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安静,直到外面传来那人轻咳之声,随后是他僵硬得不自然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听见这一问,乔愿连忙又看向乔素衣,茫然征询着那人的同意。

乔素衣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却又很快地别过脸去,迫使自己不去看房门处的动静。

乔愿当然看不懂这又是怎么回事,得了乔素衣的同意,乔愿很快打开房门,果然见那人还站在门外,他当即笑到:“我娘说可以进来!”

“……”乔素衣动作一顿,忍不住回过头瞪了一眼这不争气的儿子。

但这一眼,自然也让她看见了自屋外走进来的人。

这天底下的人都说,武林盟主季子京受伤沉重,恐怕已经不久于人世,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季子京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好端端的出现在这个地方。

“看来盟主大人还活得好好的。”乔素衣很快找回了笑意,她兀自在桌前坐下,把玩着那个方才差点被她捏碎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重重往桌上一放道:“喝酒?”

看着乔素衣这般反应,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段日子,季子京含着笑意来到她面前坐下,摇头道:“伤还没好,不能喝酒,我可以以茶代酒么?”

“伤还没好就到处乱逛,盟主大人果然是个大忙人,这次出来又是想要办什么事?”乔素衣随口问了一句,但很快却又想到了什么,轻笑道:“武林盟的事情应该不会告诉我这个妖女才是,盟主你……”

乔素衣的话音至此顿住,因为季子京摇头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乔素衣眼睫微颤,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季子京在桌上找了找,才发现只有酒没有茶,他只得有将被子放了回去,低声笑到:“武林盟主季子京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无法再领导武林众人,前不久已经辞去盟主之位,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季盟主此人。”

听得这话,乔素衣神情难言,却是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道:“身受重伤?”

“已经快好了。”季子京立即解释。

乔素衣神色古怪,又道:“命不久矣?”

“那不是为了离开武林盟找的借口吗?”季子京无奈笑到。

乔素衣瞪着季子京,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从乔素衣成了江湖闻名的邪教妖女,季子京便没再见她有过这样的神情,季子京心中泛起别样情绪,低声又道:“我现在已经不是武林盟主了,我身无分文又重伤未愈,想来想去,你若是不肯收留我,我大概就没有别的去处了。”

乔素衣紧紧盯着季子京的眼睛,像是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一般。

而旁边的乔愿却是被季子京说出了满腹的同情心来,他连忙爬上凳子,拉扯着乔素衣的衣角道:“他看起来好可怜,娘我们收留他好不好?”

乔素衣瞥了这个添乱的儿子一眼,依然没能做出回应。

视线再回到季子京的身上,那个从前在武林众人面前正直凛然的武林盟主,如今正学着他儿子的模样可怜兮兮望着她。

乔素衣:“……”

乔愿趁着这个空档给季子京眨了眨眼,比划了个手势,这才接着又道:“娘!你就帮帮他吧!”

乔素衣站起身来到窗前,抱着双臂挑眉道:“你这小鬼,胳膊肘知道往外拐了?”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努力理解着乔素衣这句“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娘是答应收留他了吗?”

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是什么表情,乔素衣看似不耐的望着窗外:“你自己跟你爹说去。”

乔愿听见这话,不由得一怔。

扭头往四周望去,没见房间里有第四个人,他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的道:“可是娘你以前说我爹已经不在了。”

乔素衣忍了又忍,没忍住指着那个还在卖可怜的家伙道:“你爹不是在那吗?”

乔愿愕然,跟随着乔素衣所指的方向,视线最终落在了季子京的身上。

“……爹?”乔愿小声地,试探般地问道。

季子京眸光微动,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话音中或有百感交集。

乔愿目光顿时变得惊异起来,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神情,他微微退了退,险些掉下凳子,他连忙捉着桌沿稳住身子,这才喃喃着又道:“你真的是……我爹?”

“是啊,我是你爹。”季子京揉着乔愿的脑袋,回应的声音极轻却十分坚定。

乔愿满眼好奇的打量着他,似乎还未从这一番惊讶中回过神来。

然而两人的对话还未进行下去,乔素衣已经不知何时回到了桌前,一把扣住了季子京的手腕。

季子京与乔愿父子二人同时抬头看她。

乔素衣紧扣着季子京的手没松开,嘴角噙着些许笑意,挑衅似地向着季子京道:“你真的要求我收留?”

季子京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乔素衣神情认真了些,又道:“从前的那些,你都不要了?其他的事,你都不管了?”

“风波已平,我已无憾。”季子京点头。

乔素衣笑意微敛,与之对视,良久方才笑到:“你该知道,我可是邪教妖女。”

季子京丝毫也没被乔素衣这话给吓住。

乔素衣扣着季子京手腕的力道重了些,接着又道:“要知道妖女的规矩是很多的,你要留下来可以,不过你可得按我的规矩听我的话,必要时候还得付出些代价才行,你说呢?”

听见乔素衣松口,季子京眸光清亮,低声应道:“什么代价?”

没有用话语回应,乔素衣松开季子京手腕,指尖游走着落到了那人颈间,随后俯身轻轻咬了他的唇,气息凌乱着道:“这样的代价,你付得起吗?”

季子京任由女子动作,笑意像是春光般难以化开,两人目光交错,缠绵着亲吻起来,季子京却还没忘记在这时候抬起手,轻轻遮住身旁那小鬼好奇的视线。

第90章 番外 山月

谢容宣踏进屋子的时候, 难得的透露出了紧张的情绪。他一手轻轻拽着闻音的手,闻音看出了他的担忧, 这才笑了笑,挑眉低声在他耳边道:“不用担心, 我师父性子随和, 很好说话。”

一旁阿哲也跟着笑,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是啊是啊,师父不吃人的,谢公子你放心吧。”

听得阿哲调侃谢容宣,闻音回头瞪了对方一眼, 阿哲吐着舌头赶紧离开道:“我去找大师伯!”

“赶紧去!”闻音看着那家伙离开, 这才回头对谢容宣笑了笑。

想要见见闻音的师门中人, 是谢容宣提出来的,闻音对于谢容宣的从前与现在皆已经十分了解, 每天在谢家里面谢老爷总是叨念着闻音姑娘又去了哪里, 闻音姑娘今日怎么来得晚了,而阿九他们几个孩子也总盼着闻音给他们教更多的剑法。

闻音在谢家已经烙下了重重的一笔, 然而对于谢容宣来说,关于闻音的一切, 他所知的却不过是来到烟州城后的闻音。

且对于谢容宣来说, 他也早想要见见这位抚养闻音长大的师父。

谁知才刚进屋,还未见到闻音那位师父,他们就先遇到了另一个人。

“你们也到了?”坐在屋中椅上,季子京随手捣弄着桌上的水果, 冲着两人笑到:“还以为你们会晚点才来。”

“三师伯。”闻音早已经听说了季子京重伤辞去武林盟主的事情,也知道这人应当没那么容易出事,多半是自己不想干了随便找个理由离开武林盟。而想来想去,离开武林盟之后,季子京能够去的地方,也就只有这个师门了。

所以在这里见到季子京,闻音可说是一点也不惊讶。

谢容宣本也在担心季子京的安危,如今见他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自然也放心了下来,笑到:“季盟主。”

“都已经不是盟主了,还这么叫?”季子京挑眉道。

谢容宣当即改口道:“季……”

“嗯?”季子京再次打断他的话。

谢容宣语声一顿,看了闻音一眼,终于低声道:“三师伯。”

听着这话季子京总算是满意的笑了起来,他还要与谢容宣说些什么,门外却又传来了乔素衣的催促声音,季子京眯眼笑着应了一声,这才回头朝着里屋不耐的大声道:“老东西,那么喜欢小孩儿有本事自己生一个,快把我儿子还给我!”

屋子里面没有传来回应之声,不过片刻后乔愿却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出来之后一骨碌钻到了季子京的怀里,撒娇似地道:“爹!我会武功了!”

“是吗?那老头子教你武功了?”乔素衣应是还在外面等着,季子京抱着乔愿一路往屋外走去,像是不怎么相信屋子里那个老头,很快又问道:“那老头教你什么了?”

“教了我怎么一口气吃掉三颗桃子!”

季子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是吗?”

“爹你笑什么?”

季子京摇头道:“你还记得你最讨厌吃桃子吗?”

乔愿:“……”

父子二人慢吞吞走出了房间,外面很快传来了季子京和乔素衣的小声,还有乔愿小声的嘀咕,一家三口很快离开了这处,也不知又去了哪里。

而待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闻音才又握住谢容宣的手,带着他往房间里屋走了进去。

里屋的窗户没有打开,显得有些昏暗,屋内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照得整个屋子色调昏黄。闻音与谢容宣走进屋子的时候,那位闻音经常提起来的师父,正坐在书案边低头写着什么,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来,只等将那几个字写完了,他才抬起纸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回头对门口站着的闻音颔首笑到:“回来了?”

“师父。”闻音握着谢容宣的手,带他在桌前与那人对坐。

在来到这里之前,谢容宣曾经听闻音说过关于这位师父许多事情,也见过闻音师门的其他人,也就是三师伯季子京。闻音的师父排行第四,在季子京之下,在谢容宣想来,当是与季子京年岁相差无几,谁知今日一见,他才发觉自己先前所想竟完全错了。

闻音的师父是以为须发皆白的老者,看来年岁已然难辨,但与那位季盟主相比,这位师父才当真是世外高人该有的模样。

“师父入门最晚,但却是师门里年纪最大的,也是武学修为最高的。”闻音早知会有这番误会,当即低声解释了一句。

谢容宣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点头对那人道:“师父。”

“谢公子。”老者含笑唤出了谢容宣的名字,“我听阿哲说起过你。”

“阿哲?”谢容宣还未回应,闻音先皱眉道,“那个家伙原来一早就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了?”

老者但笑不语,闻音忍不住又问道:“师父,阿哲还说了什么?”

老者扬了扬眉梢,没有说话,不过往旁边柜子上指了指。

闻音走了过去,很快在那处发现了一叠信纸,她很快打开信看了起来,随手翻过几页信纸,她面色就变得微妙起来,继而回身道:“师父?”

“你这些年在山下的事情,多亏了阿哲每个月写信过来我才知道的。”老者又笑,不忘补充道,“我们几个老骨头每月就盼着看他的书信了。”

“……”

看着闻音神色不对,老者很快又指了指外面道:“阿哲现在应该在你大师伯那,你也知道,你大师伯最喜欢听这种感情上的事情了。”

听到这里,闻音终于忍不过去了,她很快往屋外走去,只是到了房门处,却又禁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纵然是在玩闹,闻音也知道师父故意将自己支开,必然是有事要单独与谢容宣说。见她这般看着谢容宣,老者摇头笑笑,摆手道:“我跟他说说话,你就放心吧。”

闻音点了点头,这才与谢容宣对视一眼,转而往外走去道:“阿哲!”

听着外面的闻音的脚步声渐远,更远处又有阿哲的应话声,季子京一家的笑声,整个原本平静的山头此时竟显出了无比的热闹。谢容宣坐在老者面前,垂眸静静听着,眸底也映出一抹浅浅笑意。

经过连番风雨,如今在这山野之中,能够见得这般情境,听见这般笑语,确是一件不易的事情。

闻音离开之后,谢容宣便兀自替老者斟起茶来,老者目光始终落在谢容宣的身上,目光似打量似探寻,呵呵笑到:“二十年前,我上山拜师的时候,途中迷了路,走到了一处溪边。”

谢容宣知晓对方要说些什么,于是沉默,于是静听。

老者缓声接着道:“那里真不是一个漂亮的地方,夜里雾大,还有野兽出没,我急着赶路离开那里,却没有想到就在那处林子里面,捡到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自然就是闻音。

“我将阿音一起带上,斩了几只野兽,多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到了这山顶上面,拜入了师门,而阿音也在同一天成了我的弟子。”

“我们山上除了季子京全是些老骨头,那孩子来了这里,立刻就成了最受宠的人,每个人都想逗上一逗,为了能够抱她一会儿大家甚至还会斗上一斗,就连那会儿年纪也不大的季子京,也会把自己的糖葫芦给她逗她开心。”

闻音童年的每一幕皆在老者的口中变得真实起来,谢容宣听得不禁失笑,老者笑着摇了摇头,终又低声道:“眨眼一晃,那小家伙都已经这么大了,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已经老了。”

谢容宣摇了摇头,正欲说些什么,老者却又凝目往谢容宣道:“我说这些,也不过是想要你知道,闻音呐……是我们几个老骨头捧在心尖上的孩子,如今她既是选了你……”

说到这里,谢容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不由得也是一肃。

老者打量着谢容宣,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身板,也不知为何话锋忽地一转,轻咳一声道:“……我们也不怕你欺负了她去。”

谢容宣:“……”

“不过啊。”老者眯着眼再次笑了起来,抚了一把胡须,认真道,“我们就把她交给你了。”

谢容宣与之对视,一瞬似是久远了时间。

有些话话语很短,说得轻描淡写,就好似不经意间的闲谈,但它含义却很重,不过一句,便可勾勒出许多的将来。谢容宣听懂了这话,也看到了将来,他看着老者的眼睛,慎重无比的点了头。

半个时辰之后,闻音拎着模样可怜兮兮的阿哲回到了屋中,也看到了正在品茶低谈的两人。

“你们说完了?”闻音出声问道。

老者含笑点了点头,看了阿哲一眼道:“把阿哲给放了吧,他也没做什么坏事。”

闻音显然不认同老者这话,然而老者很快又道是让闻音带谢容宣去山上到处逛逛,闻音也没有办法拎着个阿哲一起去,到底还是将人给放了下来,随即带着谢容宣一道离开了房间。

正是□□最浓的时候,山上与山下景色又是不同,山花点缀着每一处的景致,而有谢容宣在看,闻音与之并肩走着,走了不到片刻,便再板不下脸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想到先前谢容宣与老者在屋中的谈话,闻音低声道:“那老头就喜欢神神秘秘的,是不是?”

谢容宣想了想,笑着点头。

“你知道阿哲做了什么吗?”闻音又问。

风里面闻音的裙摆随之轻轻晃动,脚边的野花开得烂漫,谢容宣目光全在她的身上,轻轻摇了摇头。

闻音失笑道:“那家伙每个月都会写信给师父,他在信里面把我们的事情全说给师父听了,所以师父一早就知道你。”她说到此处,语声一顿又道,“不但如此,师父和几位师伯还会把那书信互相传阅了个遍,现在人人都知道这回事了……”

听到这里,面皮本就很薄的谢容宣终于红了脸:“那他们……“

闻音这会儿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无奈道:“不过也好,这样我就不用再给他们介绍你一遍了。”

谢容宣:“……”

“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的其他师伯们。”闻音拉着谢容宣这位书信中的“故事主角”,唇畔噙着笑意,朝着山上其余几处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