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的眼睛里迅速泛起了潮意,只能努力睁得大大地看着前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修文。”
“该说抱歉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我留在这里,不会发生这件事。”
“不,我虽然答应了你留下孩子,试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我得承认,从知道有孩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断想……这次怀孕来得不是时候。你看,我真的根本不配当妈妈,所以才会失去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璐璐。”
“我想的当然不止这个。孩子没了,我……很痛,比你能想象到的要痛得多,那种感觉好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一下消失,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个消失再也没办法追回了。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样说的话,当然更是我应得的处罚。”
“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是爱孩子的。孩子没了,我并没有得到你说的解脱。我只能想,一定是宝宝知道我动了不要它的念头,所以它决定走了。说来说去,的确是我的罪孽。”甘璐神态漠然地说,仿佛刚刚做的并不是一个需要求得原谅的忏悔,而是一个自知有罪的人不打算再进行任何抗辩、甘心认罪了。这个姿态深深刺痛了尚修文。
“忘记这件事,璐璐,我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求你,别跟我说这话。”甘璐轻而坚决地打断了他。
尚修文心底冰冷,“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彻底分居吗?”
甘璐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垂下了眼睑,“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不可能装成没事人。现在我们甚至没法看着彼此说话了,修文,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会很尴尬。不如分开,有机会各自好好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
尚修文沉默了好一阵子,“如果你存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们只会离得越来越远。”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甘璐简单地回答,站起了身,向卧室走去。
尚修文临去J市前,将宝来留给了甘璐,“你又要上班,又要去照顾爸爸,开车会比较方便一点儿。”
甘璐没有跟他客气,接过了车钥匙。她在休息了五天后,重新开始上班。病假条交到学校,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流产了,看她的神态全都同情而体贴。也有老师想与她交流心得宽慰她,但她都是客气却坚决地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当然,这个态度别人也能理解。
她上班以后,就说身体恢复了,请胡姐回去专心照顾吴丽君,再不用到她这边来。每天下班后,她便开车去医院探望父亲。
甘博的病情已经确诊,甘璐与邱明德教授长谈了一次。为了让王阿姨放心,她特意让王阿姨也坐在旁边听着。
邱教授告诉她,“治疗肝硬化,主要是控制各种并发症的产生。腹水是肝硬化的主要并发症,百分之七十五的肝硬化患者有腹水。眼下你父亲的腹水属于二级,腹水导致腹部中度的、对称的膨隆,没有感染形成肝肾综合症,并不算严重,消化道出血也已经自行止住,现在主要得做消除腹水治疗。等各种症状初步消除后,先给他动手术,摘除他肿大、纤维化的脾脏,外加贲门周围血管断流术,缓解硬化性门静脉高压,降低进一步出血的风险。病人必须卧床休息,保持心态乐观,饮食要限盐低钠,必要的话还得做治疗性腹腔穿刺。你和你父亲都得有准备,这不是一个短期见疗效的过程。”
甘璐鼓足勇气问:“邱教授,我查过一些资料,很多都说肝硬化发展成肝癌的几率很高。像我父亲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会不会……恶化?”
“的确存在这样一个几率,但这个发展并不是必然的,你也没必要提前担心。目前的问题还是治疗腹水,改善病人的生存质量,而且可以预防SBP(自发性细菌性腹膜炎)等严重并发症的发生。”
“如果做肝移植,是不是能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还有,我看到有些报道推荐干细胞移植治疗肝硬化,这种治疗可行吗?”
邱教授呵呵笑了,“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现在病人和家属查起资料来的劲头实在叫人吃惊。我还碰到有病人一本正经跟我讨论,单用螺内酯的剂量以什么幅度添加比较好,加用呋塞米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他说起专业名词的熟悉程度,连我带的博士生都拜倒了。”
甘璐不禁脸红,“邱教授,我知道我一知半解,问的问题既不专业又啰唆,恐怕医生都很反感。”
“不,我赞成充分交流,把情况了解清楚,对医患双方来讲都是好事。”邱教授和蔼地说,“所谓干细胞移植,某些新闻报道吹得很神奇,但眼下并没有切实可靠的实验数据支撑疗效,也没有成熟的论文发表,我个人对它存有相当的疑问。国际上公认,现在肝移植才是肝硬化腹水及其并发症的最终的有效治疗手段,只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供体。”
“邱教授,如果需要做移植手术,我是他的唯一真系亲属,我愿意移植一部分肝脏给他。”
邱教授明显有此意外,点点头,“我说过了肝移植是最终手段,需要具备齐全明确的指证,腹水形成只被视为肝移植的指证之一。不过国内活体移植手术很多是父母捐出脏器给孩子,反过来倒比较少见,你有这样的准备和决心很好。你父亲的肝硬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就检查结果来看,腹水并不算很严重,只要配合治疗,以后绝对禁酒,注意养生,应该可以不用走到那一步。”
出了邱教授的办公室,王阿姨马上说:“璐璐,你可千万别去跟你爸爸说什么割肝脏给他的事。你正怀着孕,一提这个,他马上就得跟你急。他这个人蛮自私,向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过疼你是没话说的。”
甘璐迟疑一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流产了,等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做完了再说,“王阿姨,您也听邱教授说了,那是最终的解决办法,爸爸的病情没到那一步,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养,配合治疗。我叫您过来听,就是不想瞒着您。哪怕到了最坏的一步,爸爸都是有救的,您不用担心。”
王阿姨点点头,“你这孩子的孝心也是没话说的,我那儿子要有你一半,我死都能闭眼了。你放心,你一向没拿我当外人看,小尚临出差前也来找过我,把治疗费、你爸爸的饮食费用全安排好了,还硬塞给我一笔钱。我一定把这钱全用在你爸爸身上,照顾好他。你身子不方便,还得工作,不用经常过来了。”
话是这么说,甘璐仍然坚持每天过来一趟,眼看着治疗起了初步作用,甘博脸色转好,不再那么发黑,精神也略微恢复。只是他和王阿姨一闲聊,未免就会聊到她肚子里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孩子,让她十分苦恼。
这天甘博来了兴致,引经据典说到给孩子取名。甘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指紧紧抓住衣襟,几乎再也不能强迫自己听下去了,只想 拔腿跑开。
尚修文突然走进了病房,一眼看到妻子神态异常,伸手搭在她肩上,“怎么了,璐璐?”
甘璐勉强一笑,“没什么。”
甘博对尚修文说:“修文,璐璐怀孕了,你不能这么出差在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啊。虽说有钟点工做饭做家务,她也需要人陪着。”
尚修文眼底一片黯沉,嘴角却带着笑,“我知道,爸爸。我手头的事最近就可以忙完,您放心,我一定会多陪璐璐的。”
两人又略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
“你不打算告诉爸爸吗?”
“怎么可能不说?”甘璐苦涩地笑,甘博也许迂腐,可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而且这样瞒下去,她自己也受不了,“他明天上午就要动脾脏摘除手术,等做完手术,情绪稳定一点儿了,我就告诉他。”
“明天上午手术吗?我有一个会,开完了就到医院来。”
“我已经请了假,你忙你的,不用特意过来了,这个手术并不算大。”
“璐璐,我们以后都要这样客气疏远下去吗?”
甘璐不语。她确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天,父亲的病情占据了她的心,而她也刻意不去想与尚修文的关系,因为一想到他,不免就会马上触及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眼下她还没有揭伤口的勇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她正伸手到包里摸车钥匙,尚修文突然从她身后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她猝不及防,小小的低呼了一声,感觉到他的嘴唇压到了她的头发上,一时之间,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地站着。
身体的拒绝比语言来得更加直接。尚修文当然察觉到了她的抵触,却仍然紧紧抱住她。这时他的手机响起,甘璐如释重负,感激这个电话解了她的围,否则她真不知道这个拥抱怎么了局。
尚修文只好放开她,拿出手机接听,“嗯”了几声后,简单地说:“好,三哥,我这就过来。”他放下手机,对甘璐说,“吴畏同意跟我见面,我现在必须马上过去。”
“要不要我送你过去,或者你自己开车去,我打车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开了车过来。”尚修文指指不远处停的一辆黑色雷克萨斯,“璐璐,你先回家吧。我跟他谈完马上赶回来。我们必须好好谈谈,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甘璐坐进车内,看着尚修文大步走过去,上了那辆雷克萨斯,很快发动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发动车子。出医院后,她却根本不想回家——她完全不期待尚修文预告的回去以后“好好谈谈”。自从W市那个记者招待会以后,她与尚修文的每一次谈话都让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现在她只想远远地逃开,却清晰地知道,她根本无处可逃。
住的是尚修文朋友的房子,她没法将他关在门外;她的父亲还躺在医院里等待手术,她没法干脆丢开一切一走了之。
她胡乱开车逛着,有一会儿她拿出手机,想跟从前一样,打电话找钱佳西出来聊天打发郁闷,可是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有太多事没有告诉钱佳西,哪有权利突然找朋友出来听她吐苦水?更何况这些痛苦她现在甚至不敢触摸,又怎么能坦然跟别人谈起。
甘璐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个多种头车,来到了她父亲甘博住的地方。王阿姨在医院陪护,睡在那个单人病房,晚上并不回家。一直这么在市区开车毕竟累了,她现在太需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了,索性来了这里。
她进去打开了灯,眼前的房间被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坐倒在沙发上,呆呆看着前方。
在学校里你逃避同事的关心,在父亲那儿你逃避讲出事实。你逃避你丈夫的拥抱,逃避他的谈话,你还想逃避什么?这样逃避,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
她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有点儿口渴,走到厨房拿杯子倒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过年的时候,她来给爸爸做年夜饭,听到他随口讲到“喝点儿小酒”又马上否认,毕竟不大放心,后来独自在厨房收拾碗筷时,的确悄悄检查了所有的橱柜,并没看到酒,当时着实松了口气。可是在医院听王阿姨一说,甘博分明从来没放弃过酒,难怪那几天到了晚上就催她回家,不愿意留女儿在家里现成的房间过夜。
她再次逐个打开橱柜,只不过开第二个柜门时,大半瓶白酒便一下映入眼帘。她取出来,几乎要像十七岁那年做的一样,狠狠砸碎,可是她却完全提不起力气来,只紧紧握着酒瓶,内心充满了失败感。
隔了好一会儿,她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浓烈的高度数白酒的味道一下弥漫在小小的厨房中。她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辛辣的味道如一道火线,从口腔一直延伸到食管,火烧火燎地灼痛着,呛得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门铃此时突然响起。她惊得险些将杯子失手摔掉,定了定神,连忙放下杯子走出去,透过防盗门猫眼一看,门口站的竟然是聂谦。
她打开门,聂谦看到她同样惊讶,“我从楼下过,看见灯亮着,以为王阿姨回来了,打算上来问问你爸爸情况怎么样了。”
“他还好,明天要动手术。”
甘璐一开口,聂谦马上闻到了酒气,更加吃惊,“你在喝酒?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是呀,第一次喝酒就被抓到了。”甘璐苦笑一下,“进来坐吧。”
聂谦坐下,这张小而低矮的沙发对他的高个子而言,显然说不上舒服。他变换一下姿势,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坐姿,只得没什么仪态地将腿伸展出去。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为你爸爸的手术担心吗?”
甘璐摇摇头,“不是啊,就是很烦,想看看酒是不是真能解忧,有什么魔力让我爸把大半生都浪费在上面。”
“来吧,一个人喝闷酒解不了忧,我陪你喝一点儿。”
甘璐犹豫一下,也实在受不了一个人独自胡思乱想,借酒浇愁。她去厨房拿出那大半瓶白酒和两个杯子。聂谦接过酒端详一下,“喝这个你恐怕受不了啊,这是很便宜的白酒,度数可不低。还有其他酒吗?”
“我爸肯定舍不得买好酒的。”
“要不然我出去买瓶温和一点儿的红酒吧。”
“算了,别麻烦了,就这个吧。”
聂谦给她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酒,两人同时举杯,浅浅啜了一口。他看着甘璐皱眉呼气的样子,不禁大笑,“喝不习惯吧?这么说,你以前说酒精过敏是说谎了?”
甘璐有些尴尬,随即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酒鬼,从小看着他喝醉了酒出丑,我如果不想也成为酒鬼,大概就只能把酒当成魔鬼,躲远一点儿了。”
“你一向自我控制得很成功,我几乎可以断言,你就算尝了酒的味道,也没有成为酒鬼的可能性。你爸爸只是借酒逃避现实罢了,不能怪酒。”
“得了,别批评他了。”
聂谦叹一口气,“你妈妈以前说得没错,你太维护你爸爸了。”
“他一直不受惜他自己,我再放弃他,他这一生就太惨了。”
“所以你只同情弱者,别人要是看上去有自理能力,你就由得他去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对你先生的财政状况一无所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甘璐又听他提到这个,不禁恼火,“你意思是说,我被蒙在鼓里是活该吗?”
“那倒不是,他没权利对你隐瞒,既然敢瞒着你,就得承担后果。我承认,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甘璐只得承认,磊部分情况下确实是这样,“你倒是了解我。”
“因为我一直关心你。”
聂谦的声音平静,仿佛陈述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实。甘璐吃了一惊,可是认真一想,至少从他们再次相遇起,聂谦确实是关心着她,佯装不知地坦然接受别人这份关心,并不是她一向的行事作风。
她苦笑一下,“我也很想关心一下你,可是你事业成功、春风得意,我不知道从何关心起。”
聂谦好像被她逗乐了,“借口,而且是很没诚意的借口。你只是把我也划到有自理能力、用不着关心的那一类人里去了。”
两人碰一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大口。聂谦重新再加上一点儿酒,“你从来没担心过我,对吗?”
甘璐再怎么愁绪万千也笑了,“你有需要人担心的地方吗?”
“当然有。以前我以为把这一点流露出来是示弱,后来才发现,在合适的人面前适当示弱太有必要了。”
甘璐无言以对。她既不好认为自己是合适的人,也实在无从想象聂谦会怎么样示弱,只好拿起杯子喝酒。
“喝慢点儿,这酒冲得很。”聂谦提醒她,“其实说喝酒解忧,完全是个诗意的胡扯。生意应酬场合经常不得不喝酒,我有一次喝到去医院打吊针,当时觉得简直生无可恋了,实在对这个东西说不上喜欢。”
甘璐一呆,没想到聂谦也有过如此颓唐沮丧的时刻,这就是所谓示弱的开始吗?她正要说话,聂谦向她举起了杯,然后仰头一口喝下
甘璐迟疑一下,“一个人在外地生病,很……难受吧?”
“是呀,尤其还要加上被女朋友摒弃,当真是沦落天涯,无处话凄凉。”
甘璐完全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也被扯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脸顿时火辣辣发烫了。
聂谦瞥她一眼,再次笑了,“别紧张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甘璐只得板着脸说:“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当年踌躇再三,几次拔聂谦的号码到一半又放下电话,可是最终仍然打通他的手机,说出了分手 。她想到的只是,两个人维系了三年的两地感情,只余一点儿脆弱可怜的联系了,而且根本看不到未来。再拖下去,于人于己都没什么意义。自己坦白讲分手,大概他听了多少会如释重负。在她看来,聂谦肯定不会为分手开心,但也不至于难过到什么程度。
她毕竟心底不安,看向此刻坐在对面的聂谦,他正端起玻璃杯,迎着灯光晃动着,那张线条硬朗的英俊面孔上含着浅浅笑意,似乎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头一次喝酒就喝如此高度数的廉价白酒,尽管聂谦并不劝酒,甘璐没喝多少,也很快酒意上涌,眼神恍惚,说话含糊起来。
聂谦笑道:“这么小的酒量,以后可千万别出去买醉。”
“我又没醉。”她不服气地说,可是明明对着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伸过手去,却拿了个空,茫然摸索一下,才碰到杯子。
聂谦见状,笑着摇头说:“别喝了,不然明天会头痛的。你今晚是就在这里睡,还是回家?要不要我送你?”
甘璐迷惘地看着他,仿佛没弄懂他说的是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哦,不喝了吗?好,这玩意儿真不好喝。”
聂谦正要说话,室内响起手机铃声。他四下看看,拿过甘璐的包递给她。她却不接,他无可奈何,只得帮她取出仍在不停响着的手机,递到她手里,“璐璐,好好接电话。”
甘璐接过来,懒洋洋“喂”了一声,“哪位?”
尚修文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是我,你在哪儿?”
尚修文开车赶到吴畏与他约好的洒店,两人在顶楼酒吧碰面。吴畏先到那里,面前放的已经是第三杯威士忌了。
“你喝点儿什么?”
尚修文也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放在面前,却并没有去动。他打量着把酒当水喝的吴畏,“三哥,少喝一点儿。前几天给你打电话,全跟我打哈哈。今天怎么有空约我见面了?”
吴畏衬衫领口敞开,样子多少比从前来得潦倒。他放下酒杯,笑道:“我们兄弟之间感情一直不错,我不见你,也是不想你为难。”
尚修文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显然是由律师起草,格式无可挑剔,用词严谨而专业,密密麻麻列出财产分割条件。他一路看下来,其中一条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陈雨菲要求分得吴畏名下持有的百分之十旭昇股份的百分之八十。
“看到了吧?她说她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我是婚姻的过错方。她只要股份,不要现金,而且声称马上申请冻结我名下的股份交易,一切未经她同意的私下转让都会被视为不合法。这一招肯定是老头子教给她的,为了保住旭昇不被亿鑫染指,他可真是挖空了心思,不惜鼓动儿子媳妇离婚。”
尚修文不得不承认,吴昌智老谋深算,一生栽的唯一的跟头也不过是在他儿子身上,他不可能当真把儿子送去坐牢,但也绝对不可能坐视吴畏胡来,倒的确存在吴畏说的这种可能性,而且这一招也的确有效。
他将协议书交还给吴畏,冷冷地说:“以你干的那些事,三嫂有一百个理由跟你离婚,何必要谁鼓动?舅舅为了保你,只能辞去董事长的位置,对你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拿手里的股份要挟他,说要卖给亿鑫,你认为你的行为又算什么呢?”
吴畏狠狠瞪着他,“你少跟我说教,你一直减持股份,对旭昇没想法,这个企业董事长的位置本来迟早是我的。如果不是他把我卡得死死的,弄得我手头紧张,我何至于要出此下策?就算是那样,明明可以随便找个部门经理出面认下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倒是狠得下心来,直接把我推了出去。你现在是既得利益者了,当然说他仁至义尽。旭昇反正没我的份儿了,他不仁在先,怎么能怪我不义?”
尚修文怒极反笑了,“三哥,你看着长了聪明面孔,脑袋里装的难道全是糨糊吗?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想过,从有人告诉三嫂你跟李思碧的丑事起,你就根本一直在别人的掌握算计之中,不然三嫂怎么可能知道你为那个女人花了多少钱、买了哪进而的房子、订什么牌子的车子?”
“不是她找了人跟踪我吗?她做得出这种事。”
“我问过三嫂,你做的事早就超出了她的容忍范围,她的确打算找私家侦探拿证据了,不过还没动手,就开始接到神秘电话,每次都是详细报告你的行踪、动向和出手。”
吴畏吃惊不小,眯起眼睛思忖着。
“至于这次递交到质监局的举报材料就更加详尽,连你跟小钢厂之间的往来账目都复印过去了。这种事,谁出头承担,都得替你进监狱里去好好待上几年,你觉得你能说动谁给你顶罪?”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吴畏的声音没刚才那么气势汹汹了。
“旭昇不姓吴,不是舅舅的独资企业,三哥。J市经委拿着百分十九的股份,另外还有几个小股东,包括你岳父也是股东之一,他们每个人占的股份虽然都很少,可是和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干的这件事,既损害了企业的利益,也触犯了股东的利益。舅舅和我能认下你造成的损失,可是人家有什么理由默默咽下去,尤其还涉及国有资产?这次如果不是舅舅辞职,再忍痛出让一部分股份给远望,引进新的战略投资,坚定大家的信心,你以为你能好好待在这里喝酒?”
吴畏哑口无言。
“麻烦你再用脑子想一想,旭昇的董事会刚一开,马上就有人找到你,出价要买你手上的股份,这中间的联系,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吴畏抱头考虑良久,咬牙切齿地说:“你是说贺静宜那臭娘儿们在算计我吗?可是我跟她无冤无仇,就算老头子以前找过她,也是为了你。她是被你甩了,要恨也是恨你啊。”
尚修文沉下脸来,“你越活越幼稚了吧,老三。利益之争,你以为是武侠剧,一定要演上山学艺下山报仇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代表亿鑫而来,从收购铁矿一直到图谋兼并冶炼厂,可以说旭昇一直是她的目标。不过以前我的股份托管在舅舅名下,旭昇算得上股权高度集中,收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寻找机会一步步拖垮旭昇,降低收购成本。现在远望介入,股权分散了。难得你这么配合,先是提供把柄给她,让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然后又愿意双手把百分之十的股份送上去。”
“那……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拿到你的股份,下一步肯定是大肆宣扬,连吴家对旭昇都没信心了,正在出让股份套现,然后说服那几个股东,收购他们的股份。如果顺利的话,那么亿鑫最终会持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取代远望成为旭昇第一大股东,接下来说服J市经委转让持有的股份也不是不可能的。”
吴畏彻底呆住了,良久才嗫嚅着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自己去找舅舅是正经,看他怎么给你台阶下。”
吴畏思前想后,“我那个老婆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三嫂说你一向什么都敢做,可不见得什么都敢当。不能不说,她还真是了解你,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尚修文将一口没动的威士忌推到一边,“我还有事,先走了。”
尚修文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不要说亿鑫对旭昇虎视眈眈,其志肯定不止吴畏的百分之十股份,他也绝对不愿意在夫妻关系这么紧张的时刻,还要如甘璐预言的那样,与贺静宜一起出席董事会。
出酒店后他马上打电话给吴昌智,简单告诉他刚刚与吴畏碰面的情况。吴昌智显然早有预料,只叹一口气,“父子之间弄成这样,实在可悲。”
“他肯回头,总归是好事。”
“修文,现在难为了你。本来想抽身而去的人,陷进了这个复杂的烂摊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