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拔了自己的三叉戟稍稍退让,她借机卷了泡沫扭腰遁走。她一口气仓皇纵行数百海里,才敢在礁石旁边休息一下,伸展了身子向上一跳,坐在礁石上,在倒影里看见喘息着的自己:长头发,薄纱裙,学艺不精,四处游荡的仙女一名。

这个孩子有个贪婪的毛病,最爱美丽的石头。那穿白袍子的家伙掷来的三叉戟上镶有闪光的宝石,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后一直念念不忘。心里痒痒的总是想,什么时候把它弄到手上来,想得都忘了自己差点丧命在那漂亮的凶器下。

那是个乱得有趣的年代。

有好战的凡人和和易怒的神仙。她有幸托生为一个还有点法力的小仙,不会轻易被欺负,又在遁术上刻苦钻研,因此虽然周游四处造点乱子,仗着跑得快,总没有被人逮到。

她跟几个常在一起厮混的家伙说起那天的遭遇,他们不信。持三叉戟的,这个世界上连人带神没有第二个,是这里的皇,波塞冬。脾气特别不好,受了点打扰就会用三叉戟叉了鱼烧烤,有一次他在海底搞生猛海鲜排队,大飨诸神。

“海皇要刺死你,还跑得出来?做梦吧。”

她寒噤一个说:“我真逃出来了。”

他们道:“瞎编。加油啊。”

她说:“我借泡沫遁走的。他没有追上来。”

“弄点证据来。否则我们怎么相信?”

她笑着说:“刺激我啊?我不上套儿。”

其实她心里盘算着呢,上次是怎么误打误撞的到了那个地方,逃跑的路线又是怎样来的?她暗下决心,弄到他的三叉戟,卖钱。

那天她绕过苏纽海角,下潜数百米,又回到了之前来过的地方。

她声势浩大在柱子和檐廊之间转圈吐泡泡,又唱了几首歌,也没见有三叉戟再“嗖”的一声飞过来。十有八九他不在家。她提了一口气要浮上去的时候,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尾巴。

“上次放你跑了,这次还敢送上门来?”

她回头,看清了这年轻人,他今天定然是心情比那天好,明明该发怒,却眼含笑意,卷头发好好看啊。

她摇摇尾巴,转过身体:“听说你喜欢叉鱼练武艺,我特地来当靶子。”

他道:“找死?”

她游得稍远,给他摆了一个好位置:“来,试试再说。”

年轻人伸右手,三叉戟出现在他的手中,他舒展臂膀,蓄了满势在那凶悍却金光发亮的武器上,她看准了,口中念念有词,他那边一出手,她这边便转动飞快的水花,成一个小漩涡,将它的三叉戟卷在里面。

说是迟那时快。一眨眼她就卷走了这个传说中海皇的武器一路狂飙。

也不知道向北游了多久,水温渐冷,她在大礁石旁一个急转弯停下来,回头看,他没有追来。她化了原形上岸,手里拿着它的三叉戟,钢刃磨的锋利无比,闪着乌亮亮的光,沿着手柄一串宝石,每一颗都是天山地下罕有的奇珍。她心里赞道,漂亮漂亮,无论是这宝物,还是这次的偷窃行动。

她费了半天劲把最大的一枚绿色的宝石撬下来留给自己,然后把这件好家伙特价出售。

可是她打错了算盘,海皇的武器谁敢买呢?

贪婪的印度王在她献的宝物前看直了眼睛,要用一座城,一个宫殿和100个什么舞都会跳,什么歌都会唱的阉人来交换。买卖就要做成的当儿,他的巫师占了星相告诉他,这还了得,这是海皇的武器,要是不想水淹全国,最好敬而远之。她在下面恨的牙根痒痒的,抬头对那老巫师显了一个凶相,他吓破了胆子。

这件事情被写在《梨俱吠陀》里:女妖兜售有孽缘的珍宝给王,巫师劝阻,女妖作法害死了他。后来印度全景刮了三天大风。对,她就这么点儿能耐。

印度王都买不起,这三叉戟只好留在她手里。

事情又过了凡人的好多年,神仙的几十天。

有信传来:“撒丁岛有神仙的聚会,有一些比赛和游艺项目,请诸神踊跃报名。”

她后来知道,对比之后的历史,这是个难得的平静的好时节。

天上,海中还有冥界那些法力无边的三兄弟还很年轻,对权力和领土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没有互相发动攻击;人类对神的流氓性知识在怀疑的阶段,还没有确定;海伦的美貌没有被发现;没有战争,无风无浪。

不管是奥林匹斯山还是撒丁岛都安宁又热闹。

她报名了游泳项目,拿到比赛的规程才发现除了不可以食用有兴奋作用的草药之外,还不可以变化,要用真身竞赛。

她在宴会厅外的亭台里见到波塞冬率党羽过来。

同伴说:“低头,低头。是海皇过来了。”

都是年轻的神,因为他的母亲是瑞亚,姥姥是盖亚,因为他法力高,因为他脾气大,因为统管海洋,她就得跟他低头?她就不。什么海皇,三叉戟还不是被她轻而易举的给抢走了?

她心里认定他认不出来自己就是那条海豚,便直着脖子看他。要看仔细,海里面的和阳光下的,波塞冬的脸是不一样的。多了些真实的颜色。很生动。跟身边的随从说话的时候,总有点笑意在嘴角。

喜欢变成海马的同伴低着头,在下面对她说:“他会把你变成烤鱼的。”

波塞冬渐渐走近了。

她还是没动,没低头。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唯一不行礼的女人,他不再说话了,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他和她之间隔着几个含胸行礼的家伙,她心里想:让他们以后在海里变成虾。

他看着她,想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跟一个地位低下的小神仙应当怎么讲话:“这个没礼貌的,你叫什么?”

“安菲,安菲特利特。”

因为参加撒丁岛游戏比赛的选手太多,比赛要有三轮预赛才能最终决出八名选手参加决赛。第一名的奖品是巨钻一颗,能把海底照得通亮,她为此有了巨大的动力,在比赛中奋力拼搏,结果第一轮就惨遭淘汰。

海马说:“还以为你是高手。”

她闷闷地说道:“高手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自己的心里其实也迟疑:难道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游得那样快?我可是偷了海皇的三叉戟跑出来的啊。他们热闹的时候,败军之将安菲特利特垂头丧气地离开撒丁岛,还在琢磨刚才的那枚耀眼的钻石,它像颗眼泪,可是谁的眼泪能那么大,那么漂亮呢?让人神往。

她独自一人在海里慢慢地游戏,忽上忽下,漫无目的。不远的地方忽然有暗幽幽的银光闪耀,她循光游去,在海贝堆里居然发现那颗钻石。

那个年代,他们都单纯。陆地上的猎人们还不会布陷阱,没有寓言这个东西,很多道理小神仙不懂。好宝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明晃晃地摆在我眼前?

安菲看看四处无人,便伸手去拿它,揣在怀里。纵身一跃,刚刚浮到海面上要逃离现场,仰头一看,被卫城的士兵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那惹祸的漂亮的石头被夺走,她被囚在酷热的沙牢里,连水都喝不到。身体一点点地脱水,打蔫儿,却死不了。这样看,神没有凡人好。

来看她的人居然是波塞冬。

他用食指勾着她的下巴把她小小的漂亮的脸孔抬起来,他的样子又轻佻又得意:“这回知道我是谁吗?还不问好?”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还敢跑?你这个小贼。”

“那个石头,是我拾到的。”

“你偷到的。”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他看着安菲,“这是最卑鄙危险的行为。你往铁窗外面看过没有?那个家伙,叫普罗米修斯,他为什么被吊在山岬上,每天还有苍鹰啄食他的肝脏?因为他偷了火。”

她知道的,那是很恐怖的景象。但他是个好汉,肝脏被吃掉了还能自己挣扎着长回来。

“你能吗?”他看看她,“你的身体很漂亮,你要是被吞掉内脏还能自己修复吗?我们选一下从哪里开始,你的肝,你的胃,还是你的心?哎你有没有心?”他说着说着都要笑出声来。

刚听到这些,她都觉得内脏疼了。这个酷刑她是断然受不了的,还不如……

安菲一招头,很果断,“别给我上这个刑罚了,他们都说你很暴力,最喜欢生猛海鲜烧烤,你把我直接烤了吧。”

他好像是想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皱着浓眉毛问她:“他们是谁?凭什么这么说我?”

“他们?他们都这么说。说你特别残暴,因为一丁点的事儿就可以发动海啸地震,杀人杀神仙,眼睛都不眨;还说你……”

“说我什么?”

“最爱生猛海鲜,曾在海底开大派对,”她越说声音越小,“请客。”

他应该发怒,却反而笑了,那么高兴,像听到一个最精彩的笑话:“其实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他看看她,“既然你提到了,就从你开始吧。”

他过来一扑,她向后一躲。波塞冬撞在她身上,从后面把她的小脑袋牢牢地抓在手里,安菲动弹不得,被强迫着看他的眼睛:“唉,没礼貌的,多大了?”

“还小。”

“没嫁呢吧?”

“……”

“你这么漂亮,当我的情人吧。”

他语音没落,她就迎上去,自己的头狠狠撞在他的下巴上:“刚才说到哪里了?不是说要烤了我吗?快啊。”

她趁他吃痛还要再来一下,却被他躲开,身上带着锁链追之不得,她气得暴跳如雷:“你再跟我说下流话试一试,让我给你当情人?你再说一遍试试。”

他捂着下巴吃惊地看着她:“有没有教养,怎么这么泼辣?”

安菲闭眼睛,深呼吸,盘腿坐下来,让自己冷静一点。她决定不再说话,要杀要剐随他。但想要她成为这个花花公子无数情人中的一个?门都没有,死都不行。

谁知道他走过来,在她旁边蹲下,像研究一个小怪物。

“我放了你,你能不能把我的三叉戟还给我?”

那宝贝到手还没有拿热乎,又还到了波塞冬的怀里。他早就知道是她,设了个让她心服口服的陷阱,逼她交出他的东西。

这事儿有几个教训,一是,有的宝贝,偷得来,留不住;二是,你不要在海皇面前显示神通。

她咬牙把那宝物给他,波塞冬瞄了一眼:“我那枚绿色的钻石呢?小贼。”

“给你也安不上了,”她拿出来给他看,,她已经把它镶到项链的鸡心里,透明的绿钻石下面是她的画像,咧着嘴笑,非常可爱。

波塞冬看了看,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就送给你了。记得,欠我一次。”

她还要分辩,海皇腾浪离开。

获释之后,平静数日。

安菲特利特变得很八卦。最爱听关于波塞冬的新闻。他又出巡哪一片海域,他轻轻一拨又把谁的船掀翻在了海底,哪个美丽的女神,善良的公主或者香艳的女妖又成了他的情人。

她心里好奇,又那么不屑。

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才不要给谁当情人。他是海皇也不行。她宁可当法力平平的小神仙。

这样,又过了凡人的几十年,神仙的几十天。

三兄弟打仗了。消息传到他们这里来,原因早已在众说纷纭中难觅真迹。就知道强大的宙斯、波塞冬和哈迪斯都用了浑身解数,只杀得天昏地暗,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大神们和人类的英雄们加入了不同的阵营,各为其主,期间也有美人计,无间道,联纵苟合,无耻之极。故事传来传去,被希腊聪明的瞎子记录下来,添枝加叶,成了后来的史诗。

什么时代都有不肯流俗的异数,隐士,世外高人,世外高神。

小神仙安菲和同伴们觉得当时打仗十分俗气,他们不愿意做这些俗气的事情,就在海底开了个赌盘。每日押大小。

她只把赌注放在一个人身上,大多数的时候输掉。

这个人是波塞冬。

战报传来,他且战且退,安菲积攒的宝石在这个过程中输掉了很多。可她的想法是,他们现在还没有惹毛他,他的脾气也并非传说中那样暴躁。直到现在他都是留了慈悲心的。

想到这里安菲就手上生风,啪的一下又将宝石押在波塞冬的身上。

可是那一天又输了。

之后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又摇摇晃晃地来到他的海底神殿。没有士兵把守,没有鱼经过,珊瑚不动,连海水在这里都是静止的,一切好像比上次更安静,静得让人心里没底,恐惧感从脚跟窜上来直到脖子上。她想唱两句把他喊出来,刚张一张嘴巴,被人扣住手腕。

果然是他,嘴角牵起,微微笑,轻松的,那么不在乎的:“又是你。这次不变成海豚了?”

她把他的手甩开:“我想看看,你哪里不对劲。”

“哪都对劲。”波塞冬摊开手,很坦白很无辜。

她追上去,揪住他袍子的襟口:“打仗不用功,你害我输了多少钱?”

他笑了:“我打仗用不用功,关你什么事?”

“亚德里亚海的小神仙开了赌局。我只押你一个……”她张嘴又是实话,出了口自己也发现了想要隐瞒的感情,声音越来越细小,抓着他襟口的手慢慢松下来,“我,我的钱都快输光了……”

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有线报,只告诉你:押哈迪斯吧,他够狠。替我也买上一份。”

他怎么知道,那是一种希望而不是什么对一点点小财物的贪婪呢?

安菲松了手,回头就走。这个家伙什么都不是。他负了她那一片诚恳的八卦之心。

她的纱裙子飘起来,驾着泡沫就要走了,听见波塞冬在后面叫她的名字:“洛夫西塞国的流浪公主,海仙女安菲特利特。”

她被他喊了全名,慢慢收住脚步,回头看他。

“明天是最后一战,你还有多少枚宝石,都押上。我帮你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