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疑申长流也是被人指使的?”我略微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不畏强权的清流呢。”

他笑:“我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定。”

“那如果确定申长流也是受人指使的话,会怎么样?”我问。

“这样的话,就是有人在背后主使,要扳倒凌先生。”他说着,指肚缓缓抚过那两份奏折,皱了皱眉,“奇怪的是,我不明白假如凌先生失势了,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这么说他心里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我笑了笑:“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些事顺着它去吧,别太累着。”

他也笑笑:“也是。”

这个事情就这么被搁了下来。

隔天萧焕常喝的狮峰龙井没了,我被指派到库房去拿茶叶。

在茶库取了东西,和管茶库的胖公公开了几句玩笑,我捧着茶罐从库房里出来,一路风风火火,转过一道门时,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我连忙用手护住茶叶罐,明年的新茶送来之前,最好的明前龙井可就剩这一罐了,想也不想,我就呵斥:“走路不长眼睛啊,慌什么?”

喊完了才发现,眼前的人既不是宫女太监,也不是随行营的御前侍卫,我后退一步,那人却没动,蒙在脸前的面纱后传出一声轻笑。

“你是谁?”我警惕地打量着他。

白衣轻裘,飘逸得简直不象话,最可疑的是他头上居然带着一个饰有银狐毛边的风帽,帽上垂下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

他笑了起来,面纱随着气流微动:“如今的小宫女,都这么盛气凌人?”

我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还是质问他:“你是谁?怎么在宫里乱转?外臣擅闯后宫是死罪,你不知道吗?”

“我迷路了。”眼前这个人回答得出奇干脆,“我来见皇上,结果见完出来就迷路了。”

说起来这几天新年和萧焕的生辰在即,各地的番王也都派了人进京道贺,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在禁宫里见过,大概是宗室王的使节?

我想着,指了个方向:“向西走,看到门左转,顺着甬道一直往北走,出乾清门就是前廷了。”说完了随口嘱咐,“禁宫不比外边,让御前侍卫的人把你当刺客抓了就完了,下次小心些,别再乱跑。”

那人脸前的面纱微微起伏,点头:“谢谢你。”说完才转身走开。

捧着茶叶罐,我还愣在原地,这个人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在吃了很多咸点心后,又喝了一碗很浓的玫瑰露,甜腻是甜腻,却有种偎贴的舒服。

只是随便说了两句话而已,怎么就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养心殿还等着用茶叶,我抱着茶罐快步走回去。

刚进门冯五福就急匆匆的拉住我:“怎么磨磨蹭蹭的?万岁爷唤茶呢,还不快泡了送进去?”

这死胖子和萧焕一样,早就把我当宫女使唤了,该吆喝就吆喝,该指派就指派,我连忙答应一声,想到刚才那人,随口问:“刚才是谁来觐见万岁爷?”

冯五福有些疑惑:“谁来觐见?这会儿没人来过啊。”边说边催,“还不快去泡茶?还要万岁爷等你多久?没点规矩!”

没人来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冯五福一叠连声地催,我只好赶快去冲茶。

自玉泉山送入宫中的泉水早就由别的宫女烧开晾好,我取了茶叶茶具,一碗清茶很快冲好,端起来给萧焕送去。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转过书架,窗子前萧焕微俯着身,手中朱笔轻轻晃动,像是浮在那团白光里的一个剪影。

心里突然就得意起来:我的男人怎么看都是这么好看。

走过去把手中的茶碗放下,我侧身贴着他坐在榻上,笑了笑:“写什么呢?”

他侧头看了看我,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笔下不停:“疏浚河道的预算,还有另一些要交待的事。”

“这些给工部的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写?”我越过他的手臂,看到纸上朱砂写就的工整小楷,足足占满了半尺多长的白宣。

“户部和工部不合,无论工部给出什么预算来,统统都要驳斥,如果是我写的话,两边应该就没有异议了。”他笑笑,接着指了指一旁摊开几大张纸,“预算工部早就拟出几个来了,我也只是归总。”

我看了一眼那几大张密密麻麻的东西,轻叹一声:“我总觉得你的这些大臣早晚要给你宠出毛病来。”

“谁说的?”他提笔写着,随口说,“能做的事我替他们做了,该遵的规矩他们也得给我遵了,要是哪个还不明白自己职责所在,一样小心脑袋。”

他话音依旧淡淡的,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笑了出来:“萧大哥,我看你还是就这么温和点好,哪天你真在朝上把脸一寒,我怕那些大臣胆会吓破。”

他略停了笔,有些好笑地侧头看我:“会吗?”

我拼命点头:“绝对的。”

他挑了下眉梢:“那我就不寒脸好了,胆是中精之府,破了可就太不好了。”

我笑得厉害,头点的像鸡啄米一样:“是,是,你可千万别寒脸…”

我本来还想问他见没见过刚才那个白衣人,瞥到他眼角淡淡的倦意,就没说话,弯腰在他眉头上轻吻一下,而后抱着托盘飞快跑出去。

新年一天天临近,日子就这么过去。

我一直在养心殿,一边被萧焕差来差去,一边跟冯五福斗嘴消遣,倒也过得逍遥。

偶尔回储秀宫一趟,就让小山和娇妍继续对外称皇后身体不适,不但概不见客,连每日去慈宁宫请安都免了。

这天午后,我在长廊上晒太阳,觉得该换茶了,就沏了杯新茶端进去。

萧焕正俯案写着什么,听到我进去,没有抬头,只是说了句:“放下吧。”

我过去把茶放在他手边,把上一杯凉了的茶换下来。

换好了我看他还没抬头,就抱着托盘准备出去,刚走两步,突然听到身后“咣当”一声,是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我忙转身,看到他用手撑着桌子,茶碗掉在地上,摔得裂开,茶水茶叶流了一地。

他抬头勉强向我笑了笑:“不要紧,不小心打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把托盘放下,握住他冰冷的手:“你先休息一下。”

他点了点头,合上眼睛靠在我肩头,低咳了几声。他的肩膀有些颤抖,胸口的起伏剧烈,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额头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发梢。

我小心扶着他的身子,站着不动,等他平定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声终于均匀了些,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

我看他的脸色还是白得吓人,就说:“要不要躺下休息?”

他轻轻点头,开口想说话,却又咳嗽了几声。

这次咳嗽居然止不住,他再也支撑不住一样弯下腰,手指有些痉挛地按住胸口,身体从我肩头往下滑。

我慌忙抱着他,却只感到怀中他的身子一片冰冷,我吸了一口气:“我去叫太医。”

他费力抓住我的手腕,轻摇了摇头:“不要…惊动他人…”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那双深瞳却是沉静的,我又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坐下来扶住他的身子。

他闭着眼睛调息,隔了一会儿,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发作起来有些吓人,休息下就会好。”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上,抬起头向他笑笑:“你睡一会儿,我去拿被褥和枕头。”

他笑着点头,我扶他到一旁的软榻上躺下,他的呼吸仍旧细而凌乱,不时就会轻咳。

我俯身下来,握住他的手笑了笑:“睡吧。”他笑笑,合上眼睛。

我又替他盖上绒毯,把地上茶碗的碎片捡了捧着,才关上门出去。

冯五福和石岩听到茶碗落地的声音,早就在门外候着。这时冯五福一眼看到我手里的碎瓷,脸色就白了几分,轻跺了跺脚,压低声音:“礼部的商大人还要求见,我去跟他说万岁爷身子不适,不见了。”

我点头,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说不要惊动别人,跟外面就说万岁爷有些累,睡下了。”

冯五福轻叹一声,答应着去了。

把手里的碎片扔了,我又回到西暖阁,走到榻前,萧焕已经睡得沉了,呼吸也平稳了很多。

我坐下来,握住他的手俯在榻沿打盹,醒醒睡睡,再睁开眼已经满目昏黄。

抬起头,萧焕像是早就醒了一样,看着我笑了笑。

我伸了个懒腰,也笑笑:“好些了吗?”

他轻轻点头,笑:“好多了。”

我起身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了一下,笑看着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出去传膳?”

他顿了顿,笑笑:“尽量清淡吧。”

让他再继续休息一下,我出门找来人交待送膳,说完正准备回去,就听到院门口的内侍说:“贵妃娘娘千岁。”

杜听馨缓步走了进来,一身素白轻裘,乌黑发髻垂落在肩头,静美仿佛一幅水墨山水。

我停住脚步等她走近,想起上次酒宴上她的眼神,觉得我也不用跟她客气了:“贵妃娘娘千岁,这是来干什么的?”

杜听馨看着我,忽然说:“凌苍苍,你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吗?”

院子里静得能够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她笑了,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安宁而平静,却带着淡淡哀愁:“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爱你的,他提起你时的眼神,那么温柔,只因为那个眼神,我就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嘴角轻轻勾起:“我爱焕哥哥,从很久之前开始一直都爱,可是我明白,他那种人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你真是幸运,比我早遇到了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皱了皱眉,和萧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不是她?她怎么会说我比她先遇到?

杜听馨脸上的笑容更加缥缈:“你不明白…原来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说,你真幸运,幸运到让人觉得可恨。”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皱了皱眉,淡淡开口,“我也讨厌你,我们也算扯平了。”

杜听馨冷笑一声:“是,我讨厌你,十分讨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少次自以为是…”她说着,突然转身,就向外走去。

“杜听馨,”我叫住她,“你话里是什么意思?”

她停住脚步,冷笑着:“我什么意思?皇后娘娘…敢问你什么时候真正相信过焕哥哥吗?你哪一次不是不由分说就认定他十恶不赦?你可曾真心的信任过他?”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我强着辩解:“我会信他的…”

杜听馨静了静,冷笑:“好,我看你下一次是怎么翻脸不认人…”

“馨儿!”身后传来萧焕的声音,他走过来,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扶住,向杜听馨笑了笑,“馨儿难得来一趟,怎么不进来坐?”

杜听馨直直看着他,明净的眼中突然有了水光,她摇了摇头,却还是有晶亮的东西从眼角飞出,在空中一闪而逝:“对不起,焕哥哥,我来不是想说这些,我只是…”她咬住唇,突然向我一笑,“对不住。”飞快转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才回头向萧焕笑:“你出来干什么?以为我应付不了啊?”

他放开我的肩膀,后背轻倚在身后的柱子上笑了笑:“馨儿她…”他顿了下,“她说的那些,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么?你人都在我这边站着的,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我笑着打趣,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出口,才觉得语气十分别扭,气氛反倒更加尴尬。

面前吹过了阵阴冷的夜风,他低下头轻咳了两声,我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他:“怎么这种身子了还乱跑…”

话没说完,影壁后石岩匆匆走过来,看到我也在,微愣了一下向萧焕抱拳:“回万岁爷,和罗冼血有牵连的那位赵姑娘找到了。”

冼血?我伸向他的手突然僵住。

萧焕撑着身子站好,向石岩点了下头示意他已知道,接着向我笑了笑:“苍苍,你先回房去。”

我没有动,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萧大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吧?”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没有必要知道,”我看着他,“但有些事情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他还是低着头,轻咳了几声。

我看着他,轻吸了一口气:“萧大哥,我想问你,冼血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那边是长久的静默,仿佛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苍苍,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

我愣了一下,点头:“是。”

他笑了笑:“没有向你说明,是我的不对。你不用避开了,我马上对你解释。”

他说完转向石岩:“人找到了?在什么地方?”

石岩说:“依照万岁爷的吩咐,已经把那位姑娘带进宫来安置。”

萧焕蹙了眉,沉吟一下:“她情况怎样?神智还未恢复?”

“在外仿佛又受了惊吓,更加疯癫。”石岩回答。

萧焕点头:“她人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我听说他要走,忙让人去取了件挡风的大氅,给他披上。

他接过大氅对我笑了笑,接着向石岩点头:“前面带路。”

我看到他脸色还是苍白,又忙过去扶他,他停了一下,淡笑了笑:“不碍事。”就放开我的手,跟着石岩快步走了出去。

我快走两步,赶上他们的脚步。

陷入夜色中的宫墙曲曲折折,萧焕一直快步走着,没有说话。

石岩带我们走到一处由御前侍卫把守着的偏僻宫殿,进去后来到偏厢,石岩将门推开,里面的灯光昏暗,能看到软榻上蜷缩着一个白色人影。

等萧焕进去,石岩就示意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又拿来几盏蜡烛,把狭小的室内照得更亮,床上那个人影也清晰了一些。

那是一个身材有些瘦小的年轻女子,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几乎遮住了脸,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戒,像只受惊的小兽。

萧焕走到榻前,向她伸出手,笑了笑温言说:“我来给你诊脉,别动。”

那女子向里缩了缩,虽然目光闪动,却真的没动。

萧焕吸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去,试探着去抓那女子的手,他的手指刚碰到她的肌肤,她突然尖叫起来,挥动双手拼命去推萧焕。

猛地被她推开,萧焕踉跄了一下。

我冲过去想扶他,一急之下竟然从后面把他抱了个满怀,怀抱里他的腰在大氅之下也显得有些消瘦,我气得发抖,劈头盖脑冲那个女子骂:“要给你诊脉的,你鬼叫什么?再叫我敲烂你的头!”

那女子被这一顿喝斥吓住,反倒闭上了嘴,又缩了缩身体。

我扶好萧焕,看到他霜白的面色,忙说:“你坐下休息一下。”

他轻点点头,笑了笑:“苍苍,别吓着她了…你待会儿帮我把她的手抓过来。”

我点头:“小菜一碟。”

说着想扶他坐在榻上,他却顿住脚步,他身后的石岩上前一步,把自己肩上的貂皮披风摘下来,放在榻上,萧焕在他铺好的披风上坐下。

我清咳一声,小声嘀咕:“扮成赵富贵喂马时,也没见有这么多讲究。”边说边爬到榻上,去抓那女子的手臂,她倒不怎么抗拒女人间的触碰,又被我刚才一顿斥骂吓得不轻,乖乖任我把她手拉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