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身子被推送向吕宋,朱七只听得龙非离轻声一句,“朕回来前,麻烦你了。”
刚刚还盈手的温热,也一下消失无踪。
林晟一番话,众人听得心惊胆战,虽不尽明了他话中涵义,却也听出端倪来,夏桑段玉桓之众又岂会让皇帝独去冒险,身形如电,已纷纷追出庙外。
百在吕宋和玉环的搀扶下,朱七也随一众女眷追出去。却见龙梓锦与清风等人焦灼万分,站在林边屋舍旷野里,但没有再往前一步。
屋舍霰罗四下,灯光如橘,团簇在廊舍四周的都是高大的汉子,看去竟不下数百人,个个布衣便装,但衣上血迹轻染,神色肃整,紧盯着前方,朱七明白他们便是三年来龙非离秘密迁徙此地的禁军。
不断有人从屋舍里走出。
青壮男人,老着,妇人,小孩。
站到那些兵士背后,惊惧看着前面的情景。
玉致早已哭了出来,哑喊道:“九哥回来,咱们另想办法救嫂嫂!你回来…”
晶莹和霓裳搀着她,却也各自偏了头去,不忍再看。
玉环紧紧环着她的腰,吕宋扶着她的手臂,咬牙睇着林边。朱七浑身颤抖如筛,四肢百骸尽皆冰冷。
那是一层类似光膜的东西,剔透巨大,高耸半壁云天,薄有荧光,从林末延至屋舍之旁众人的脚下,将林晟和龙非离拢裹在里面。
任你军士再多也无法冲进去,除非龙非离出来。
两人便在林子一侧对峙而立。
说是对峙,龙非离其实早呈败势。
朱七还记得桃源镇那个夜晚,她也是那样看着他血染白裳。那些血沫将他的衣裳濯得湿透,她将他负在背上,他的重量快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她一度以为他死了,因为只有死人才会这么沉。
她眼睛涩痛,满眶泪水中,看着他一次次上前,又被林晟摔打回去。他跌下,又爬起,向林晟冲去。
穹膜外,声音大振,龙梓锦,段玉桓,清风等人都怒红了眼,带着兵士去敲凿那巍耸在天地苍莽夜色之间的硕大膜子。
毫无办法,点滴不破,仙凡之别。
无怪天上人间,仙人总笑看尘世如蝼蚁,弹指之间华了容颜却很快又苍了白发。
一个穹膜,将他断隔在那头。
血霏从他身子里一处一处轻爆而出,墨眸沉敛,他的眼角眉梢却都是安静,狠狠冷冷,她读懂了他的决绝。
除非他死了,否则,他不会出来。
林晟告诉他伤势危险,实是想他追来,他是半个神祗,哪怕灵力将尽,也足以将一个凡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这点连她都知道,龙非离又怎会不知。
她生死已定,龙非离,你又何苦将自己的性命赔上。
沧海桑田,天界还是人间,他们已经等了三生三世。
是谁说过,人的缘份只系三生,错过了便再也不复。
可是,他与她明明就要幸福了啊。
只差一步。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朱七挣脱了吕宋和玉环,她不知璇玑的身子还能用多久,她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拼命地跑,跑到穹膜边沿,龙梓锦一脸泪水,便要来拉她,却教夏桑拉住,后者声音哑哽,“王爷,就让娘娘在这里陪着皇上。”
模糊紧凝的目光中,是他越来越慢的动作,他身上的衣服已看不到完好。
天地浩大,光火暖暖,数百人心,却无法暖心,朱七却只觉身子越来越冷,终于,她缓缓跪到地上,看向那高挂了千万年的西凉弦月。
这样的夜晚,月如银露,星光竟然也华璀灿烂,银河美丽。远穹之处,可有仙人?
她轻轻笑开,声音漏出,残哑如刮皿器之上。她低低喃了几声他的名字,终于止不住泪水珠线,用尽力气喊道:“佛陀,如果我早结局如此,我不要与他在一起,我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什么也不要,我宁愿什么也不要!我求求你,让我到他的身边去,我不求同生,只求能与他死在一起。”
“阿七。”
玉环哭着奔到她背后,她悲恸绝望,只怔怔望着头顶星空,不管背后人们的声音震耳又凌乱。
林子边端,跌跪在地上的他却似乎听到她的声音,朝她看了过来。
她看到那双玄黑的眸扬起一片雾霭…痛怒,愤恨,不甘,还有不舍。眸光深邃,到最后,一双凤眸里,全是爱怜和不舍。
林晟唇角笑如荷露,一手慢慢扬起,捏撮了耀眼的光簇。
这个游戏林晟不想再玩了,他想杀了他!
朱七心里大恸,随着那盛大的光团在林晟高举的手中四散而开,一个个景象映入脑中,西海之滨,是谁袍衣翻飞,俊颜如玉,伫立远眺海角无垠。
“耗子。”她大叫一声,一瞬,有什么从身体迸冲而出。
497一生等待错过了你(8)
进入林晟手中朱七的身子,挣离他的束缚…光影之间,所有动作太快,只是按着本能反应,她能用的力量已尽耗在打开那扇穹膜上。
只能用最笨的方法。
当遽痛穿身而过,她知道她成功了。
身子跌下一刹,她淡淡看着林晟,轻声反问,“你不是很想我死吗?”
局林晟眸里都是骇色,随即愤怒痛恨淹过眉眼,暴吼道:“紫苏”
话语却断在咽喉,具大的的光束击打在身上,那强烈的疼痛,几将身体摧毁至尽,剩余的灵力全部从身子逸散而出,光光点点,飘散在晚穹,像突然下了一场雪。
他惊惧的目光到处,是龙非离凌厉暴怒的眼眸,那早已污秽了颜色的袖下五指并扣,浩大璀璨的银辉映拢在他高大的身子背后,从他身上飞散的雪白在根本抵不过那样强大耀眼的辉芒,痛苦之际绝望波卷而来。
百他不比紫苏,前世受伤过重,神格虚弱,纵使复苏,拼着受他这一击,已油尽灯枯,他还能支撑些许时日。
可惜的是紫苏以后,龙昊也回归神格。
龙昊的力量估计只恢复一成不到,却已如此霸道,他终究没能要了龙昊的命,现在是再也杀不了这个男人。
他真的想紫苏死吗?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浓腥的血腥从脑际七孔流出,他枕在自己的血泊里,看着龙昊小心翼翼将紫苏抱进怀里。
那情景让他想起千年之前的深海宫殿。
也许,有些人改变了结局,但紫苏你的今生仍是前世的重复。
他扬声大笑…龙昊,你注定永生孤独!
…
“耗子,”缓缓伸手去摸男子的紧锁悲痛的眉心,朱七轻轻笑了笑,“别老皱眉,像个小老头,我喜欢你在庙里跟我说话的模样,有点像白大哥,很温柔…怎么不说话,不喜欢我这样唤你,你以前就不喜欢,真的不好听么…那我还是叫你阿离。”
“好,好听,你喜欢怎么叫便这么叫,以后都这样叫。”龙非离咬紧牙,抱紧怀里的身子,只是他的手颤抖厉害,几乎便抱她不紧,从她身上渗出的濡湿将他的双手和怀膝都湿透。
他知道,她的身子破损,已不能存活,她的灵魂也在渐渐死去。
他们已经没有以后。
他一声低吼,拼命将她往怀里带,颤栗着吻上她的发她的脸唇,“小七,我会将你治好,我的力量已经回来,我一定能将你治好。咱们还会在一起很久。”
她知道他在骗她,他也知道。
龙王拥有这天地里最厉害的力量,毁天灭地,却偏偏无法救赎,救不了紫苏,才有了他们这一世的恩爱纠葛。
她哽咽着不住点头,手从他的眉心下来,摸索着去握他的手。
“阿离,我能不能求你几件事?”
龙非离眼眸深红,握住她的手,眉宇拢上一层狠骛之色,“别跟我说什么死活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佛陀,我一定会让他治好你。若他不肯,我便诛神杀佛,灭了三界六道!”
朱七心里酸涩,却赶紧点点头只怕他难过。
她知道,他有这个能耐。但佛陀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找寻,除非他想见谁。
现在龙昊的力量还没完全回来,天眼未开,要找佛陀行踪谈何容易,她的身体已破败,若是常人早已死去,灵力越来越弱,她明白自己时限已到。
他将她抱起,她搂上他的脖颈,低声道:“你带我去找他之前,我求你几件事成不成?”
那股疼痛从心底百骸滚滚涌来,竟似没有尽境。前生,他到过阎罗炼狱,看到过那里的地狱业火,看到身受火刑的犯徒那满脸蔓延的狰狞的痛苦,那时年少,并不屑那滋味,只想天地之大,莫他龙昊可承受的苦楚。
后来,他却经受了两次,那是前世,他抱着她在他怀里逐渐冰冷的尸首,今生,刑场里,他的发在她手里散落。
现在,还要一次吗,然后,再无止境。三年,是他能忍受的极限。灵魂散尽,她一定寂寞,他陪着她,不管她要去哪里。一生一次,她就是那个人。
他低低吻着她唇,“你说,我听。”
他从没为她做过什么事,这一次,他都替她办好,便随她去。
朱七咬紧唇,泪水却忍不住簌簌而下,灰飞烟灭,是什么样的感觉,从半空落到唇上的冰凉,她一怔,抬眸看去,却见他低下头,她不敢再看,怕看到他眼里的云雾。
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让她枕在他心口的地方。
她将满眼水气擦到他胸前的衣服上,嗅着他的龙涎气息,她的神识开始模糊,涣散,低低道:“年小八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一个人…随我过来这里,在西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你替我好好照顾她…第二件,你要好好保重,活到当太上皇,每天开开心心。”
“第三,我…听说,你替我打下了一个国家,我想你带我”
她的气息越来越低,他刚准备回答她,跟他说,有两件事,他能应允她,但有一件,不行,却只看到那双慢慢阖上的眼睛。
他那个好字便截在舌尖上,再也说不出来。
498一生等待错过了你(9)
“小七,我现在就带你去。那是一眼无垠的沙漠,以前你央了我许多次,我总是办不到,现在我就带你去。”
他知道她是听不见了,但没关系。她是他的妻,除了那一件,其他的,他都答应她。
在女子唇上轻轻一吻,龙非离仔细理了理她额前散乱了的发丝,不断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乌孙的景致,大步往前走去。
穹膜在前方阻挡着他的去路。
局他眉头一皱,手举起微微一扣,那道耸入云层的无可摧破便一下碎散开来,光芒四逸,星星烁烁,往林野屋苑飘转而去,若远方夜归之人走过,会惊以为是天上星子坠入人间。
他的视线有丝模糊,以致看不清前方人影绰绰,叠叠层层,竟没有丝毫的声响,只是似乎无数目光都静静怔怔落到他二人身上。
“阿七。”颤抖哽咽的声音划过,一个人抢了上来。
百“不该是这样的,你醒过来,快点醒来,这一生不能是这样。朱七,你起来…”
前方女子的声音,将他心中的悲恸灰败一下狠狠推移到角末,龙非离闭了闭眼睛,眸眼再开,眸中辉芒已是清明绝决一片。
他的性命也就罢,她吃过太多的苦,他们还没有过真正的快乐,他怎能就这样放手?他要去找佛陀!
“龙王。”
声音轻轻渺渺而来,他一凛,却见林屋瞬间消失在视线里,眼前是苍茫碧海,头顶星穹高远,足下沧水如平镜,可覆踏其上。
他蹙眉看向眼前的男子,那男人容貌平平无奇,看不出年岁,眼内唇角却笑意淡淡,似看尽凡尘喜殇。站在他身旁的是她口中的年小八,这名双目通红的女子他记得,是前世她的贴身小婢。
云苍大陆,西凉,庆嘉二十一年冬。
小雪是新进宫的宫婢,同一时间进宫的姐妹们都说她与淑宁命好,被安排在蝶风姑姑手下伴办事。蝶风姑姑是宫中少有的官阶极高的大宫女,最要紧的是,她是皇后娘娘的年璇玑的贴身女官,跟在蝶风姑姑手下,便能服侍到皇后娘娘。
但此刻小雪却胆战心惊,与她一同惊簌发抖的还有跪在她身旁的淑宁。
淑宁满脸惊颤,眉目间却又带了几分倨傲。
蝶风便在二人面前站着,神色严厉,她身旁是一张雕花八宝檀桌,其中一张椅上,坐了一个人,紫色衣裙,同色绣鞋。
小雪知道,她们闯了大祸,二人刚才给娘娘侍茶的时候,娘娘嚷着说渴了,一时性急便去抢淑宁的茶,淑宁没有拿捏好力度,茶水倾倒,滚热的水花烫到了娘娘。
娘娘好脾气,但蝶风姑姑却大怒,责畚淑宁数句。淑宁不忿,顶撞了蝶风一句,被蝶风扇了一个耳光。
她吓得赶紧跪下给淑宁求情。她其实知道淑宁心里在想些什么,淑宁出身茶商之家,煮得一手好茶,有一回皇上也赞了一句,淑宁家境殷实,听说本家在朝中也有些关系,加之容貌出挑,会进宫当宫女本便存了目的。
皇上一句嘉许,淑宁自此便记在心上。
天下都知皇上宠爱年后,尤其年后昏睡多年,后经秋山祭祀醒来后,皇上对她的宠爱更无以复加。
然而,醒来后的年后,言行举止却有些像…痴儿。
没有人知道原因,淑宁也因此有点看不起这位皇后。
她正想着,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入房中。
“阿离。”
只听得一声娇笑,紫色绣鞋晃动,那方才还端正坐在椅上的女子便奔到为首那名一袭月白锦袍的俊美男子怀中。
朱七不明白为何眼前男子眉目突然变得阴沉,执起她的手一看,便立刻冷声喝问蝶风,“朕一下朝,凤鹫宫的内侍就来报,说这边出了茬儿,多少年的老宫人了,你这女官是怎么当的,谁做的?”
朱七有丝急了,想让男人别骂蝶风,只攥紧他的衣袖,男人爱怜地抚抚她的背,又淡淡看向蝶风。蝶风赶忙告罪,朝淑宁一指。
淑宁看皇帝来了,反而一喜,正要辩解,龙非离却沉声嘱咐身边的大太监陆凯,“将这婢子乱棍打死。若内务府以后在选拔侍奉年后人手的庶务上再不多加小心,你也别再当这内务府总管了。”
陆凯躬身应了,龙非离冷冷瞥了蝶风一眼,蝶风明白这是警告,若非看在娘娘脸上,皇上必定连她一起责罚。
一旁的淑宁早已吓得呆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膝跪着爬到龙非离脚下,连连叩头,颤声告着皇上饶命。
朱七大急,紧扯龙非离的衣袖,龙非离握了握她的手,眸光扬向陆凯,“按娘娘的意思去做,人不杀,但罚不能恕。”
蝶风寒颤颤打了个冷战,她太清楚皇上话里的意思,不杀人,只是说给娘娘听的,“刑罚”用过了,只怕这宫女也没命了。
小雪与淑宁交情甚好,当下喜出望外,在被陆总管带出去的时候,又连连看了年后一眼,只见皇上坐了下来,将年后抱在膝上,那紫衣女子便倚在他怀中低低跟他说着什么。
皇上唇角微微笑开,又轻轻亲在她的发顶上。
小雪痴痴看着,被皇上这样的眷宠着,娘娘真幸福,是痴儿又何妨,心痛的反倒是皇上吧。
499一生等待错过了你(10)
怀中的人说着话,很快有了倦色,龙非离低声道:“朕带你过去歇一下好吗?”
朱七摇摇头,“不。这个时候你该回去储秀殿看奏章,我跟你过去。”
龙非离一怔,心里顿疼。
从烟霞镇回来三个月了。他知道背后有人说她是痴儿,其实,她只是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像一张白纸,品性有点像个孩子。
局他记得在桃源村,她也忘了事,厌恶他,后来她好了过来。回宫后,他仍问了崔霓裳,崔霓裳说,许是她神识里想忘了痛苦,才会丧失了一些记忆。
他曾经愤怒地问过崔霓裳,这一次为何还会这样。明明他们已经重归于好。
崔霓裳当时沉默了很久,才说,心伤还是在,因为年后娘娘心里一直在害怕,她失去过太多。
百那一句心伤以后,他没再问。他等她。等她重新记起,陪着她,到很久以后,只要他们在一起。
他用了极端的方法,头一月里,他禁止所有人来探望,醒来后他是她看到的第一个人,那一个月里,除了蝶风在他上朝的时候照顾她的起居,就只有他在她身边。
她很依赖他。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没有去见她。
他在暗处看着她坐立不安,最后提着小宫灯领着蝶风走出凤鹫宫满宫里去找他。
她一路走,一路哭,喊着他的名字。
他其实在她背后一直跟着她。
他心里比她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