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画眉有些困惑,又莫名不敢往深处想,端着面盆匆匆出去了。
门关起,天地都仿佛安静下来。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程澈凝视着榻上人的睡颜,不知枯坐多久,终于忍不住伸手,修长手指顺着她眉骨一点点往下,描绘着早已熟悉到骨髓里的容颜。
到最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唇畔停住,刚刚触到少女柔软冰凉的唇。就好似被火星溅到一般。仓皇缩了回去。
程澈脸色冷凝到有些吓人,咬了咬唇,终究没再有旁的动作。似是逃离般起身来到书桌前,捡起铺满桌案的宣纸看起来。
屋内渐渐暗下来,画眉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见程澈没有转身。轻手轻脚走到烛台旁,点燃了灯。
室内顿时亮堂起来。反而显得更加静谧。
画眉看一眼仍在熟睡的程微,又悄悄看一眼不知在书桌旁立了多久的程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当关门声响起,程澈仿佛如梦初醒。大步走回程微身旁,烛火映照下,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微微该不会又被鬼上身了吧?
虽然昏睡前的神态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可是,怎么解释这些令人惊艳的诗词?
关心则乱。程二公子越想越不对劲,狠下心,伸手一掐程微人中。
程微一连写了数个时辰诗词,铁打的人都熬不住,此时睡得正沉,忽觉有些痛,眼皮却重得睁不开,迷迷糊糊喊了一声痛,挥手去打。
程澈反手一抓程微手腕,急切道:“微微,快醒醒!”
朦朦胧胧间听到熟悉无比的声音,程微顿时找到了安全方向,一个滚身,直接滚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这下子,总算踏实了。
少女喉咙间发出舒适的咕哝声,就如胖鱼撒娇时那样。
程澈本来是坐在榻边,此时手脚僵硬,整个人都懵了,偏偏怀里的人还不安分,又用脸蹭了蹭他手臂,似乎是找到了舒适的地方,脸也不肯挪走了,就搁在那处睡得昏天暗地。
轻轻浅浅的呼吸,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手肘处。
程澈登时感到一股电流划过脊背,一直往下。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
程微失去了倚靠,猛然往下栽去,眼看脸就要着地,程澈动作比脑子反应还快些,一把把她捞进了怀里。
程微顿时睁开了眼睛,直直望着程澈。
程澈一时忘了该干什么,傻看着程微,面无表情。
程微回神,眨眨眼睛,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二哥,你抱着我干嘛?”
那嘶哑的声音好似小火花,让本已消失的电流再次窜起,不听使唤的往不该去的地方窜去。
程澈一开口,声音低哑得吓人:“你刚刚差点掉下来了…”
程微环抱着程澈的腰,回忆了一下,恍然道:“对了,我好像睡着了。二哥,我睡多久了?”
见程微一派坦然,程澈羞惭难当,又隐隐松了口气,把她放回榻上道:“不到一个时辰。”
他扯过一叠犹散发着墨香的宣纸:“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儿?”
程微没有立刻回答,蹙眉寻思了一下,问:“二哥,你生病了吗?声音好奇怪。”
“是么?”程二公子耳根迅速红了,故作平静道,“可能是早晚天气变化大,嗓子有些不舒服。”
“这样啊,那我让欢颜熬些秋梨膏给你吃吧。”程微伸手,抚上程澈额头,“脸也是红的,莫非发热了?”
程澈一把挥开程微的手,迎上她诧异的目光,脸紧紧绷着:“二哥没事,就是…就是有些穿多了。”
他说着,掩饰般扯了扯领口,却因为慌乱中手劲过大,直接把衣领扯开了。
程微目光下移,落在那突出的喉结与精致的锁骨上,一时有些呆了。
程澈整个人都不好了,石化般定在那里,一时忘了如何反应。
程微顿时陷入了沉思中。
二哥居然在她面前解衣袍!她,她该怎么办?
总觉得什么都不干很对不住自己的样子。
可要是干了,二哥恼羞成怒怎么办?
但二哥这样主动,分明就是期盼她干点什么吧?
程微鬼使神差,摸上程澈喉结,完全掩不住登徒子本色:“二哥,你这里和我不一样…”
“程微!”程澈豁然起身,迁怒般斥道,“女孩子家怎么什么能随意乱摸!”
他猛然转过身去,深深呼吸,试图尽快平复身体的异样。
糟糕了,二哥真的恼羞成怒了,可她什么都没干啊!
“二哥——”程微喊了一声程澈,见他依然不理,好心提醒道,“你再不把衣襟系好,画眉她们进来看到会觉得很奇怪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来客
程澈一张脸成了大红布,手指抖了半天,才把衣领系好,迎上程微笑眯眯的眼神,额角青筋跳了跳,又把衣领往上提了提。
看来以后只能穿高领了,这可怎么办?不行,他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微微。”程澈坐下来,清了清喉咙,一脸严肃盯着程微,“你十四了吧?”
程微不明所以,点头。
“明年就及笄了?”
程微再次点头。
“不想嫁人?”
“嗯!”这一次,程微大力点头。
程澈暗暗吸了一口气,轻吐出来:“你长大了,又不想嫁人,对男人这样好奇是不成的。”
“我不是好奇——”
“那是什么?”程澈咬了咬牙。
不好奇会摸他喉结,胡乱亲他?
这样的妹妹,完全不敢放出去见人了!
程微紧抿着唇,沉默无言。
她不是好奇,她只是…情难自禁。
有的时候,她会忽然生出打晕了二哥把他拖到人迹罕至的山洞里,二人就这么过一辈子的冲动。
那种骤然而生的冲动,压抑不住的叛逆,让她知道她和别的姑娘是不一样的。
她不够矜持,不够贞烈,大概唯一足够的,只是那份对二哥的欢喜。
程微深深凝视着程澈。
眉目如画,冷峻如雪,就像是暴风雪中挺拔的松柏,任由环境多恶劣,依然生机勃勃,想长成最好的那一棵。
她又怎么能以喜欢的名义,毁了二哥一生,让人人称羡的状元郎背上兄妹****的罪名。
见对面的少女一下子神情颓然,程澈心中一沉,反复回想刚刚所言。
似乎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啊?
他伸手,按在她肩上:“微微,你究竟在想什么呢?能不能讲给二哥听?”
再这般下去。他真的没有自信好好做兄妹了!
不,就是现在,他已经没了资格。谁家兄长会对妹妹一个无意间的动作生出旖念来?
程微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脑袋一热。胡乱扯过来一个话题:“二哥,重阳节那日,我见到二嫂了。”
“二嫂?”程澈怔了怔,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哪个二嫂?”
程微有些呆:“你未婚妻啊。”
呃。对,他的未婚妻,是微微的二嫂。
程二公子仿佛吞下了一颗青涩的果实,说不清心头滋味,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见果然转移了二哥注意力,程微悄悄松了口气,微笑道:“方大姑娘是个好姑娘。二哥,不管你心上人是谁,既然要与方大姑娘成亲了,以后会好好对人家吧?”
程澈怔了怔。点头:“会。”
程微咬了咬唇,认真道:“那就把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放下吧,不然你和方大姑娘都不会快活的。”
程澈望着程微,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白着嘴唇道:“是,是该放下,微微说得对。”
喉咙中又有了熟悉的腥甜味道,程澈紧紧抿起唇。
程微赶忙别过头,压下眼底涌上来的水光,扯过散落榻上的宣纸递给程澈看:“二哥你看这些诗词。”
“从哪摘抄的?”
程微斜睨他一眼。质问:“就不能是我写的?”
程澈笑道:“二哥知道是你写的啊,问你从何处摘抄的。这些诗词,任一首流传出去,都会引起轰动的。”
好吧。看来她不学无术的妹子形象的确深入人心!
“二哥还记得那个附我身的孤魂吧?”她如葱指尖轻轻拂过宣纸,“她尚在我体内时,曾说这些诗词都是她那个时代广为流传的,不知为何,到了当世,竟然全都不见了影踪。”
“她那个时代?”程澈拧眉想了想。似是恍然,“莫非是两百多年前代王朝覆灭前夕,那一场焚书坑儒?”
那一场焚书坑儒,至今令无数文人墨客痛心疾首、跺足长叹,不知坑杀了多少大儒,毁了多少孤本。
自那以后,就有许多书籍失传了。
“二哥应该听说了京城近来广为流传的那两首诗吧?程瑶在赏菊宴上作的,然后我就想起了这些。”
程澈蹙眉,重新看一眼那些沉甸甸的宣纸:“你的意思,程瑶一直以来的才华只是欺世盗名?”
“是!”程微点头,晃了晃手中宣纸,“我本想把这些传出去,揭穿她的丑恶嘴脸。可二哥你也看到了,我对你说,你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从何处摘抄而来。现在想想,要是就这么传出去,程雅只要说一声这原本就是她作的,我就百口莫辩了。”
人的名,树的影。程瑶有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而她显然是不学无术的那一个。这些寻不到出处的诗词,程瑶一口咬定是自己作的,她只能徒惹一身腥。
“微微果然知道深思熟虑了。”程澈赞赏地点点头,抬手轻轻抚平她皱起的眉,待程微一脸诧异,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匆忙收回手,指了指手中诗词道,“此事不难,就交给二哥吧。盗用他人诗词,本来就是不能容忍之事。”
程微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多谢二哥了。”
二哥愿意处理,要比她胡乱出昏招强多了。
“那二哥先回去了。”程澈下意识摸了摸衣领,抬脚走了出去。
程微直接把脸贴到床柱上,叹了口气。
幸好摸了一把,不然亏大了。
下次,下次吧,下次她一定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
九月里天气舒适,那些换了秋衫的丫鬟们走路都是惬意的,只有程微依然忙忙碌碌。
解决了大姐姐的生产难题,她接下来有三件事刻不容缓。一是小外甥的心智问题,二是外祖母的消渴症,三是舒表弟的胎里弱。
小外甥目前太小,就算她学会治疗的符术,近期都不能用上,而外祖母与舒表弟在噩梦中病逝,很可能就发生在她及笄那年。
这样一想,程微哪里还闲得住,每日到了济生堂若没有生死攸关之事,就窝在后堂,学习新的符医科目。
很快进了十月,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黄叶满天,欢颜踩着落叶来到后堂,禀告程微:“姑娘,前堂伙计传来消息,有个奇怪的人想见您。”
第三百三十九章 拜师
程微是在济生堂后堂的会客厅里见到的那人。
不怪伙计用“奇怪”来形容,那人一身灰白色长袍,宽大随性,头上戴着幂蓠,黑绢垂下来,遮住了眼鼻,却有一缕发没有藏好,落在肩头。
那缕发是白色的,因与衣衫颜色相近,并不大明显。
程微猛然想起这是何人了,欠身行礼:“原来是道长。”
那人抬手摘下幂蓠放到小几上,果然露出一头雪白的长发来。
程微眯了眯眼。
鹤发童颜,哪怕这人其实生得极好,还是会给人一种妖异感,也难怪他出门要遮得严严实实了。
白发男子定定望着程微。
换了旁的男子,这样凝视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未免显得孟浪,可他目光平和深远,好像流淌过漫长的岁月,就让人丝毫生不出反感来。
程微微抬着下巴,坦坦荡荡任他打量。
这人一副世外高人的气度,连招魂之术都会施展,可见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定此刻已经察觉了她与阿慧的不同。
那又如何,她再差劲,灵魂是她的,身体也是她的,还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果然,白发男子沉默许久,一开口,便道:“小友和上次所见,仿佛不一样了。”
程微坐着,后背挺得笔直,平静道:“道长慧眼。”
白发男子于是不开口,又开始默默打量程微。
二人相对枯坐,就连守门的欢颜都忍不住探头,被程微一眼瞪了回去。
程微开口打破僵持的气氛:“道长,其实您有什么疑问。可以直说的。”
觉得不对劲就问呗,她真的没有想隐瞒什么。
或者说,程微还隐隐期盼着这人能问出来,这样,她就能痛痛快快指出他招错魂的事了。
白发男子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