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母是第二天赶到的,是孟仲钦的秘书亲自去机场把人接来的。
这是孟仲钦和宋婉第二次见到这个女人,一个叫他们内疚的女人。当年他们得知抱错孩子之后,便前往成家去找言喻。他们把这件事告诉她,这个大字不识的山里女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纸张,半晌才问:“那我的姑娘呢?”
谁都不知道她的女儿去了哪里,孟清北并不是她的孩子。
临走时,孟仲钦给了她一张卡,里面有十万。原本她是不要的,最后孟仲钦再三塞给她。原以为她收下了,可言喻回北京收拾自己行李的时候,在包里找到了那张卡。
这一次,再见到她,老了不少。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地有些发白的衣裳,脚上是一双平底黑皮鞋,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连脸上的皱纹都添了不少。
秘书领着她过来的时候,成母茫然地看着他们,随后把视线落在了言喻的身上。
“你哥哥怎么了,”成母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
可一开口还是叫言喻红了眼眶,她死死地攥着自己衣裳的下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不敢告诉妈妈,哥哥是为了救她,才出车祸的。
她也不敢告诉她,他的腿很可能保不住了。
“果果,”成母又喊了她一声。
她不知道她现在叫言喻,在她的心目中,她还是果果。
就在此刻,突然手术室里有人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孟仲钦的面前,无奈道:“腿是真的没办法保住了,需要做截肢手术,家属到了吗?”
这是主刀医生,孟仲钦动用了私人关系请他来,就是希望能保住成实的腿。
成母愣住,她听得懂普通话,可是她听不懂先生说的话。
当医生拿了手术书让成母签字的时,她茫然地看着医生问:“先生,我儿子的腿真的不行了?”
一个半头白发的母亲,一脸无助又茫然地看着对方。
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有些不忍。
谁都不知道,这个千里迢迢从远方赶来见她儿子的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签截肢的手术书。
医生拿着手术书离开之后,整个走廊陷入了死一般地寂静。
孟仲钦知道这件事始终要有个交代,便把事情的过程告诉了成母。肇事的司机已经被抓住了,不仅是成实,还有两个伤患。
可他还没说完,一直站在那里的成母,突然走到站在宋婉身边的言喻跟前,扬手就是一耳光。
这一耳光,打地言喻往旁边一歪,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任何东西了。
“都是因为你,你哥才会这样的,我前世到底做了孽……”成母哭着喊道。
当她又要打的时候,宋婉挡在了言喻的面前。她没拦着成母,而是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巴掌。
她满脸泪水地看向失控的成母,哀声道:“求求你,别打我的女儿。”
“言言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宋婉哭着求道。
孟仲钦上前扶着她,他们谁都没伸手拦一下。
他们都是为人父母,能理解此刻一个母亲绝望的心情。
“我们会对成实负责一辈子的,如果他真的截肢了,我们孟家会护着他一辈子,所以求求你,求求你别怪言言,”宋婉不知道应该怎么求她,可她知道,如果把这件事都怪在言喻的身上,这孩子会没活路的。
成母此刻扯着自己的衣裳,痛苦地只能捶自己的胸口,她拼命地打着自己。
恨不得此刻躺在里面的是她才好。
在听到宋婉这句话后,她满眼痛苦:“我们成实,以后是要当医生,要当医生的啊。”
说完这句话,她扑通一下地坐在地上。
孟仲钦想上前扶她,也被她一把推开了。
她哭地太绝望了,一辈子的期望,拼命咬牙供养出来的儿子。丈夫死后,即便是再难,她也没想着要改嫁,因为有两个孩子啊。
当时有人见言喻长得好看,又见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就说让她把言喻干脆送人了。
她咬牙忍着啊,因为都是她的孩子啊。
可谁知她拼命养着的女儿,根本不是她的孩子。而她眼看着就要熬到头,看着儿子有出息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累了,坐在地上。
“当年要不是你生病要吃苹果,成实爸爸也不会一大清早赶集,在山路上出事,”她像是呓语一样,可是却听的对面孟仲钦和宋婉都脸色大变。
他们只知道成父早逝,却不知道是这个原因。
宋婉捂着嘴,几乎想要给她跪下。
而一直没说话的言喻,茫然地抬起头。她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雪白的皮肤上手指印那么清晰,眼底明明都是血丝,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如果可以,她愿意现在就去死。
言喻被赶走了,因为成母看见她太过激动。宋婉只能将她带回家,而孟仲钦依旧留在医院里。
宋婉陪着她,连眼睛都不敢闭。
可她很却很乖,乖地叫所有人都害怕。
她没再提出去医院看成实,她按时吃饭,整日整日地睡觉。学校那边,孟仲钦干脆让人给她请了长假,学校也知道她的情况,同意她下学期开学时再期末考。
当时蒋静成正在忙着毕业分配的事情,要去新的部队,集训一个月。
宋婉想打电话让他回来,最起码让他陪陪言喻,陪着她熬过这一段。
孟仲钦却阻止了她。
那天晚上,往这一个月里的普通夜晚一样,宋婉离开言喻的房间。孟仲钦正在打电话,她进门的时候,他挂了电话,低声说:“言言睡了?”
“嗯,”宋婉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还是孟仲钦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早点睡,我们坚持住,言言才能坚持住。”
成实的事情,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不好过。
宋婉点头,两人关灯在床上休息。可不知道为什么,宋婉突然起身。孟仲钦被她的动作惊醒,还没说话,就见她已经赤脚下床,匆匆走了出去。
当她再也打不开言喻房间门的时候,宋婉的心,沉了下去。
她凄声尖叫,孟仲钦随后冲了出来,踹开了言喻的房门。
窗台打开,晚风灌进来,踹门的声音惊动了坐在窗口的人。言喻穿着睡衣,安静地坐在那里,长发披肩,温柔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美地真像一幅画。
“言言,”宋婉见她坐在那里,腿软地几乎当场要跪在地上。
孟仲钦脸色铁青,呵道:“言喻。”
言喻坐在窗上,看着天际那一轮圆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月圆了,可人却散了……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像是鸵鸟,好像要永恒地保留着这个姿势。
言喻的声音很轻,仿佛风一吹就能散开,她说:“对不起,我好像真的熬不下去了。”
虽然她每天都躺在床上,可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副画面,是成实哥哥满身血躺在那里,她拼命地想要熬下去,想小成哥哥,想着成实哥哥,想着父母,想着身边所有的人。
可是不行,真的不行了。
孟仲钦看着她,表情沉重:“言喻,爸爸知道,这很难。就算是到了爸爸这个年纪,如果遭遇你现在的事情,也会很难。可死真的能一了百了吗?你死了,爸爸妈妈会痛苦,就连成实和成家妈妈也会痛苦的。成实是用命救了你啊。”
言喻捂着脸,她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拼命地熬着,想要熬过一天是一天。
孟仲钦往前走,直到快走近窗口,才站定看着她说: “言喻,你还记不记得妈妈在医院说的话。如果成实真的截肢了,我们孟家可以照顾他一生。爸爸可以帮你照顾他一辈子,可是这件事更应该你去做,只有你自己变强了,才能照顾你任何想要照顾的人。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遇到岔路口,不要轻易就认输。”
“要勇敢去面对。”
说完,他伸出手,许久后,言喻将自己的递给他,紧紧地握住。
第二天,言喻接到了蒋静成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他声音有点儿沙哑,还有些得意:“昨晚我们营房后面老乡的大棚着火了,消防都没我们去的快,奋战了一夜。”
她的小成哥哥,那样的洒脱又飞扬。
可她呢,差点儿去寻死,这样的自己 ,究竟有什么资格。
言喻走了,离开替她遮风挡雨的家,离开了那个心心念念要娶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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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成实下车后,绕过车头,替她离开车门,弯腰说道。
言喻还在犹豫,成实已经伸手过来拉着她。当他牵着她的手进了电梯时,言喻的心噗通噗通地拼命在跳。
一直到成实敲门,里面的人开门。
当成母看见站在门口的言喻时,呆呆地看着她,直到成实喊了一声:“妈。”
“回来了,”成母点头,随后撇过头,像是忍耐着。
成实拉着言喻进门,笑道:“您给果果找双新拖鞋吧。”
他的口气寻常,就像言喻只是在外面玩了一圈,又回来了。
成母没有说话,而是进了房间,找言喻找了一双拖鞋。当他们穿着拖鞋进门之后,言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成实在她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现在怎么这么没规矩,看见妈妈也不叫了。”
言喻张了张嘴,终于喊了一声:“妈妈。”
成母依旧没什么情绪,双手握在身前,许久才问成实:“吃饭了吗?”
“还没呢,要不您给弄点儿?”成实笑了笑。
言喻一愣,可是趁着成母转身去厨房的时候,成实冲着她眨了眨眼睛。
厨房里,成母打开冰箱,拿出两颗鸡蛋,可没一会又开了冰箱,多拿了一个。
这房子并不大,言喻站着的地方,就靠近厨房。
然后她清楚地听到背对她的成母说:“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这么瘦。”
她愣住。
“要胖一点儿才健康啊。”
一瞬,她潸然泪下,这一次却是暖的。
☆、第48章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言喻别过头, 不敢再看成妈妈的背影,眼泪却已在眼眶里一直打转。这么多年来,她心所承受的这些自责和悔恨,似乎就被这句话, 轻轻地抚平了。
她低着头, 眼泪还在眼眶里一直打转。其实她并不是个爱哭的人, 特别是从美国这么多年, 自己一个人扛过来, 她从到那里的第一天就告诉自己, 不要再去连累任何人, 要坚强。
对啊,坚强,这么坚强着, 就让从前那个乖巧还有点儿软弱的言喻消失了。
她像是给自己上了一个发条,逼迫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在美国她重新申请了学校,就连专业都改变了。她开始学新闻, 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之后,身边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 美国人、欧洲人、印度人、中东人都有,可她永远是最优秀的。
她从来不喜欢休息,就连放假也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如果说那几年她唯一的休闲, 就是她学会了飚车。她和季启慕两人开着他的跑车, 沿着黄金海岸线一路往前, 看着日起日落, 像是电影里的场景。
末路狂奔。
很多人都说,她能到现在的位置都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支持她。言喻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可她也付出了比其他几倍的努力。联合集团在柬埔寨的工厂,闹出了血汗工厂的丑闻,压榨工人的事情被几大国际媒体报道。虽然这是当地工厂负责人的错误,但联合集团的总部面临失察的责问。
是言喻第一时间率领团队飞往柬埔寨,她慰问工人,承诺给他们全新的待遇。她搞定当地的官员,并且亲自撰文发表在杂志上,成功解决了那次公关危及。
挽救了联合集团的声誉。
正是从那次开始,她得到更多的重用。
那些她一直奋力前行的过往,此刻,仿佛都得到了救赎。
“果果,”成实喊了她一声。
言喻转身低声应道:“嗯?”
成实问她:“要参观一下家里吗?”
言喻低声说了句好,突然成实牵着她的手,轻声说:“你走了这么久,总算回来了。给爸爸上柱香吧。”
成爸爸的照片就挂在墙壁上,黑白照片上的男人,永远都那般年轻着。
言喻站在案桌前,看着他,心底又暖又难过。
他离开的时候,她年轻还小。可她也记得童年时,就有这么一个男人,是那么地疼爱她,他会让她骑在肩膀上,带她去村里的小店买冰棍。
山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男人是劳动力,儿子是一家的希望。
可她小时候却是家里最受宠的,要不然成爸爸也不会因为她生病要吃苹果,就一大清早给她买。
她双手拿着点燃的香烛,轻声说:“爸爸,我回来了。”
弯腰时,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照顾妈妈和成实哥哥的。
上完香之后,成实便领着言喻参观了家里,这房子是九十平方,等看过成妈妈和成实哥哥的房间之后,言喻指了指另外一个门。
“你推开,”成实冲着她笑道。
言喻伸手拧开房门,只是房间一片漆黑,然后成实伸手打开墙壁上的灯,柔和的光源一下铺满整个房间,房内的装饰落入言喻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