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光洁崭新的流理台前,背对着我说:“把香油给我。”

我已经看到他利落地将盘中的鲜鱿鱼去脊骨,洗净,竖刀刻斜纹,再切香菇辣椒冬笋,端个盘子让我给他调芡汁。

我站在家卓的身后,看着三菜一汤一道一道地端出,直到坐在餐桌前,仍觉得有点晕眩。

劳家卓洗干净手,坐到我的对面:“怎么不吃?”

我回过神来:“原来你会做菜?”

他笑笑:“独身住久,偶尔会做。”

我问:“从未见你做过。”

“平时有应酬,或是工作忙,没有时间,我想是我太疏忽你。”他轻轻侧头,语气温和却是家长式的威严:“映映,你尚年轻,大可任意做你喜爱的事情,不必觉得有任何束缚。”

我微微低头,我们终究是一场交易,他已做得够好,我那些小情绪何足一提。

所有的不满或失望,不过都是因为有了奢求。

是我逾距了。

“我平时学校食堂吃也很方便,”我笑笑:“放心吧。”

他点点头:“吃饭吧。”

我实在是饿,对着食物大快朵颐。

劳家卓喝汤,他吃得不多,一小碗米饭都未见底。

我问:“不饿么,怎么不吃多点?”

他答:“在飞机上吃过了,你吃多点。”

吃完饭收拾干净厨房,已经是晚上十点。

我走出看到家卓在打电话,声音有些低弱。

我走到客厅,他结束了通话,我看他脸色,忍不住低声道:“早点休息吧。”

他点点头,起身上楼。

清晨时分莫名醒来,我看了看时钟,早上六点半。

我躺在床上,听到对面房间轻微的走动声响,还有轻声咳嗽。

我迷迷糊糊走到客厅,看到劳家卓在扣衬衣的袖扣。

我张口:“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吵醒你了吗?”他声音有些沙哑:“我需搭早班机返回美国开会。”

我不解:“怎么这么赶?”

他笑笑:“我只是临时休一天假,”

他扣好袖扣,转过身来,我伸手替他把桌上的表递给他。

他戴上手表,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愣在一旁的我。

我望着他:“家卓,你这么远回来就为了吃顿饭?”

他摸了摸我的头:“为了安慰家里失意的小女孩。”

我心底那么的柔软。

他忽然定定望我,言辞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冷静:“映映,别沉溺于现在,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我一颗心缓缓地跌落,来不及说出任何话语。

他已经穿上外套,走下楼去。

早上阳光透进窗帘,我一扫前几日颓唐,早早带上笔记本去学校图书馆。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梦未完成,没有任何理由一蹶不振。

努力奋战数日,在教授办公室修改完最后一次的作业。

大学第三年的课业终于宣告结束。

下过一场暴雨的午后,天气有些阴冷,在系里各位同仁望着彼此黑眼圈忙不迭地挥挥手各自回家补眠。

我收拾好课本回家,决定大睡一场。

彻底放松下来反而不能沉睡,在床上辗转了许久,只有些许迷糊睡意。

是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楼下的动静,熟悉的磁性声音,却带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你是在谁手下做事?!亚洲区的事情你请示约翰金,你真是好本事!”

我瞬时清醒过来,踢开被子爬了起来。

“富时指数连连下跌,既然瑞亿表示了担忧债务危机加剧,这个时候擅自投进,你有没有一个金融分析师一点点的专业判断?!”他咄咄逼人:“我甚为怀疑你能否胜任职位——”

他阴沉的声音忽然升高:“不必提老爷子来压我!若不是念你跟了老爷子这么多年,我也不会如此容你,我已给总公司打了报告,你越权擅决,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早已足够让你在这个位置上退一万次!”

“谁?大少?”他冷笑一声:“大少保你?请大少亲自来跟我说!”

我站在楼梯口,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怒的劳家卓,一时有些吓住了。

他抬头看到我,话语突然顿住,许是没料想到我在家。

我朝他摊手,示意go on,不必理会我。

他转过头继续讲话,虽然还是带着威严,但是还是压低了声音。

又持续讲了几分钟,他挂了电话。

我有些迟疑地站着,不知该不该这时去打扰他。

房间内顿时恢复成一片寂静。

我看着劳家卓动了动,忽然一手撑在楼梯,一直在压制着咳嗽就溢出了唇角。

我看着他从裤兜掏出手帕,掩住嘴,咳得愈发厉害。

我走下楼去,有些担忧地唤:“家卓——”

他深深吸气,勉力平定咳嗽,转身坐到沙发上。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我看着他胸口起伏,咳得脸色都发白,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慢慢地喝了口水,低着头平复了情绪,这才抬起头:“对不起,吵到你。”

我摇摇头:“何必生气伤自己身体。”

他望着我,怒气过后,他目光中竟有一种萧瑟之意,慢慢地说:“映映,告诉我,你生气时要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大吃一顿。”

他微微笑了,身体往沙发后靠:“去换衣服,我带你去大吃一顿。”

我上楼去,换了一图案鲜艳的白棉T恤配黑纱裙,刷了一点点胭脂。

下来看到家卓也换了件深灰衬衣,闲闲靠在沙发上,眉宇间一点倦怠之色,低调之中是藏不住的奢侈优雅,真是十足的名门世家公子架势。

他看到我,搁下手中的水杯,微微笑笑:“走吧。”

我走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他眉头蹙起还是忍不住低低咳嗽。

我问:“怎么了?”

他站起来:“前几天有些感冒,好得差不多了。”

我想起来道:“多拿件外套吧,今天下雨,晚上外面凉。”

劳家卓点点头,折回房间内取了一件外套。

他开车,我们去城里最好的餐厅吃饭。

点了汤,酥皮虾,梅子蒸鳕鱼,侍应生开了一支九四年的干红,劳家卓倒没有限制我饮酒,只一旁用汤匙静静地搅拌着那碗汤,看着我吃得欢畅无比。

他望着我,有浅浅笑意:“映映,脸都红了。”

我笑嘻嘻:“我酒量还不错吧。”

他笑:“看不出来啊。”

等家卓签完单走出餐厅,餐厅玻璃倒影出男子的身影,颀长身形,气质清贵,他身上的那种蓊蔚洇润钟鸣鼎食的气息,这一刻竟令我深深迷醉。

穿着黄色制服服务员替我们开门,都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一整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扑面而来,我瞬间有些晕眩,挽着身畔男子的手臂,裘马风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九)

汽车流畅地转过郁郁葱葱的花园,倒入一楼车库,劳家卓打转方向盘,刹车,然后熄火,车停了下来。

“到家了——”我满足地轻呼了口气。

他转头望望我微笑,解开安全带,起身欲推门下车,却忽然跌坐回驾驶座。

我侧过身去:“怎么了?”

我怎会看不出他身体不适,整晚他根本没吃得下什么东西,只是大约情绪放松,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他一手撑在车门,伸手按额,复又抬起头对我笑笑:“没什么,头有点晕。”

我起身下车,替他打开车门,他下来关上车门,电子锁滴地一声,说:“回家吧。”

上了二楼,劳家卓忽然低声说:“映映,谢谢你。”

我望向他:“为何要谢我?”

他略略斟酌,答:“工作有时难免不顺心,和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我微笑:“我的荣幸。”

他侧过脸去低声咳嗽:“早些休息吧。”

我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夜晚,我洗了澡,坐在房间内吹头发,夜风微凉,关了窗户,困倦得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一直睡睡醒醒。

十二点多醒过来,听到对面传来咳嗽声,刻意压低,却一直断断续续,苦痛悒郁。

我起来走过对面房间,敲了敲门:“家卓?”

等了一会无人应答,我轻轻推开了门。

他仍穿着晚上外出时那件衬衣,靠着床头半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眉头紧蹙,大概是心悸,疼痛得咬紧了嘴唇。

我一向不了解他身体状况如何,只是他心思情绪从来不外露,很少见到他如此难受。

我走过去伸手摸他额头,一手湿冷的汗,有些发热。

我说:“家卓,你发烧了。”

他似乎有些意识不清,却异常排斥旁人的接触,皱紧眉头,侧过脸躲开我的手。

他好一会才看清是我:“我没事,映映,你回去吧。”

我取来干净毛巾替他擦拭脸上的汗,动手解他衬衣扣子。

他似乎难受得厉害,却极力抗拒,嘶哑的声音异常低弱:“映映,不要这样。”

我柔声哄他:“你出了一身汗,我给你换件衣服,会舒服一点。”

他身上实在是无力,勉强抬手阻挡我的手,却是一阵喘咳。

我脱去他身上被冷汗浸得湿透的衬衣,从衣柜中拿了一件长袖睡衣给他换上,他全身虚软,连坐起来都没力气,即使如此,仍是倔强地撑着床沿,自己套上了衣服。

我给了换了干净的被单,扶着他重新躺好。

我开门到楼下的药店给他买了一些退烧药,回到家里时,家卓并没有睡着。

我走过去,放软了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勉强答了两个字,还想说什么,却被再度涌起的咳嗽打断,仓促间他侧过身去,背对着我,一手按着胸口咳得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即使在这般时候,在我面前,他也不愿有半分失态。

我定定站在床前,待他勉力地缓过气来,端了一杯水给他吃药。

好一会,大概是药效发作,他慢慢昏睡了过去。

我还是不放心,抱了个枕头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他睡了一下又醒来,看到我在身旁,低低地问:“我睡了多久?”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时钟:“很短,不到两个小时。”

我凑近他:“你有没有好一点?”

“没事了。”他神色之间的痛楚减轻了一些,对着我:“映映,去睡觉。”

我有些迟疑:“可是你……”

他声音低弱无力,却带了不容人抗拒的威严:“你没有必要守着我。”

我并不计较他刻意的疏冷,起身轻声道:“要是还不舒服请叫我。”

我一夜没睡好,凝神听着对面房间的动静,好在家卓似乎睡着,房间中一夜安静,我在凌晨时分睡了过去。

早上听到在朦胧中听到屋中轻微声响。

我挣扎了一番,终于爬起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多。

走到楼下,家卓坐在餐厅的桌子旁喝水,我见到他穿戴整齐,除了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并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走过去:“怎么早起来了?”

“今早十点有一个会要开。”他开口,嗓音还是有些哑。

“身体好了吗,就去上班了?”

“没事了。”他站起,对我颔首:“我出去了。”

我愣愣看着那修长身影推门离去,上楼裹上被子继续睡觉。

期末考试这段时间把我折腾得够呛,以至于我在家好好睡了几天。

劳家卓这几天照常上班,只是晚上回来得早些,有时八点多,在走廊遇到他下班归来。

脸色还是不好,有些咳嗽,行为举止却是无懈可击的优雅从容。

我有一次进到客厅拿点东西,碰巧他出来倒水。

他戴着看文件时惯用的那副黑框眼镜,看到我在:“映映,怎么了?”

“没什么事,”我答:“我过来拿支铅笔,上次好像放这里了。”

“嗯。”他点点头,倒水吃药。

我也想不出和他说什么,他总是有本事轻描淡写几句,拒绝一切窥探或者关心。

他吞了几颗药片,书房的门半开,桌面上电脑开着,家卓走回书房拾起桌上文件,低低一声咳嗽:“抱歉,继续。”

原来正开视讯会议。

我轻轻地走了出去。

一夜我从外面回来,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停在楼下,往在路边一站,就听到有人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转头,看到穿着西装的苏见。

我笑笑:“苏先生。”

他点点头:“我送劳先生回来。”

他绕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门却从里打开,劳家卓从里边跨下车。

他身形不稳,苏见不落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家卓见到我在旁边,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淡薄的笑容:“映映,你在。”

声音竟然异常的虚弱无力。

我走近他:“刚有事去学校,刚好回来。”

“我不上去了。”苏见在他身旁,低声地说,神色中露出一丝担忧。

劳家卓对他点点头,同我一起走进电梯。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低眉,从电梯程亮的金属门看到他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异常。

我开门,随着他走上二楼,他走得很慢,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

“家卓——”我有些担心,轻声唤他:“你还好吧?”

他略微摇头,一向从容镇定的视线此时有些涣散。

家卓站在房间前,正要伸手开门,手机铃声却忽然滴滴响起,他皱皱眉,伸手从裤兜中摸出电话。

他手指略微有些颤抖,手机掉落在地,他俯下身去拣,起身时身体骤然一晃。

我连忙伸手扶住他。

“你——”我害怕得双手用力握住他手臂:“哪里不舒服?”

家卓闭了闭眼,然后站直,推开我的手:“没事。”

他似乎不愿说话,只简单一句:“回房间吧。”

我有些微微的难堪,点点头:“嗯。”

我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他。

家卓走了一步,略微踉跄,忽然伸手撑住墙壁,整个人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大惊失色,快步走去撑住他肩膀,我亦站不稳,两个人跌坐在地毯上。

他脸色灰白,紧闭双眼,人已经昏了过去。

他并没有晕很久,靠在我的肩膀,转醒过来。

他紧紧地按着胸口喘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扶着他慢慢往房间走。

家卓在床上躺好,似是自弃一般,将头埋入枕中,闷哑的咳嗽。

我心慌,站在床前问:“家卓,去医院好不好?”

他不说话。

“那我打电话给奶奶……”

劳家卓忽然抬起头,急促地喘气,冷冷地打断我:“别自作主张。”

声音虽然虚弱无力,却带了一丝严厉。

他态度这样强硬,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他看着我,目光一丝歉意掠过,声音放柔了几分:“不用,我睡一会就好。”

我看着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转过身替他掩上了门。

清晨七点,天空的熹微光亮透进房间,床上的人动了动,缓缓张开了眼。

他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看到我在,眉头轻轻一皱,但还是低低一声:“早。”

我笑眯眯望着他。

他掀开被子要起来。

我按住他的手:“不让我打电话给奶奶,那你不准上班,在家休息。”

我言辞严肃,不苟言笑,他有些发愣。

见我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他想了想,闭上重新眼睡了过去。

十点多,他醒过来,对上我的视线,他低咳一声,无奈道:“映映,你不用上学么?”

我去冰箱拿了杯果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二少爷,我前天已开始放暑假。”

他从床上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