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康延导演的习惯, 重要演员杀青, 他会送一份小礼物, 一般是糖果或者香槟。

将酒给肖景深的时候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这个剧组让他从一个习惯习惯西装笔挺的家伙变成了一个老农民三件套的爱好者, 今年的夏天才刚过去, 他已经打算明年夏天的时候继续享受放荡不羁的大裤衩、手工草帽和棉质白背心了。

被改变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作为导演, 他给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个讲故事的, 对于某一个角色来说, 他也是个局外人, 身在戏中的演员会产生怎样的变化,那是他可以想象却不能真切体会的。

好在,他们最终拿到的是力量。

这也是康延作为一个导演对自己人性的坚守——把它放在一个高于艺术的位置上。

满身黑灰的肖景深此时眼睛还是赤红色的,刚刚的那场戏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感释放,他只要抿着嘴端着枪就够了, 可是那双眼睛里,已经充斥着应有的东西, 注定了让将来看见电影的人难以从中解脱, 也让现在的他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没有解脱出来。

拿到了酒之后, 肖景深打开塞子直接先喝了将近半瓶。

接下来, 他抱着酒瓶卸妆换衣服,跟所有人告别,赶往机场的路上, 他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我牵着~”

一整瓶香槟的酒精含量对肖景深来说大概还比不上纯液体对身体的影响,可他喝完了酒却一直闭着眼睛。

到机场的时候,罗正打开车门叫他,听见了他嘴里不甚清晰的、荒腔走板的歌谣。

“我牵着大水牛,一步一步往家走,我娘做了菜叶粥,大碗大碗喝一口…”

我滴娘啊~埋西头,我滴爹啊~埋东头,我手里牵着大水牛,村东头到村西头,呼啦一声震天响,也再不见了大水牛…

《无归之路》中属于路长河的歌,从电影的开头,他唱到了最后,歌声见证了面对一次次的死亡,人们继续前行,也见证了故事的末尾,一个复活了的男人,从容地走向死亡。

他曾是个逃兵,他曾是个英雄,他永远都是个战士,为了他深爱的徒弟。

近乎无声地,肖景深唱了一遍又一遍。

是招魂的旋律,又是,送别的歌谣。

凌晨一点,桑杉还坐在阳台上看着材料,时间进入了十月,蝉鸣于人们的耳际彻底隐退,京城的夜晚已经有了浓浓的秋凉,坐在木头椅子上的女人身上披了一条羊绒披肩,披肩的两个角上有两个毛茸茸的穗子,在蜷起身子进入梦乡之前,W先生和这两个小东西很是发生了一场“游击战”。

肖景深打开屋门,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进来,离开了快半年,再看见这屋子里的一切,他都觉得有些陌生。

这个房子似乎也觉得这个变得更加高大健壮的男人是陌生的,所有熟悉的摆设在这个男人的面前都像是有了一种新的姿态。

所谓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冰箱里有些半成品,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做一下。”

桑杉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倒是W先生听见了行李箱进门的声音,跳到了架子上保持着安全距离观察着这个超大只的两脚兽。

女人眉目低垂,一缕长发垂下来遮挡了光线,她抬手又把它别到了耳后。

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落在了她眼前的文件上,接着,一双粗壮的手臂把她从椅子上捞起来,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活着真好。”

抱着她的男人这样叹息道。

结束了一整部电影的拍摄,对于肖景深来说就像是穿越到了战争年代,走了一条没有归处的长路,纵然一直和角色保持着距离,在路长河的那个框子里寻找着自己,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还是难以自抑。

生和死,康延的电影讲了这么个故事,在把桑杉拥紧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摆脱了“死”的笼罩。

桑杉没说话,她的右手还捏着那张财务报表,肖景深把她抱起来也没耽误她继续计算开支。

男人的手臂搂在她的腰上,轻微地颤抖着,像是绷紧了点弦因为突然松懈而抖动。

女人察觉到了,于是一直垂着的左臂抬起来,终于慢慢地扶在了肖景深的肩膀上。

并不温暖,并不柔软的手,却瞬间安抚了一个挣扎咆哮的灵魂。

一觉睡到大天亮,肖景深穿着睡衣走出房门,看见桑杉的卧室早就空了。

非明星的演员工作节奏基本是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明星的时间则要紧迫的多,比如肖景深只有今天和明天两天真正的休息时间,后天拍杂志,大后天飞国外拍广告…在进组新剧组之前,他将被琐碎的工作重重包围。而经纪人,无论手下的是演员还是明星,理论上说,他们的工作是一年365天不会停歇的。

桑杉大概就是个理论上的经纪人吧。

男人先去洗了个澡,看看镜子里那副强健的身躯。他捏了捏自己的臂膀,心知这样这样的状态不会保持多久了。

国内影视市场对于肌肉型演员的需求度不高,尤其是男主角,除了军旅题材和动作片以及男主从事特殊行业的都市片之外,大部分的男主角人们更选择那些倾向于面部轮廓和善具有亲近感的形象。

当然,这不是说现在这个看脸的时代,人们对男主角的身材就没有要求了,而是人们更喜欢“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完美型”。

“抱歉了,老伙计,你们得瘦下去。”

再拍拍健硕的胸脯,肖景深笑着套上了一件短袖体恤。

冰箱里已经装了不少食材,随便给自己煮了碗面当早午饭,之后,男人用鳕鱼和牛肉给W先生做了一顿丰盛的猫饭,迅速消除了喵星人对他的戒备和疏离。

趁着猫吃饭的时候,男人捏了捏它肉呼呼的后腿,得到了几声呼噜声作为抗议,肖景深坏心骤起,拖着它的两条后腿,生生把它从食盆边上拽开,猫的两只前爪扒在地上,脑袋也用力地蹭在地板上,倒像是一个好用的拖把。

一松手,W先生冲回食盆边上继续埋头猛吃,两只爪子环绕着自己的饭盆,显然,要是肖景深再拖它,它会抱着食盆一起走。

真是令人感动的情意。

肖景深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演员肖景深:越来越护食了【附照片1234】

距离他上一次发原创微博,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没见到自家偶像的粉丝们像是干涸河道里的小鱼一下子迎来了水流,纷纷蹦跶着冒泡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前排吸猫!”

“每次看见你的微博我都很矛盾,饭很美味,猫很可爱,可是你提醒了我的生活人不如猫,还比猫胖。”

“肖景深,我看了《秦歌》之后被你的赵高深深吸引,现在已经补完了你所有的影视作品,你下一部剧什么时候播?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剧荒的人吧!”

“认为肖景深帅的点赞!”

“姐夫我想死你了!”

看见有人叫自己姐夫,肖景深美滋滋地差点就去点赞了。

男人看看已经泡净了血水的牛尾,又看了一眼时间,嘴里哼起了一首轻快的外国民谣。

先把牛尾和葱姜香叶一起下冷水锅小火慢煮,男人先焖上了一锅米饭,又开始清洗蔬菜。

W先生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大餐,舔着毛蹲在厨房门口,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偶尔会被肖景深走来走去的动作吸引。

撇去肉汤中寥寥的浮沫,加入白胡椒粉再炖两个小时到肉质酥烂,起油锅稍微炒一下切洗好的洋葱、芹菜、土豆、番茄、大头菜,然后把它们都倒进牛尾汤里再用盐调味,一份营养均衡的杂蔬牛尾汤就做好了。

三层饭盒最底下是米饭,还有两个蒸熟的紫薯,第二层是牛尾汤,最顶上是桑杉喜欢的清炒山菌,肖景深又走到卫生间看看胡子拉碴糙汉气息十足的自己,找出一盒深色的粉底在脸上糊了一层,又戴上了墨镜和口罩就拎着饭盒出门了。

在小区门口叫了辆出租车,肖景深坐在汽车后座上抱着饭盒,前面的司机时不时地透过后视镜看他,一开始男人还以为对方是觉得他眼熟,次数多了,他开始怀疑对方是觉得自己有抢劫的可能。

毕竟,一个戴着口罩墨镜帽子的壮汉一言不发地坐在后面,虽然手里拿着个饭盒,那要是饭盒里突然掏出一把刀,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想,肖景深觉得汽车里的气氛似乎有点紧张了。

“师傅。”

汽车司机受惊的表情证实了肖景深的疑惑。

“干、干嘛?”

“您接收支付宝转账么?”

“接、接受…”

对自己“变装效果”十分满意的男人心情愉快,他开始盘算着找机会坐地铁去大型超市买东西,过过生活在人群中的瘾。

到了记忆中初曜所在的楼层,肖景深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他忘了,初曜从工作室转成公司之后已经换了搬了地方。

“初曜”两个字还挂在那扇男人熟悉的玻璃门上,里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门前还坐着一个瘦削的小男孩儿。

男人转身想走,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男孩儿有点眼熟。

“小朋友,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呀?”

看着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脸上露出了防备的表情,肖景深摘掉了自己的口罩和眼镜,还露出了一个微笑,力图证明自己的纯良。

让他觉得眼熟的那个男孩儿有一个尖尖的下巴,还有细长的眉目,头发质量看起来不是很好。

仰头注视着肖景深的脸庞好久,男孩儿突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你是肖景深。”

男孩儿顿了一下。

“你们这些明星的照片都P得太厉害了吧。”

思维跳跃得很快,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们聪慧的表现,可是从这个男孩儿跳出来的下一句话,让肖景深直接僵在了原地。

“姐夫,我叫桑桑。”

作者有话要说:老肖:喵喵喵???心中的疑问要爆炸

日姐:努力工作.jpg

W先生:长胖ing

昨天发红包的时候系统抽了,导致有三四十个人大概没有领到红包,没领导的吱声,我补发一下哦。

嘿嘿嘿,老鳖,谁没当过呀?

第191章 葱花

一个叫桑桑的, 长得和桑杉很像的男孩儿, 更重要地是他叫自己姐夫。

肖景深在记忆里狠狠地掏了一下, 才想起来大概似乎可能, 他见过桑杉的妈妈大着肚子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和桑杉关系最亲密的那一年里桑杉家人的存在无比单薄, 仿佛他们从来不存在是的, 桑杉总是一个人的,她的姑姑不爱说话, 过得也节省, 所以肖景深才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桑杉到他家吃饭。

曾经的事情就像是藏在海浪下的石头, 如今时光流逝, 潮水退去,肖景深注意到了很多他过去没有留意的细节。

比如——桑杉从不谈论自己的家人。

“你这个名字…”

十三四岁的男孩儿身高还不到一米六的样子,看起来越发像桑杉小时候,同样的清瘦矮小。

肖景深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就先多了几分好感。

“桑树的桑, 两个字都是。”

男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桑桑来京城是因为要参加比赛,昨天一轮比赛结束, 后天还有一轮, 中间的两天时间他的同学们都窝在宾馆里学习, 他借口自己在京城有亲戚, 骗过老师跑了出来。

没有手机又不能进网吧的小家伙早就对这次出行做了严整的规划,运用他从书上学到的侦查和反侦察手段获取了足够的信息之后,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一路坐地铁到了初曜工作室的所在地, 只是没想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几个月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的桑桑攒了满脑子话想跟自己姐姐说,结果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心中的落差比他的身高还大,差点儿就要一头栽下去了,蹲在玻璃门前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然后,他就遇到了拎着饭盒的肖景深。

看一眼时间,肖景深把饭盒递给了桑桑。

“你先吃点儿东西吧,我给你姐姐做的加餐。”

桑桑是真饿了,接过饭盒打开,眼睛都亮了。

“谢谢,我可喜欢吃蘑菇了。”

哼哼,你姐姐也喜欢,从小喜欢到大。

肖景深跟桑桑并排坐在“初曜”的原址门口,看着这个小家伙享用自己给桑杉准备的“爱心便当”。

很饿的桑桑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用筷子一点儿一点儿挑起了蘑菇上的葱花。

看着他的动作,肖景深笑了一下,随口说道:“桑杉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吃葱花。”

桑桑猛地转过头,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彩,原本他的神态举止都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此刻只剩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单纯快乐,嘴里还很着急地问道:

“是么?”

“是啊。”

男人想起来桑杉第一次来他们家吃饭的时候,他外公做了一道麻婆豆腐,细小的葱花落在上面,顶着一头黄毛儿的桑杉也是这样认认真真地用筷子尖儿把它们都挑出来,仿佛那是些入侵到人类世界的怪物,必须被彻底完整地剔除。

哎呀,那副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男人的傻笑实在有些辣眼睛,桑桑默默低下头继续挑葱花。

“不过后来,小…桑杉就没有什么忌口了。”

转手用手指捻起一片沾在餐盒外面的葱花,肖景深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继续说:

“上了高中的时候,她就开始吃葱花了,估计她现在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过那么娇气的时候。”

“娇气”的桑桑继续挑葱花。

“我妈妈做饭从来不放葱花,她不吃,我和我爸也都不吃了。”

“是么?”

肖景深开始很认真地想过去的桑杉。

那次,好像是他带小黄毛回自己家喝羊肉汤,外公把葱花和香菜切在一个盘子里,他端的时候毛手毛脚把它们都弄到了一起,外公看见了说要再重新切点葱花,桑杉走过来说不用了,她现在已经吃葱了。

一个家里从来不见葱花的人,一个不会主动在外面吃东西的人,怎么会突然开始吃葱花了呢?

疑惑伴着回忆的脉络生长,肖景深把手里的葱花碾了一下。

“你快点儿吃吧,一会儿我带你去桑杉那儿。”

吃了几口饭菜,桑桑似乎积攒了点儿体力,反过来开始问肖景深问题:

“报纸上说你和我姐姐在一起好多年了。”

报纸上说,原来你想要了解桑杉的消息,主要途径是通过报纸么?

肖景深垂下眼点了点头。

“是啊,我十九她十六,我们就在一起了。”

“成年人诱拐未成年?”

肖景深:“…小鬼,你是在吃我做的饭。”

“你女朋友的弟弟吃你几口饭还要说好话哄着你么?”

“咳,你快吃吧。”

男人清了清嗓子。

现在他彻底确定了,这个小东西真是桑杉的弟弟。

红色的汤汁泡在米饭上,把一块牛尾啃得干干净净的男孩儿抬头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高大男人。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的高大健壮,脸庞长得更加有男人味儿,气质…看来不像个好人。

桑桑忍不住担心自己的姐姐会不会被他家暴。想想自己之前看过的社会案件,桑桑决定自己要努力多吃饭多跑步,也长得高高壮壮,这样将来他要是敢对姐姐动手,自己就能把这个老男人揍扁。

这样想着,他吃饭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

等着桑桑吃完了饭,肖景深把饭盒收拾好,带着他走出了大楼。

“我还以为你是大明星了。”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桑桑小声地对肖景深说,“可你连车都没有。”

男孩儿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姐姐要为这个看起来事业不是很顺利的男人承担过多的工作压力。

“我没有驾照。”戴上了口罩墨镜的男人摊手,要是明年有时间的话,他倒是很想学车然后考个驾照出来,这样和桑杉出门就不用总让她开车了。

“我姐姐有驾照么?”

“有。”

“你给她买车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