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不明白这个小花怎么就听不懂他说的话?
沈忠义说:“不用不用,建国你忙你的。”
可许建国说:“穷乡下没什么好招待的,沈主任你来一趟也是辛苦,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这鸡是我妈自己养的走地鸡,炖汤特别营养,给熙知补补身体。”
这时,利落的刘美丽阿妈快刀一下,那只鸡再也不叫了,脖子上的血喷得满地都是。
小花哇一声哭了,手里的鸡蛋掉在地上,碎了。
黄糊糊一片,红腥腥一滩,都迅速被雨水刷走,很快就又变成了黄泥地。
一直站着没开口的小男孩说:“我不想吃。”
刚说完,小花冲上去往他脸上抡了一下。
只是小孩间胡乱的打法,但因没防备,正正好打在他脸上,那么白的皮肤立刻红起来一道。小花大叫着:“不许哩吃!”
小男孩觉得十分丢脸,他长这么大从没有打过架,也没被女孩子打过,脸上很疼,他也不甘示弱,呼地捉住了小花的头发。这是他跟黄小胖学的。
小花一边哭一边反击,但手还没打下去就被阿巴捉住了,阿巴很生气,上次她跟黄小胖打架阿巴都没那么生气,现在阿巴为什么要那么生气!为什么要把阿嬷的鸡给他吃!没有鸡阿嬷怎么去集市?
小花不断挣扎着想抽出手,疼,阿巴弄疼她了。
啪!
极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小花脸上,立刻浮现比小男孩更加红肿的伤痕,沈忠义忙拦着,说:“建国你干什么这是!”
许建国气得不行:“你还想打谁啊你!反了你!”
小花反复说着:“不许哩吃!呜呜呜不许哩吃!”
鼻子里凉飕飕的,有什么流下来,她一张口就尝到咸味,接着听见小男孩的爸爸说:“哎呀建国你这是干什么!把孩子都打坏了!”
小花用肩膀蹭了蹭,有些许暗红蹭在肩头,跟刚才地上的鸡血一模一样。她再也不肯让阿巴捉着自己,嗷呜一下咬住了许建国的手。
小孩的齿利,用劲咬下去不是开玩笑的,许建国立刻松了手,但小臂上还是留下了一排牙印。他火冒三丈地追上去,一定要捉住小花好好教训一顿。沈忠义拉住他:“别跟孩子计较,好好操办你妈的后事吧!”
咬了阿巴的小花躲进了阿嬷平时放鸡蛋的杂货间,她抱着那一筐超过二十个的鸡蛋,呜呜呜地哭不停。
为什么啊?谁来告诉她到底是为什么?
外头响起腔调古怪的曲调,不好听,但热闹,镇子里的孩子都跑来看热闹,嬉笑着到处找小花。躲起来的小花觉得这样的场面十分熟悉,还穿小棉袄的时候,黄小胖爷爷家也是这样热闹,后来听阿嬷说,他爷爷走了。
走了?
所以阿嬷也是这样走的吗?
究竟是走去哪里呢?
小花突然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没跟阿嬷一起过去看看?
她又哭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阿嬷说:“小花不要去,不好。”
到底为什么不好呢?那现在是好还是不好?
小花揉着眼睛站起来,她要去找阿嬷问一下,阿嬷会告诉她的。
她刚踏出去就被黄小胖发现,几个孩子立刻围住了她,高声唱着:“脏小花,没有家,没有阿嬷没有阿嬷。”
小花抬起头,孩子们突然不唱了。因为在阴沉地光线下,小花脸上带着血,还红肿一片。
看起来…好可怕。
“鬼啊!”黄小胖带头往外跑,撞上刘美丽的妈妈。
小花看见她拿过来一个盆子,里面是一只褪了毛光秃秃的鸡。然后揭开锅盖,把鸡放进去。
小花站在那盯着锅,听来帮忙的柴火棒阿妈跟刘美丽阿妈讲:“会遭报应的,婆婆死了儿媳不来送。”
刘美丽阿妈扯了扯她衣服:“哩小声点。”
柴火棒阿妈说:“敢做还怕别人说啊!”
“人家是城里人,以后搞不好还要求到他的。”
“狗屁,反正我家不求他,这种没良心的儿子儿媳要了有什么用!”
小花再也没动过,就站在一旁听两个阿妈聊天,阿妈手脚快,两个人可以张罗很多人的饭菜,小花闻见香味,是每次村里吃席都能吃到的味道。
刘美丽阿妈说:“我听见建国给他媳妇打电话了,我家电话声音大,那边说话都能听见,我没跟别人说,你也别乱讲。”
“哩快点讲。”
“他媳妇好像在打牌,说很忙不来了。”
柴火棒阿妈把锅炉敲得叮当响,“夭寿哦!”(这里形容为人处世狠毒,带了点骂人的意思)
刘美丽阿妈看小花站在那里,声音更小了些:“也是可怜孩子,从小跟阿嬷在一起,现在怎么办?哩说建国会不会带她回城里?”
“那肯定要的。”柴火棒阿妈叹口气,“进城也没好日子过,那种女人哪里会对她好。”
“当初我见过小花阿妈呢,长得真漂亮…就是命短…”
“谁说不是,生了小花月子都没做完就走了。”
小花忽然动了动,走了?我阿妈也走了吗?
占了一个火灶炖着的鸡汤终于够火候了,小花看见阿巴特地走过来端汤,鸡汤那么香,味儿飘了老远,阿巴从她跟前走过,一次都没看她。
她倔强地嘟起嘴,却控制不住地看过去。见阿巴坐在小男孩身边,劝着:“熙知快喝一点,很补的。”
大人觉得好的东西小孩不一定会喜欢,鸡汤里放了山里的菌,颜色不清亮,浮着厚厚一层油花,小男孩推了推碗,说:“我不想喝。”
已经摆在面前了,沈忠义也只能客客气气接下,拿勺子喂儿子:“来喝一口,你建国叔叔特地给你做的。”
沈熙知转头去看已经空了的鸡圈,又躲开爸爸的汤勺。
“不喝不喝我不要喝!”他抬手一挥,汤碗被掀翻,倒扣在泥地里。
场面一时安静,大家都看过来,许建国笑着捡起碗:“算了,不喝不喝,叔叔给你弄点其他好吃的,熙知你喜欢吃什么?”
沈忠义有些生气,责备道:“越来越不懂事了!”
他说:“建国,给你闺女喝吧,臭小子不听话!”
小花听见柴火棒阿妈万般可惜地说:“一只鸡就熬了这么一碗汤,全都洒了。”
然后她唤小花:“小花来,哩吃个鸡腿吧。”
小花摇摇头:“我不吃。”
那是她的好朋友,她不吃。
再转过头,发现小男孩在看她。就算一直被黄小胖嘲笑,就算刘美丽一直嫌她脏,小花也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谁。
那奇怪的乐曲一直在响,小男孩跳下桌子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说:“我没想吃的。”
“哩不想吃我的鸡也没了!”小花握紧了拳头。
男孩早有戒备,却没见她打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她哭了。眼泪滚下来,把她本就脏的脸混得更不能看,她蹬蹬蹬跑到杂货间里,躲在没有光的角落。
他的脸用冰毛巾处理过,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而她的脸越肿越高,难看得不成样子。他想说点什么,毕竟他真的没想吃那只鸡,她不能这样错怪他。
可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听小花讲:“我阿嬷没了。”
他突然很难受,这不是他记了一年的小花,这个小花怎么变得跟班里其他女同学没两样了?她怎么不玩泥巴不游泳还一直哭呢?
话说出来没过脑子,听起来就变了味,他说:“我有阿嬷。”
她讨厌他又羡慕他有阿嬷,哇哇哭得大声。
外头刘美丽阿妈说:“小花真孝顺。”
因为许建国请不了太多假,所以老太太的事情得抓紧办,换了寿衣吃过席,乐队敲打着走在前头,众人齐力将灵柩送上山。小花捧着阿嬷的照片走在最前头,这一路,阿巴牵着她的手。她的脸已经洗干净,只是哭了一路,又脏了。
沈熙知没有山上,被留在了黄小胖家,黄小胖问他:“城里好玩吗?”
他想了想:“还可以。”
有公园,有商场,有巧克力,有干净的厕所和楼房。
“我以后也要去城里。”黄小胖说。
沈熙知恩了声,听见山上鞭炮响起,问黄小胖:“他们在干吗?”
小胖说:“我也不懂,我阿妈说山里有鬼,不让我去。”
小胖又问:“那个脏小花真的要去城里吗?”
“我不懂。”
“我阿妈说她后妈会打她的。”
沈熙知想了想,隔壁陈阿姨是个挺好的人,不会打小孩。
他说:“不会,你阿妈说错了。”
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纸圈,许家阿嬷的葬礼虽然匆忙,却也处处都有尽到。送葬的队伍下山来,解了腰上的白布条与许建国道别。许建国一一感谢,回头喊小花:“走了。”
小花扒着门板不肯离开,手指甲挠出了血。
沈忠义开着车等在外头,许建国将小花拎起来扔上车,没有带走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说好了,院子以后给黄小胖家用。
“蛋!我的蛋!阿嬷的蛋还没拿!”小花哭喊着,却怎么也钻不出汽车这个大家伙。
那是阿嬷攒了好久要卖钱的鸡蛋…
许建国攥紧了小花的手脚,不耐烦地教训:“你再不安静我就把你扔到路边,到时候被坏人抓走!”
双黄蛋没拿确实有点可惜,但他媳妇说了,不许把乡下的东西带回去,土气。
小花动弹不得,只能小声哭泣,哭得前面开车的沈忠义都觉得可怜,跟沈熙知说:“儿子,你给妹妹吃颗巧克力。”
沈熙知打开抽屉,拿出一颗金纸包装的小球,递过去。
小花还在哭,沈忠义说:“你喂妹妹一下。”
沈熙知看着小花满脸的鼻涕眼泪,嫌弃地瘪瘪嘴,但还是剥开了金纸,许建国配合地把小花的脑袋压过来,沈熙知把巧克力送进她嘴里。
不好吃!小花的嘴里一股说不出来的苦味,跟老阿公给她喝的汤药一样,可她还来不及吐出来,就全化成了泥,缠在她嘴里。她顿时苦了脸,怎么都咽不下去。
车子飞驰在山道上,她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几声抽泣,沈熙知回头看,见她蜷缩在后座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前期就是这个调调了,小花很让人心疼的,但它是个温暖的故事,讲述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有的,稚气无畏的童年。
小花进城
城里对小花来说十分陌生,这里没有田埂,没有黄泥路,没有鸡,她睡醒时车子正驶进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的房子很奇怪,高高的,有很多窗户。她感到害怕,不肯下车。
那个小男孩站在房子前面,像看傻瓜一样看她。
小花抱着车门喊:“阿巴求求哩,阿巴求求哩。”
许建国这几天也是受够了这个皮猴子,一把给抱起来扛着上楼,小花啊啊叫起来,许建国拍她屁股一下:“吵什么,到家了!”
家!
小花突然不闹了。
三楼的门是开着的,有个阿姨等在门口,笑得很好看。阿巴将她放下来,她站在门口悄悄扭头看外头,一眼望不到地板后忽然反应过来,哦,原来阿巴踩那么多台阶是到了这里啊,这里好高。
她听阿姨说:“快进来,一路上累了吧。”
许建国将小花推进去,关上门介绍道:“这是你妈妈,快叫妈妈。”
小花所有的担心害怕都不见了,阿妈没走呢!我阿妈在这里啊!
“阿妈!”她扬起笑容跑过去抱住陈爱丽的腿,突然又有点想哭,这次是为了什么呢?哦,还是因为她没把脸洗干净。
陈爱丽扭头看着许建国,许建国忙赔着笑把小花扒开,纠正道:“是妈妈,不许叫阿妈,土气。”
小花还想去抱陈爱丽,阿妈的腿和阿巴的腿不一样,阿妈好软,身上好香。陈爱丽躲开几步,问许建国:“怎么这么脏?”
小花不好意思地抹抹脸,感觉到许建国捏了捏她的后脖子,她乖乖地喊人:“妈妈。”
第一次喊这个称呼,很不习惯,喊完后低头笑了。
陈爱丽所见到的,就是不会说普通话的小泥球,还笑得特别傻。她皱起眉看许建国,许建国躲开她的目光,牵住小花说:“过来,我带你看看房间。”
客厅里,陈爱丽说:“你们慢慢看吧,我去打牌了。”
小花只听见外头铁门哐当一声,她问阿巴:“阿妈去哪里?”
“去上班。”许建国说,最后纠正一遍,“是妈妈。”
“妈妈。”小花轻声呢喃,跟着阿巴走进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但有床,有桌子,被子是小动物图案,拖鞋是粉红色。小花立刻就喜欢上了。许建国蹲在她跟前,头一回如此平和地与她说话:“小花,你以后要乖,凡事都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恩!”小花点点头,“我不捣蛋,很乖。”
许建国揉揉她的脑袋,松了口气。
妈妈去上班很久都没回家,小花等了很久,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阿巴也正好出来,对她比了个动作让她要小声,轻轻带上了卧房门。她学着阿巴的样子把手指竖在嘴巴前,咧嘴笑了。
阿巴说:“你跟妈妈在家,我去上班。”
小花十分开心:“阿妈回来了啊!”
阿巴不说话,静静看着她,她飞快改口到:“妈妈。”
“恩。”阿巴点了点头,走出去。
对面人家也正巧出来,她听阿巴说:“沈主任,早,还没吃早饭吧?走走,一起去老陈家吃粉,熙知又去少年宫啊?少年宫好玩吗?”
“还可以。”
小花探头看,发现小男孩背着书包也在看她。她忙躲了一下,听见他们下了楼。
家里安静极了,她睡不着,也没事做,就在妈妈的房间门口找了个空地坐下,这样妈妈一醒来就能看见她。夏天的知了从早晨就开始鸣叫,一声高过一声,她等了好久好久,可是妈妈没有出来。
家里的电话响,阿嬷家没有电话,她在刘美丽家见过一回,刘美丽说如果不接就会一直响下去,小花不想吵醒妈妈,从地上爬起来要去接电话。可电话突然不响了,她研究了好久,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隐隐地能听见妈妈在房间里说话,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妈妈在笑,说:“昨天手气不行,今天要大杀四方。”
小花理了理头发,很想很想让妈妈看看她。
不一会儿后,妈妈出来了,小花抱住妈妈的腿,问:“妈妈小花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为什么这里有那么多房间?为什么大家不睡在一起呢?晚上她一个人害怕。
陈爱丽低头看这个小不点,抖了抖腿将她扒开,问:“你爸呢?”
“阿——爸爸上班。”小花殷勤跟在后头。
陈爱丽皱皱眉,转身回去拨电话,说:“麻烦找一下许建国。”
小花这才发现,原来爸爸妈妈房里还有一个电话!比刘美丽家多一个!
陈爱丽的声音不小,口气很重:“你把她扔给我干什么!”
暑气从窗口漫进来,热得小花满身汗,她想去河里游泳,想摸田螺让阿嬷吃。
这一天虽然没能下水游泳,但小花很高兴,因为妈妈带她出门玩了!他们没有走出这个大院子,进了一家理发店,可也不剪头发,而是走到了理发店的后头,那里有个房间,里面一张四方桌,桌上有许多绿色的方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