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他说着话,甬道那头过来了一个玄色的人影,匆匆走近,单膝沾地:“臣李宏青见过万岁爷、皇后娘娘。”

来的人是负责后宫禁卫的御前侍卫随行营副统领李宏青。

本朝御前侍卫分随行营、蛊行营两营,每营两百人左右,随行营监领锦衣卫,负责禁宫守卫,另外还分担京师二十四卫禁军教导督察;蛊行营二百多人则散布帝国各个角落,搜集情报、监视各级官员,凡是贪官污吏,提到蛊行营三个字,无不畏惧。两营的人数虽不足五百,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武功高超不说,还有不少身怀绝技的能人,不容小觑。

这两营直接由皇帝统帅,地位在帝国也十分特殊,正副四位统领,历代都由跟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的四家异姓公侯世袭,李宏青就是威毅公李照霖的后人,也是加封骠骑大将军的三等威远伯。

大武各代皇帝对待两营统领的态度,也总是礼敬有加,很有些亲如手足的味道。这样以心换心,御前侍卫两营作为帝王心腹,对皇室的忠心也不容置疑。

李宏青在萧焕面前一向不拘礼数,膝盖沾地后立刻起身,扫了我一眼,语气微顿:“万岁爷,宏青有事禀报。”

知道这样的密报我是要避嫌的,我笑了笑,向萧焕行礼:“臣妾先告退。”

萧焕笑着点头:“皇后珍重。”

我又笑笑,退着走开。

走得有些远了,我回头看看,李宏青站在萧焕面前,不知道在禀告些什么,接着旁边的顺义门内,走出一个白色的纤弱身影,也不顾避讳,上前极自然的挽住萧焕的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遥遥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皇贵妃杜听馨。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是做给我看的?不去给现下圣眷正隆的武才人看,给我看什么?我又不会对她构成什么威胁,萧焕只怕都不想碰我一根指头。

望着那两个相依的背影,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突然有点发酸,只是一点。

请一趟安,居然请得气短胸闷起来,带着宫女和内侍,顺着甬道一直走到储秀宫门口,我犹豫了一下,索性把跟在身后的人先打发回去,自己只带了两个宫女,到御花园透气。

昨天戏弄武怜茗时打烂的荷花缸早就被人清理干净,换上了新的,现在只有隐蔽的边角地方还留着些不很明显的泥浆。

身上的锦绣华服压得肩膀不是很舒服,有阵风起来,沙沙吹过灌木和花丛,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错觉,我觉得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去看,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御花园的茂盛草木,在风中起起伏伏,迎风舒展。

第二章 过去

每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身影曾经落到眼里,于是就再也忘不掉,想起他会有一点带着酸涩的甜蜜,很多年后坐在花架下小憩了,还会梦到他,音容如昨,在早已模糊了的背景中微笑,恍如初见那日。

我也曾梦到过那个人,在尤其黢黑阴寒的夜里,会梦到那个在江南的秋风中向我展开笑容的年轻人。

然后睁开眼,视野里却是储秀宫后殿永恒高峻空旷的布景,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狰狞。

这个时候我会把被褥裹的更紧,猜测着今天会是谁在养心殿侍寝,再在乱七八糟的猜测中重新缓慢入睡。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然,在床上等着男人来临幸你的感觉也不好。

我现在就穿着中衣,躺在养心殿后殿东稍间的床上。

这张床真是奢华,通体镶嵌着水晶银玻璃,窗帷上绣着百仙图,挂满了各色的香包明珠,锦绣簇拥,躺在这里,会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云端。

这就是大武皇后独享的尊荣了,养心殿的寝宫□有两张龙床,历代的规矩,妃嫔侍寝只能动用西稍间那张床,只有在皇后侍寝时才会用到东稍间的这张。

不知道是不是太后的话起了点作用,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养心殿召我侍寝的口谕终于送到了储秀宫。

洗好身子,装扮停当,坐着软顶的小轿到养心殿,我就躺在这张华丽到堆砌的床上等萧焕。

依照规矩,我来时只能穿中衣,盖在身上的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洗过热水澡的身体有些僵了,萧焕才过来。

屋子里的人早就退了出去,他走过来掀开雾一样罩在空中的帷帐,淡淡笑了,他的眼睛是重瞳的,深黑如墨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皇后还好吧?”

我笑,拥着锦被坐起,媚眼看他:“还好,就是等得快要睡着了。”

“皇后在怪我来的晚了?”他仍旧轻笑,站得距床有些远,脸庞在琉璃灯下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臣妾不敢,万岁日理万机、夙夜操劳,臣妾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我轻笑,伸出一只手去,递到他面前,“万岁,让臣妾为您宽衣?”

他笑起来,却不走近,放下手,任帷帐垂落,隔断了视线,转身向外走去:“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吧。”

“万岁!”我慌了,连忙拉着锦被拨开床帷跳下去,“别走!”

他头也没有回,脚步不停。

“万岁!”我慌得有些口不择言,“臣妾不比别的女人差,臣妾会好好侍候万岁的。”

他这才顿住脚步,可是并不回头:“皇后,既然彼此无意,何必勉强?”

“万岁和那些女人就有情了?和她们就行,和我为什么不行?”脑袋混乱一片,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他停了停,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想和一个心里想着其他男人的女人上床。”

我一下愣住,声音发涩:“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皇后忘了?难道不是皇后亲口对我说的?你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他冷笑着,声音更加低沉:“皇后,我希望我们能给彼此留些余地…这样相处才不会太难。”

“你不在乎这些!”我真是有些疯了,脱口而出,“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欢别人!你又不喜欢我!”

脑袋中嗡响了一下…我都在说些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萧焕背影没有动。

我深吸了口气,平静一下心绪,:“万岁应该最清楚,我是万岁的皇后,万岁是我的丈夫,这跟万岁所爱之人是谁,我爱的是谁没有关系。我们只用像一对帝后一样,就够了,不是吗?”

他还是沉默,房间内安静的让人窒息。

我抓紧被角,迟疑地又开口:“万岁?不可以吗?”

良久,他的肩膀动了动,轻轻地像是笑了:“皇后珍重。”

说完,他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望着他的背影,那个青色的身影很快隐没,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最终依然是走了。

站在地板上,我低下头。

我跳下来得太急了,没有穿鞋,脚贴在细泥的金色方砖上,冷得有些刺骨,我忽然想骂布置这个房间的人,把这个地方装饰得这么华丽,却连一块毯子都舍不得铺。

这是第几次了?我被召到养心殿的这个房间里,却被单独留下?

萧焕从来没有碰过我,连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淡淡却冷然地笑着,每一次都转身出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大婚几个月,大武的皇后还是处子之身,说出去,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有时候会想,我嫁给萧焕,本身就是个笑话…是我说的,我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杀手,作为巩固权势的方法,我师父曾经豢养过很多杀手,冼血就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一把快剑不杀无回,从未失手。我进宫前那半年里,和冼血很亲密。

那天,我抱着冼血的胳膊,站在萧焕面前,对他说,我所爱的人冼血。我说,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我会做你的皇后,但是我所爱的人,从来都是罗冼血。”

那一刻萧焕静静地看着我,嘴角依然挂着淡然有礼的微笑,接着他转身离开,就像日后无数个夜晚,从我的床前转身一样,背影冷硬,再不回头。

他是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吧?像一个让他连看到底的兴趣都没有的拙劣笑话。

是谁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是在驾崩前钦点我为未来皇后的先帝?还是端坐在九重云霄之上的神明?

退回床上坐下,把腿蜷成一团,蹲在这张宽大过分的龙床上,我开始扳着指头盘算:只要其他嫔妃还没有生育,我就还有希望。我的目的是怀上萧焕的孩子,最好是个皇子,这样我不止能做皇后,说不定还能做未来皇帝的母亲。那样的话,就能保住我家的权势,保住我爹的地位,实在是太好了。

不就是把一个男人哄上床?我还年轻,有得是机会,有得是时间。

这样想着,就觉得暖和多了。

第二天,我出了宫。

禁宫中不乏我父亲的亲信,让我私下出一次宫不是办不到。只是我很少这么做,后妃私自出宫罪名不小,如果被发现会很麻烦。

我从宫门出来,去了在南城的别院吹戈小筑,正好我哥哥不在,冼血也不在。

我叫人泡了壶桂花茶,坐在凉亭里等他们。

亭子是师父和哥哥在几年前亲手搭成的,师父还在亭角处种着很大的一丛紫茉莉,现在依然长得茂密,结满了花苞,郁郁葱葱。

桂花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弥散,我等到桂花茶开始发凉,天边已经挂上了几朵火烧云,冼血才回来。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惊,走过来笑了笑:“大小姐。”

从前冼血是叫我“苍苍”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改口叫我“大小姐”了。

我向他笑了笑,眨眨眼睛:“怎么样,翠微楼里的姑娘很漂亮吧?”

刚到别院时,我就听说冼血今天是往八大胡同的翠微楼里去了。他这段时间似乎有了什么相好的姑娘,经常去那里一待就是很久。

冼血有些愣,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笑:“只能算听话。”

“冼血今年也满弱冠了吧?”我笑着,“如果真有中意的姑娘,可要对人家好点,真心人难求。”

冼血笑,目光有些闪烁:“我一个浪子,不敢奢求太多。”

“冼血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笑着打趣他,“什么浪子不浪子的,别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在乎起身份差别了。”

冼血笑了笑,他的笑容一贯有些懒洋洋的:“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双手上的血太多,再求什么就是贪心。”

我愣了一下,冼血从来没有说过这种有点心灰意冷的话。

我笑了笑,站起来慢慢靠近他,出其不意地动手,手中折扇直刺向他的咽喉,冼血呆了一瞬,很快右掌疾出,在我的折扇刺到他咽喉前握住扇头。

握住了我攻去的折扇后,冼血不动。

他挑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是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吐出那句我听过无数遍的话:“想要偷袭我,再回去练一百年。”

我哈哈笑了起来,往昔的快乐涌上心头,心里一下子舒服多了。

余下的时间,我就和冼血坐在亭子里,闲闲说些以前常说的话。冼血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提。两个人就像我没进宫之前一样,聊得开心随意。

最后暮□临,再晚些回去,可能就会赶不上宫禁,我才起身向冼血告别。

他笑着站起来:“这一走,再见大小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笑了笑,随口开玩笑般:“你真想见我的话,那我就冒着杀头的危险每天都出来,怎么样?你不怕还不起我的情分?”

冼血笑笑,看着我没说话。

我愣了一下,也觉得话说得太轻佻了,连忙把眼睛移到亭外。

台阶下的紫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趁着暮色开了,五彩的花朵紧紧簇拥在一起,在风中轻轻摇曳。

“冼血,”沉默了一阵之后,我抬头向冼血笑,“我还有句话没说:这么多天不见,我很想你。”

冼血也笑了,疏懒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暖意:“我也很想你,大小姐。”

我偏头笑了笑,起身走掉,把冼血留在暮色笼罩的小亭中。

我喜欢和冼血在一起。

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想到一些很美好的东西,比如午后慵懒的时光,比如幽静美丽的庭院,比如昏黄落日下的原野,记忆里和冼血联系在一起的,都是些懒散又悠闲的时光。

虽然他是一个杀手,似乎理应属于血腥和死亡。

紧赶慢赶,赶在宫禁之前回到宫里,刚迈进储秀宫的后门,小山就堵了上来,语气焦急:“小姐你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咱们万岁爷突然想我想得发疯,来找我了?”我不在意地笑,把身上乔装的服饰换掉。

“什么啊?”小山给我气得跺脚,“是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来找你了!”说完立刻烦躁地捂住嘴连连跺脚,我私下一直都叫德妃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小山一着急,居然脱口就叫出来了。

我暗笑着看小山胀红了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出来:“德妃娘娘来找你谢前几天赠书的事!我对她说你在午睡,好不容易把她拦在外面。现在都快酉时了!猪也该睡醒了!你要再不回来,我们连谎都编不圆了!”

我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她面红耳赤真的很急,也不敢再逗她,安慰说:“好了,好了,你小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出去跟她说我昨晚在养心殿侍寝有些累,所以直到现在才醒,马上梳洗一下就去见她,请她见谅。”

小山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气愤地瞪我一眼,领命去了。

我换好衣服,挽了宫髻,平定一下还有些急的呼吸,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的踱到前殿里去。

幸懿雍衣饰打扮素淡庄重,坐在软榻一侧,我走过去执住她的手,笑着:“我跟她们交待过就算万岁爷来,也不准打扰我睡觉,没想到她们还当真了,让德妃姐姐等了这么久,太对不住了。”

幸懿雍连忙垂首,脸上恭敬平和,看不到一丝不快:“是臣妾唐突,扰了皇后娘娘好梦。”

她倒还是沉得住气,我处处提昨晚侍寝的事,就是想激她。

我笑了起来,握着幸懿雍的手:“姐姐这叫什么话?我一直都当姐姐是亲生姐姐,哪儿有亲生姐姐到妹妹这里坐一坐,就是唐突了?反倒该怪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怎么就睡那么沉,害姐姐在这里等?”

幸懿雍笑了笑:“皇后娘娘前几天送臣妾的书,臣妾很喜欢,一直想来谢谢皇后娘娘。”

我笑着:“我知道姐姐喜欢读书,特地亲自挑了些送过去,姐姐喜欢就好。”

幸懿雍微微一笑:“让皇后娘娘费心。”

我笑:“哪里,姐姐真是太客气了。”

幸懿雍低头恭顺地笑了笑,她无论在什么地方,表现的总是这么温顺、谨慎、沉默。

但真的是么?这个除了杜听馨之外,唯一一个被册封的主位嫔妃,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辅、授文华殿大学士、当朝第二大权臣幸羽的女儿,是一个如此简单的角色?

我和幸懿雍促膝长谈了一番,留她在储秀宫用了晚膳,才送她走。我让小山提着灯笼,一直把她送到宫门之外。

没过多少日子,宫里迎来了太后的寿辰圣寿节。

由于太后寿诞是在夏天,因此每年宫内都有很多庆祝活动,放焰火、唱大戏、猜灯谜…联诗、斗鸭、戏水,这样热热闹闹的庆典要持续三天。

虽然我是今年才进宫,但对这样的节日却已经很熟悉了,身为未来皇后,每年太后和皇帝寿辰,我都会奉旨前来。今年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已经身为皇后。

和萧焕携手出现在灯火通明晚宴上,满眼都是衣着喜气的嫔妃和皇室亲眷,除了这些人外,放满千瓣莲灯的荷塘对岸,还有不少官家闺秀,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筵席上。

说起来比之历代先帝,现在宫中的妃嫔是少了些,按说大婚后要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但是萧焕似乎对这些事不热心,除了杜听馨之外,幸懿雍包括现在仅有的几个常侍才人,都是由太后挑选的。

空缺的后宫难免会让那些亟待送女入宫争权夺势的家族眼红,所以这次来的千金小姐,只怕有一半是想借机引起萧焕注意。

果然,落座不久,荷塘那头就递过来不少含羞带娇的目光。

带点好笑,看着那些扭捏作态的大小姐们,再转眼扫到下面筵席上的杜听馨和幸懿雍,我突然起了个恶劣的念头。

故意把身子贴近上座的萧焕,握住他的手,状似亲密地拉着放在膝盖上,我柔声说:“夜里寒凉,万岁身子不要紧么?手怎么这么凉?”

他转头看了看我,也并没有把手抽走,笑了笑:“谢皇后关怀,我不要紧。”

我轻笑:“万岁操劳国事,却不知道爱惜身子,臣妾看在眼里,真是心疼呢。”

说完这句自己听了都恶心的话,连忙快速吸两口气缓缓。

萧焕也有点惊讶的样子,虽然还是淡淡笑着,却没有再接话。

不过就这几句看似暧昧亲昵的对话,已经成功黯淡了对岸那片如狼似虎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