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错眼中掠过阴霾,惨笑道:“他有胆将我劫持至此,有胆杀我,就没胆量见我一面吗?懦夫!”
陆栖寒自是不能容忍恩师被辱骂,正色道:“宫主,请自重。”
“我呸!你还是劝商酌兮那个老匹夫自重一点才好!”
陆栖寒等一众伏羲弟子气得脸色发白:“师父德高望重、光明磊落,岂能由您这般辱骂?”
虞错更加张狂,破口大骂:“你等无知小儿,只以为你们师父才德横飞,殊不知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伪君子、骗子、凶手!”
陆栖寒怒道:“您再这样口不择言,休怪我不客气了!”
“呵呵!若这娃娃不在我手里,你小子会跟我客气?”话音未落,方才略松开的手指又收紧了。
陆栖寒见肖雄快撑不住了,心知得立刻结束这场口水战将他从魔爪下解救出来。一咬牙,索性说道:“宫主,并非师父不想来见您,只是他最近身体有恙,不便过来。”
虞错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身体有恙?骗谁呢?他不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医吗?世间最好的医术、最好的药材都在你们伏羲教,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一剂雪莲鹿茸灌下去,还有好不了的?”
陆栖寒的声音低了几度:“我……我们也盼着师父能好起来。”
他脸上的黯然落在虞错眼中,她又是一怔。忽然松了手,任肖雄倒在地上,道:“我才不信。他不敢来见我,我便去见他。若让我发现是在装病,我一把□□噎死他。”
说罢就径直朝门口走来。挡在门口的伏羲弟子目中闪动,手势暗动,显然是看到人质脱险,打算就此把她拿下。
陆栖寒低声喝道:“都让开!不要拦宫主!”
弟子们不甘心地退开。但旋即就庆幸陆栖寒阻止了他们。
虞错的右手捏着特异的指法,那手心袖口处有一个金色的小蛇头凶巴巴地盯着他们。这可是虞错宫主养的大名鼎鼎的小金啊!
虞错轻蔑地扫他们一眼,迈出门去。一走到阳光下,背影不由晃了一晃。她身体还是很虚弱。
一瞬间陆栖寒差点忍不住上前搀扶,又记起那不是阿裳,心脏像被戳了一刀,痛得半天缓不过来。
屋内,阿宅已抱起肖雄施救。被捏晕过去的肖雄很快清醒过来,咳嗽了一阵,摸着脖子上火辣辣的指痕,呜呜哭起来。
见他没事了,陆栖寒便跟上虞错,领她去师父的住处。短短一段路,两人都沉默着,虞错的侧脸冰冷沉郁,全然没有了阿裳那柔和的线条。
走到商酌兮的院子,迎而正碰到在旁照料的小师弟匆匆跑出来。见到陆栖寒,他顾不上管旁边陌生女子是谁,急急地对陆栖寒说:“大师兄,我要正要去找你,你快来看看,师父不太好!”
陆栖寒心中一沉,顾不上别的,跟着小师弟跑了进去。
虞错却留在原地,许久移不了一步。她脸色惨白地呆怔住,许久才喃喃道:“不会的。是假的,他们在一唱一和演戏而已。呵呵,戏做得这样全,不累吗?”嘴角强扯起一个冷笑,“一定是骗我的,商酌兮一定是在这屋子里设了埋伏,我一进去,他就杀了我。谁怕谁?”
她强撑起精神,拖着脚一步步踏进满是药气的屋子里。
那一瞬间她甚至盼着自己猜对了,盼着这屋内有杀人陷阱,盼着商酌兮拿着他的长剑,亲手送进她的胸口。
那样的话,她就可以笑着说:商酌兮,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这个狠毒的伪君子。
可是她只看到床上躺着的瘦到脱相的人。他年龄不到四十岁,却像更苍老的模样。
她看到两个伏羲弟子急得发红的眼眶,她看到陆栖寒给他下针,而他毫无反应。陆栖寒手中银针一根根扎到他肋骨清晰的胸口上,那里却毫无起伏。
他难道——就这样死了吗?
她无声站着,像只沉默的游魂。
他们大概过几年就会见一面,见面的缘由多数是他来找她的麻烦,每次都免不了打一架。他的模样与上次见面时却变了太多,已瘦得快要认不出了。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
床铺那边总算是传来几声重重的喘息声。陆栖寒轻声唤:“师父。你觉得怎样?”
过了一阵,才有很低的回应:“嗯。”
怎么,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吗?那还怎么跟她吵架?怎么跟她打架?
陆栖寒松了口气,将银针撤下,替师父掩好中衣,盖好被子。转头吩咐小师弟去取几样药。
他与小师弟说话的时候,商酌兮没有睡着,眼睛睁开着,目光不知落在上方何处。虞错也没有出声,只站得远远的,默默看着。
小师弟领命而去。陆栖寒用极柔和的声音道:“师父是这几日进食太少,虚弱所致,没有大碍的。等一下我让人煮些肉粥,您一定要坚持多吃点。”
商酌兮的嘴角浮起一点微笑,道:“你做得极好。”声音虽然细微,却总算是句完整的话了。
陆栖寒一怔:“为何忽然夸奖徒儿?”
商酌兮道:“对于无回天之力的临终病人,就是要这样宽慰的,所以你做得极好。”
陆栖寒顿时管理不了自己的表情,险些涌出泪来,声音都变调了:“师父您说什么呢?我说的可是真心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商酌兮没有看他,似是仍在盯着床顶,表情严肃起来:“我宁愿你是在说假话宽慰我,怕的就是你语自真心!你身为医者,该最清楚什么叫做回天无力。别人不清醒便罢了,你不能任性。栖寒,你是我的长徒,今后伏羲教要靠你撑起来,你可知道?”
陆栖寒跪倒在床边,浑身颤抖着,终是吐出一句:“徒儿……知道了。”
商酌兮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为师这一生不长,虽有许多遗憾,却也没完全辜负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沉浸在悲痛中的陆栖寒这才记起虞错还在这里,慌忙说:“师父,这位是……”
“我知道她是谁。”商酌兮说。
第25章
商酌兮苏醒后没朝虞错这边看一眼,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发觉的。不但发觉了,还早就猜出了是谁。
商酌兮说:“栖寒,你先出去一下。”
陆栖寒顿时警惕起来,道:“还是让徒儿陪在旁边吧。”
商酌兮微微一笑:“你怕什么?我不过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还差这一时半刻么?”声音略略严厉,变成命令的语气,“去外面等着。”
陆栖寒只得顺从,领着小师弟走到外面把门掩上。却哪里敢走远?就贴着门边,监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安静了许久,安静得让陆栖寒坐立不安,忍不住想要闯进去时,终于响起了话音。
虞错道:“商酌兮,你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吗?”她说话的嗓音是阿裳的,语气却是虞错的,听得陆栖寒心中格外郁堵。
商酌兮低低的声音传来:“你误会了。我只是眼睛看不清了。”
陆栖寒心口一痛。师父病得沉重,前些日子眼睛就不能视物了。
屋内传来踉跄声,虞错大概是站立不稳,走了几步扶住了什么。陆栖寒记起给她熬的补血药她还没喝。虽然这具身体已不属于阿裳,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保护。
屋内,商酌兮接着说:“不过,瞎了也好,我不想看到你现在的模样。我希望死去之后一直记着的,是你本来的样子。”
扶着桌角勉强站住的虞错猛地抬起头来:“你都这付样子了,还不忘记讽刺我么?”
他低笑一声:“我又不是第一次讽刺你。你是指望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别想了……对于衣女术这件阴损事,我到了阴间还会骂个不停的。”
她尖声道:“你不要一口一个死不死的!你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怎么可能连自己也救不了?你是不是在装样子?若让我知道你是装的,我毒死你!”
他散散漫漫地说:“虽不是装样子,却也算是自寻死路吧。”
她震惊地失声,过了一会才问出来:“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他说:“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吗?我是为了你啊,阿错。”
门外的陆栖寒脸上神情变得复杂。
她腿一软跌坐在桌边椅子上:“你……你这话怎么讲?”
“修习《朱雀经》带给人的损伤,让人短寿,通常活不过四十岁,因此才催生了延寿的衣女术。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以药材和内功结合的办法,希望找到其他弥补你的损伤的办法,以让你还有你的后人不再采用那伤天害理的衣女术。”
她怔怔问:“那你……那你找到办法了吗?”
“我以为我找到了,但不在人身上试过,怎么能冒险用在你身上?我便自己先试了。或许是我没有朱雀经的功法打底,总之……一败涂地……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门外的陆栖寒听得五内俱焚。他只知道师父这场大病源头是一年前一次练功的走火入魔,重伤心脉,用尽灵药也无济于事。却不料那所谓的“练功”是为了魔头虞错。
一直以来伏羲教处处与作恶多端的朱雀宫作对,这个陆栖寒是十分乐意的;但师父总对女魔头手下留情,明明有许多机会杀她,却偏偏放过她,甚至那一年还试图提亲来拉拢她。他一度十分不解——到现在还是不解。当知道衣女术终于实施,他一直企盼着能救出来的阿裳没有了的时候,他也怨过师父,甚至想跟师父吵一架。
可是那时已经不能吵了,师父练功“走火入魔”,一病不起。
而这场要命的练功,难道是为了替虞错试药?!
一瞬间他想冲进去,不管尊卑有别,也不管师父病着,先痛斥质问一番。
可是还未等他动作,虞错已经声色俱厉地嘶声道:“我不信!你是为了我?为了我你要死了?骗鬼吧!你这个弑师夺位的不义之徒,会为了我去死吗?你骗得绿倚为你而死,又来骗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编的这套谎话,是苦肉计吧!”
他低低一笑:“是苦肉计。是以我一条薄命,换得朱雀宫世世代代放弃衣女术的苦肉计。如何?有没有苦到你?”
她颤抖着手指着商酌兮,从牙缝中狠狠道:“你,你去——”
看着他生机无多的灰败脸色,一个“死”字硬是没说出来,她扭头撞门而出,踉跄跑走。陆栖寒没有管她,赶忙跑进屋内查看师父的情况。
商酌兮原本已气若游丝,今天竟提了一口气说了这么久的话,这一会功夫已眼皮阖上,昏睡了过去。这一场斗嘴必会将他所剩无多的元气损得更狠。不过,大概是因为斗嘴占了上风,以胜出告终,他心情颇是愉悦,睡梦中嘴角也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陆栖寒原本憋了一肚子不解和埋怨,看到这个笑,心中气恼也不由懈怡下去。
师父已经变成这样子,再怨他也没用了。只呆立在床边,只觉绝望悲伤漫天漫地,默默流下泪来。
阿宅忽然冒冒失失跑进来:“大师兄!大师兄!”
他低声斥道:“不要吵到师父!”
阿宅赶忙捂了一下嘴,又小声说:“那个女魔头晕倒在路上,被我们抓住,捆起来了。”
陆栖寒眉头一皱,道:“我去看看。”
虞错被捆得粽子一般,被丢回她原来房间的床上。眼睛闭着,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陆栖寒见她两只手臂被反绑在身后,左手腕处的绷带被血迹浸透,知道伤口被绳子勒裂了。赶忙伸手去替她解绳子。
阿宅一把按住他的手:“大师兄你做什么?你明明知道她是谁!她是朱雀宫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虞错啊!”
陆栖寒动作不停:“任她这样出血她会死的。”
“女魔头死便死了,师父不也说过可以杀了她吗?”
陆栖寒:“师父之前是说过。不过……现在他可能会愿意再等等看。”
方才虞错与商酌兮的对话时,虽仍没有悔过之心,但他隐约觉得师父搭上性命的苦肉计起效了,或许,这个虞错还有救。
尽管他恨不得她死——她就算是悔过,也是杀死阿裳的凶手。
身为商酌兮的弟子、伏羲教的下任掌门接班人,他清楚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比如说,虞错该死,却要在她意识到自己错处、对她伤害的人低下头去,那之后她才能死,才是死得其所。
阿宅仍不放心,看着女子身上绳索被解开,他的手紧张地按到自己腰间的剑柄上去。陆栖寒看他一眼,道:“你不用紧张,就算她是虞错,此时身体状况也到了极限,暂时不会有力气攻击人了。”
阿宅“哦”了一声,略松口气。却捕捉到大师兄话中可疑之处:“为何说‘就算她是虞错’?她就是虞错啊。不过因为刚占用了衣女身体,换了模样而已。”
陆栖寒的眼底掠过一丝黯然,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我之前煎炸好的那碗药呢?你再去热一下。”
阿宅答应着,一再提醒大师兄要提防点,这才离开。
陆栖寒扶着松绑后的虞错在枕上躺好,拿过她的左手拆掉被血浸透的绷带,重新处理了伤口再包扎起来。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睫一直寂寂合着,没有反应。
待阿宅端了热好的药来,陆栖寒亲自来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