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火。鸡渐冰冷。李剑踢着地上的离婚协议,开始揪心揪肺地担心。她一个单身女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坏人怎么办,她没钱了怎么办!

突然之间通彻心扉。一直是他拥有,不曾想过失去。晓棠骤然的缺失,却宛如割他的心,摘他的肺,刮他的骨,剔他的肉,让他痛不可当,痛成狂。

李剑拾掇起地上的手机,摔裂了,装吧装吧竟然还能用。他打叶晓棠的电话,是关机,于是一个电话打到谭伟那里,谭伟刚一接,李剑便是用吼的,“晓棠去哪儿了!你把她还给我!”

第五十四章 悟道

谭伟正在酒桌上,当下打声招呼出了屋,在幽暗的楼道里道,“你说什么,晓棠到哪儿了?”

李剑道,“你少装糊涂!晓棠走了!现在你开心了!”

谭伟默然。李剑道,“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别老是挑拨离间的,晓棠爱的是我,不是你!以后你离晓棠远点,别打扰我们的生活!”

谭伟道,“你打电话,就是想和我说这些?”

李剑道,“有多少女人你得不到,你为什么非得缠着晓棠!你又不爱她,缠着她干什么!”

谭伟拧眉,沉声道,“那你爱她吗?”

李剑突然觉得胸口被谁狠狠砸了一块大石头,碎了骨头,断了呼吸,一时哑口无言。

他想说话,泪却忍不住流出来。李剑哽咽地,仰着头,抹了把泪,强硬道,“我当然爱她,她是我老婆我不爱她爱谁!我这辈子只爱晓棠,爱到底,我不会离婚的!你有钱爱玩谁玩谁去,别来招惹我老婆!”

谭伟道,“你真爱她,她便不会离开你,我想抢也抢不到。”

李剑突然哽咽难言,一股子火和怨气都不知道怎么发出去。谭伟道,“凡事都有变数,一张纸那么薄,也不是有了婚姻就高枕无忧。你们之间的事我不尽知,但晓棠的性子,不真到一定程度,也不至于这么决绝。”

李剑突然大声道,“我们就是缺钱!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谭伟道,“我不会管任何人的事。你和我,今天能这样说话,都是因为晓棠。所以说穿了这是晓棠她自己的事,她选择谁,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由我,也不由你。我还有事情,再见!”

谭伟挂了机,在晦暗中拨叶晓棠的电话,关机。不由内心失落,在外面靠着墙抽了颗烟静了一会儿,复推门而入,酒桌上的人喧哗着要罚他的酒,谭伟言笑着,酒入喉,却似有什么东西热辣辣地郁结在胸口,让他整个情怀,不得舒张。

李剑困兽般在屋子里抓狂。他打给小雪,问叶晓棠去哪儿了,小雪诧然地说不知道,他哀恳地让小雪别瞒他,晓棠一个人在外面,没带多少钱,出事了怎么办,小雪着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不担心吗!你们又怎么了,晓棠为什么走!”

李剑沮丧地挂了电话,想起晓棠家。照例没敢惊动晓棠父母,打给晓棠的弟妹,扬扬有几分虚弱地接了电话,她一动不动躺在医院里保胎快一个月了,问李剑近来好不好,然后问他,“我姐呢?孩子流掉了,她身体好吧?”

晓棠的母亲在医院里照顾扬扬,晓棠宫外孕手术的事情没敢和家里说,只说是流掉了,在做小月子。李剑一听口气就是不知情的,再说晓棠的性子,她家里那样子,她是万不会跑回去添乱的。

寒暄几句,李剑挂了电话,有气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心像被掏空了,像被针刺一样,一时不得喘息,无法思考。

夜深至十二点,李剑不甘心地再次拨晓棠的电话,还是关机。他捂着胸口倒在床上,被子,叶晓棠已经给他换了薄的,浅紫大花的被罩,留着极其清淡的芳香。

偏偏那极清淡的芳香,缭乱着他内心最温馨痛楚的回忆。“哥哥抱抱!”他的晓棠,晚上在被窝里向他撒娇,那么欢娱温热的肉体,他们相拥而流逝的青春。

他给晓棠发短信,“晓棠,我爱你。”短短五个字,泪流了满脸。

他想说对不起,想要晓棠原谅他,他懒,自我,凡事喜欢依着自己的性子,只知道要晓棠照顾呵护他,他却没有用心好好照顾呵护晓棠。

那夜李剑似睡非睡,一闭眼就是晓棠在做饭洗衣服,忙忙碌碌地在房间里穿梭,他走过去抱住她,她还回头对他笑,温柔甜美。

一有睡意,就仿佛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钥匙转动开门的声音,他惊醒过来,侧耳倾听以为叶晓棠回来了,但是夜茫茫,悄寂无声。

手机一直没有短信回报,晓棠关机。

谭伟给叶晓棠发了个信息,也很短,“开机回电。”

他想问问这女人一声不语躲出去是什么意思,他有事情要和她谈。

寂静的房间,谭伟睡不着。房间被几任保姆一尘不染地打扫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可是他总是能闻到叶晓棠的味道。香橙,薰衣草,叶晓棠指尖处舒适的按揉,还有她清淡的,温柔的,静静呼吸的味道。

吐出的烟圈在空气中飘散开,是一种近乎完美圆融的影像,然后涣散,消弭于无形。

为什么他爱了,所有的人却都认为他不会爱?

花天酒地是男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他想娶一个女人爱一个家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是弥天大谎?

谭伟怅然起身,轻轻走向晶晶的房间,好几天没有亲近了,看一眼他这亲生的宝贝,总可以安慰他失魂之万一,可是推开晶晶的门,晶晶竟还没睡,正趴在被窝里看什么书,被父亲突然闯入,骇然坐起,把书藏在身后。

谭伟皱眉,“你看什么呢?”

晶晶害怕地低着头不敢说话,谭伟走过去把书拿出来,是一本《犬夜叉》漫画。

把书放在床头桌上,谭伟对晶晶道,“明天不用上学的,是不是?”

声音并不算是有多严厉,晶晶低着头泪眼汪汪的不敢答话,谭伟道,“这样干多久了,晚上三更半夜不睡觉,白天有精神听老师讲课吗?”

晶晶流了泪,低着头不敢哭,只是用睡衣袖子抹眼泪,谭伟看了半晌她可怜的小模样,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擦泪缓下声道,“犯错了还敢哭,以后不许熬夜看闲书了,听见了没有!”

晶晶抽涕着埋头在他怀里,轻声“嗯”了一声,谭伟看着怀里的小东西,揉着她的头发道,“再被我发现有下次,爸爸打你,听见了没?”

晶晶低着脑袋软声道,“听见了。”

谭伟见她在自己怀里颇有一点依赖的亲昵,心里一暖,捧着她的脸低头亲了一口,笑着用胡子去扎。

晶晶笑着躲,转而意犹未尽地扑在爸爸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仰头用女孩特有的娇声道,“爸爸又好几天没回家了。”

谭伟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那想爸爸了没有?”

晶晶点头说想,小脸贴在谭伟的脸上,整个人窝在父亲的肩头,谭伟抚着她的背满足地叹气道,“乖宝贝儿!”

父女俩翻身躺在床上,晶晶抱着父亲脖子道,“爸爸要和我睡吗?”

谭伟捏捏她的小脸道,“爸爸想你了,过来看看,竟是被我抓到做坏事。”

晶晶缠在他身上讨饶,“爸爸,我以后都不敢了。”

谭伟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越来越不听话了,敢不好好学习了,以后我不定时抽查,再发现一次我就打你一顿不给你零花钱了。”

“爸爸~”晶晶拖着声音钻在谭伟怀里,不依地厮磨央求。谭伟笑了一下,抚着晶晶柔声道,“晶晶。”

晶晶“嗯”了一声,谭伟道,“爸爸再给你找个妈妈好不好?”

怀里亲昵无间的小身体一下子僵住了,虽还是抱着他,但已有了些距离。谭伟复又抱紧,柔声道,“晶晶不是喜欢叶阿姨吗,爸爸也喜欢。”

晶晶总是有些悲怆,她红着眼圈不敢看父亲,低声道,“可是叶阿姨有李叔叔了。”

谭伟疼惜地抚着晶晶的脸,轻声道,“晶晶不愿意是不是?”

晶晶扭头埋在他臂上,眼泪很快湿了一大片。谭伟抚着她叹了口气,哄着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爸爸就是说一说,你叶阿姨,还不答应呢。”

晶晶不说话,谭伟道,“爸爸疼你,好不好?乖,来,晶晶,爸爸心里难受,宝贝儿给爸爸揉揉好不好?”

谭伟拿过晶晶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晶晶诧异,转而甚是体贴心疼地给他揉,谭伟闭着眼笑,抚着她的头道,“好乖!”

晶晶没说话,很卖力地揉着,谭伟最后抱住她安抚,“行了,爸爸好多了,来,爸爸亲一口,好好睡觉吧。”

谭伟亲了女儿想起身,晶晶抓着他的衬衫不松手,谭伟笑道,“怎么了,要爸爸陪着睡吗?”

晶晶抓着他,目光清莹地问他,“爸爸是因为叶阿姨不同意,才心里难受吗?”

谭伟默然,抚着晶晶柔声道,“是你叶阿姨走了,你李叔叔不知道,爸爸也不知道。”

“那叶阿姨去哪儿了?”

谭伟摇头,晶晶突然道,“我知道!”

谭伟怔住。晶晶道,“叶阿姨一定去杭州了!她和我说过,她最喜欢最想去的地方,是杭州。”

谭伟的心突然静了,晶晶拉着他昂头道,“爸爸去找叶阿姨回来吧。”谭伟莞尔,贴贴女儿的脸,没说话。

她纵然到了天涯海角,也不过是去散散心,定定主意。她总要回来,事情要面对,问题要解决。

只是恼恨她不曾支会自己一声,让他忐忑,纠结。

叶晓棠的确是想去感受一下山光水色,吹一吹西湖的风。那里因为有过苏轼的足迹让她狂热地想去,但又因为白居易,让她不想去。

万事无从完美。有一个苏轼,足矣。

终于还是来了。游人如织。叶晓棠在苏堤停了多半个下午,看了几眼雷锋晚照,水波动荡流光。

淡妆浓抹总相宜。想来惊鸿一瞥也是好的。飞鸿泥爪,其实人之到处往往留不下那么清晰的印记,水过,便无痕。

叶晓棠找的旅馆安静得有几分幽僻,但是环境不错,满眼苍翠,鸟声盈耳,叶晓棠倦怠的时候,可以在房间的小露台上,迎着阳光,喝半上午茶。

西湖龙井,青碧,柔软,极其温润。叶晓棠冲品茶的时候,笑得很明媚,像猫一样窝在宽大的藤椅上,看着叶子缓缓地腾挪舒展开,一杯水在阳光里绿得清亮。

手边是一个黑皮记事本,那里面都是她在火车上一边哭一边写下的话。

第一句。忘不了,释然就好。

叶晓棠用笔把玩着,然后在“释然”两个字上浅浅地画了一个圈。拿起来容易,放下去却难。叶晓棠内心里淡淡地想,她回去了,李剑会满满地抱住她吧。

然后呢?抱住她,疼她,吻她,跟她说,以后好好会对她,他们重新开始?

谭伟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得到过,阅尽千帆,收放自如,对人对事,自是有一种一眼看穿的理性通透,通透则似乎无情。

李剑顺心随性,固执懒散,想当然自以为是,不加经营,总有一种未加修炼的混沌懵懂,懵懂也暗合于大道。

只有她,是一边执着,一边尖锐。一边补,一边破。再不放手,万劫不复。

叶晓棠于是看下一句。

爱有一次就够了,爱过之后,是生活。

便是那琐碎的生活。恋爱,情人,要的不过是心仪甜蜜,真实的婚姻却是要经营,争吵磨合,他家你家,远不得近不得,注定的操劳付出。

想要一个人用心疼惜,分担体谅,爱宠扶持。求之不得,于是生悔生嗔,生怨生怒。

有债务,有老人,要钱,要柴米油盐,要房子,要孩子。为生计奔波,身心疲惫,穷困逼仄,雪上加霜,无可避。于是生忧生恐,生郁闷生纠结。

叶晓棠暗自叹了口气,今生便已注定,那样的日子,今日便是明日,而明日复明日。于是生哀生惧,生悲戚,生逃离。

下面一句,破后非空。

孑然一身,飘然远去。她这辈子,做不成功成名就的女强人,她就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到这个年纪,纵便是欢享独处,最终也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孤魂野鬼。一个人固然好,来去自由没有家庭的烦恼。但她怕是享得来那份惬意洒脱,耐不住那份孤苦凄凉。父母子女,人所难免,她做不来白茫茫雪地里的贾宝玉,她超不出大世俗之外去。

最后一句,叶晓棠勾起了唇。与其深情,不如浅爱。

如果不曾深深爱,便不会深深痛,便不会入骨纠缠。深情宛如欠债,情越深,债越重,终至于无力还偿。

因为深爱,便会不可自主地去纵容宠溺。他不愿意做,我去做。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到终有一天,不再那样爱。甚至发现,世上男人,原本也不值得自己那样去爱。

深情终遭冷落伤害,浅爱,或许才温暖。

举案齐眉,衣食无忧,关怀,温存。给他自由。

他外面够筹交错,他身边红颜知己。她不曾深深爱,便无须独霸占有,她只需经营好一方天地,然后做好她自己。

毕竟一场人生,出得深情,入得浅爱,方为圆满。

看着火车上那一句句浸染着点滴泪痕的胡言乱语,叶晓棠弃了笔,靠在藤椅上迎着太阳,又突然诡异地想。李剑也可能一巴掌扇过来,冷笑着摔给她离婚协议书,而谭伟,早就又另寻新欢去了。

她一下子就笑了。一个人于是笑得很明媚招展。人生就是一场悲喜剧,不待她苦心悟道,早就已物是人非。

“咚咚”的敲门声。叶晓棠以为是服务员,笑着扭转头说“进来!”

他推开门,看见那个女人乱拢着头发,黑色的衣裙,面容柔美清透至极。

叶晓棠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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