喜欢你呢。”
独孤羊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是看着她眼底的坚定,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