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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朗撑着一把黑伞, 默默地站在远处, 隔着一方迷离的雨雾,年轻的男人身材挺拔, 背影颀长, 如松如柏。这人像极了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背影, 实在是太像了。恍惚之间他觉得沈轻寒好像回来了, 就站在那里,活生生的站在那里。

他不自觉地握紧圆头伞柄,因为过度用力, 手背上不免青筋暴起, 狰狞可怖。

黎元朗承认自己害怕乔若生。那张和沈轻寒一模一样的脸就足够让他畏惧了。每次看到这张脸他就不自觉会想起当年的事情。他松开手的那刻,沈轻寒最后那个眼神,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些年那个眼神一直尾随着自己, 如影随形。午夜梦回,他常常冷汗涔涔,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脖子, 大口大口喘气,难以呼吸。

他是罪人,他谋害了两条鲜活的人命。

他没有办法,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他是迫不得已的。这十多年来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如果他救了沈轻寒和沈葭柔,那么一切就都会毁了,他会一无所有, 甚至会锒铛入狱。妻子病魔缠身,儿子还那么小,他实在没有办法,他是迫不得已的。

——

乔若生像是有所感应,不经意间扭头,察觉到黎元朗在他注视自己。两人目光交汇,对方立马就转移了视线,大有被人抓包的窘迫感。

他知道黎元朗从未真正放下对自己的怀疑。这张和故友一模一样的脸只会加深他对自己的不安和恐惧。其实他一直在暗中调查自己。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有关的证据罢了。

乔林顺着乔若生的目光也看到了远处的黎元朗。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提醒道:“寒哥,这个人太敏感了,和他待在一起必须多注意,千万不能让他看出马脚。”

乔若生弯嘴冷冷一笑,“不需要瞒多久了,知秋那边快好了。”

乔林音色沉冷,“他在ZJ这些年,手伸得太长了,要搜集他的罪证压根儿就不难。”

男人下意识拽紧手中的图纸,目视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表情冷冽,“黎元朗欠我的,我一定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

颍川县一连下了两周的雨。乔若生抵达颍川那天当地下着雨,雨势很大,四目所及之处一片潮湿,雨雾濛濛。

两周以后,当地仍旧在下雨。空气里湿漉漉的,全是水汽,人在那里待着好像都要发霉了。

下了这么久的雨,当地河流的水位猛涨。当地政府都在严控滑坡和泥石流。

连续的下雨天给施工单位造成了严重影响,工程缓慢,难以开展下去。同时也考虑到施工安全,怕出现滑坡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

乔若生决定暂时先把手头的项目停掉,等雨停了再展开。这个决定得到了ZJ各个部门负责人的一致同意。

天气预报预测颍川县未来还会有一周的强降雨,全是中到大雨,雨势很大。要等到一周以后当地才会放晴。这样一来,乔若生就有了一周的假期可以陪穆惜颜。

为此穆惜颜十分的高兴。她在电话那头兴奋地问:“先生,你什么时候回青陵,我去机场接你?”

男人不慌不忙地说:“还早着呢!等会儿出发去县城,再从县城坐火车到宛丘,宛丘飞青陵,保守估计要明天晚上才会到青陵了。”

穆惜颜看了一眼窗外大团大团集聚的乌云,笑着说:“明天我们就能见面了,想想都觉得开心呢!”

“我也开心。”乔若生温柔地说:“这次回青陵我打算去见见你爸爸,我想把咱俩的事情定下来。”

穆惜颜揶揄:“你不怕我爸把你灌趴啊?”

男人音色愉悦,“娶媳妇儿哪有那么容易,你爸要把我灌趴我也认了。”

穆惜颜好心提醒他:“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爸可没那么容易对付。”

乔若生扯着嗓子大声说:“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穆惜颜:“……”

两人有断断续续地说了会儿话。乔若生这才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还有事要处理。有什么话等我回青陵,咱们当面说。”

穆惜颜以为他还有工作要处理,忙体贴地说:“那你先去工作,咱们晚上机场见。”

乔若生“嗯”了一声,最后又说了一句:“我爱你颜颜。”

穆惜颜笑容满面,“么么,我也爱你!”

然后挂了电话。

乔若生收起手机,转身坐进车里。

乔林坐在主驾上,扭头问他:“哥,可以开始了吗?”

男人冲他点点头,“把人带来吧。”

乔林下了车,乔若生就马上坐到了主驾上。

乔林瞧见他这阵势,忍不住问:“寒哥您要亲自开车?”

乔若生点点头,“这场总账我要亲自跟黎元朗算算清楚。”

这笔糊涂账已经拖了太久太久了,一拖就拖了十多年,也是时候做一个真正的了断了。

乔林很不放心,面露担忧,“要不还是我来开车吧?您平时都很少开车。”

乔若生微微一笑,不甚在意,“我的技术,你放一百个心。”

乔林还是不放心,“要不您换辆车吧?这辆车太旧了,不好上头,而且还是手动挡的,您恐怕会开不习惯。”

“不换了,懒得折腾。”乔若生耸耸肩,全然不在意。

听他这么说乔林不好再多说什么。他转身去找黎元朗了。

ZJ的人分了四辆车一起去县城。

乔林找到黎元朗,道明来意,把人带来了。

黎元朗今天穿了一身酒红色的西装,满面红光,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他坐进车里,笑着对乔若生说:“乔助理跟我说车都已经坐满了,让我坐小乔总您的车去县城。”

乔若生坐在主驾上,双手握住方向盘,“我亲自开车送您一程。”

黎元朗当即面露惶恐,“还是我来开车吧,怎么能让小乔总您亲自开车呢!”

乔若生冷声道:“黎总担得起!”

他冷静地发动车子,歉意提醒:“黎总,您坐好了。”

车子疾驰起来,路两边的行道树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帧帧斑驳陆离的阴影。

这是从当地高数公路处借调的工作车。一辆老旧的捷达,车身看上去饱经风霜,漆都蹭掉了好几块。好在车子性能还算好,倒也一路畅通无阻。

雨势不见缩小,反而慢慢变大。雨水噼里啪啦不断砸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滩滩斑驳的水渍。雨刮器正卖力地工作着,咯吱咯吱直作响。

隔着一层厚重的雨雾,外头的世界仿佛上个世纪的默片,无声无息,又阴冷沉默。

黎元朗是个敏感多疑的人,他隐隐察觉到今天的乔若生跟以往相比很不一样。

他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不怒自威。

乔若生瞥了一眼后视镜,有所觉察,随即朗声道:“黎总放轻松点,我驾龄十多年了,我的技术你大可放心。”

黎元朗干笑一声,搓搓手,说:“小乔总说笑了,我当然信得过您的技术。”

就在两人说话间,黎元朗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家里妻子给他弹来的微信视频。

熟悉的音乐在密闭的车厢里不断回荡,一声盖过一声,无情地压榨着人们的听觉神经。

黎元朗垂下眼皮,目光聚焦在跳跃闪烁的手机屏幕上,面露犹疑。有乔若生在场,他一时间拿捏不准该不该接。

正踌躇不决之际,专注开车的乔若生善解人意地说:“肯定是嫂子打来查岗的,黎总要是不解,她该担心了。”

黎元朗不免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妇道人家一天天尽知道瞎折腾。”

话音未落就接通了视频电话。视频里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扎着两个小揪揪,长得粉粉嫩嫩的,浑圆可爱。

小姑娘对着屏幕口齿清晰地喊了一声:“爸爸。”

黎元朗瞬间化身女儿奴,“嗳”了一声,温柔地说:“圆圆。”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圆圆想你了。”

黎元朗回答:“爸爸明天就回去了。圆圆在家乖乖的,好好听妈妈话。”

小家伙有模有样地控诉:“爸爸,哥哥回来了,天天欺负我,你赶紧回来打他屁屁。”

那头传来另一个不满的声音,“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黎元朗被逗笑,“等爸爸回去收拾他。”

小家伙:“爸爸,你要给我带礼物回来。”

黎元朗:“爸爸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芭比娃娃,回去就给你。”

小家伙:“谢谢爸爸,爸爸我爱你。”

黎元朗:“爸爸这边还有事,先不说了。”

父女俩简短地说了几句话,黎元朗就把视频给挂了。

他收起手机,翘起二郎腿,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姿态放松。

很显然女儿的这通视频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

乡镇道路,路况不佳,一路坑坑洼洼的。车子却开得又急又稳。

驶离乡镇小路,车子很快就上了盘上公路。

黎元朗还沉浸在刚刚和女儿通话的温馨愉悦的气氛中,他丝毫没意识到乔若生改了路线。

颍川一带多山川河流。这条绵延无尽的盘山公路,从山底一直伸向半山腰,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银白色的彩带环绕其中。远处则是绵延无尽巍峨的群山,苍釉翠绿,层峦叠嶂,雾气蒙蒙。

一米高的护栏外就是高崖,底下则是奔腾不息的河流。这是颍川县的母亲河。河面宽阔,波平水静。雾气笼罩在河上,缥缈迷离,宛如仙境。

路旁崖壁上方伸出几根狭长的枯枝,因为角度的问题,突兀地横亘在天际,遮挡住人的视线,望不见头顶雨雾迷离。

这一带的景色倒是极美的。可惜当下车里的两人各怀心事,无人欣赏。

乔若生目视前方,一双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沿,姿态瞧着有些慵懒散漫。

老司机开车一向随性而为,很少有中规中矩稳握方向盘的。

男人取来手边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随后便沉声问道:“怎么不多聊会儿?”

黎元朗笑容满面,音色愉悦放松,“马上就回去了,就不在电话里多说了。”

主驾上不经意地响起年轻男人冷冷清清的嗓音,威严毕现,“你怕是回不去了。”

黎元朗:“……”

黎元朗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讪讪地问:“小乔总这话是什么意思?”

乔若生转手往他怀里扔了只很常见的文件袋,音色波澜不惊,“你自己看吧。”

黎元朗不明所以,迅速把文件袋拆开,里面厚厚的一沓纸,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快速浏览起来,一连翻了好几张纸,面色煞白一片,毫无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文在收尾了,不管结局怎么样你们都别惊讶,前面都有伏笔,这是一早就设定好了的。

☆、第61座桥

第61座桥

车窗外雨扑簌簌地下个不停, 玻璃上一片潮湿, 水渍迷离。

车厢内静谧地诡异,悄无声息。

黎元朗死死拽住那些A4纸, 厚厚的一沓, 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他难以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敢确认这些都是他的罪证。

人的欲.望就像是那水库里的洪水, 一旦闸门被放开, 洪水势必一泻千里,再也无法收住。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收都收不住。

这些纸上全是他这些年在ZJ收受贿赂的证据, 金额大大小小, 地点日期,受贿方式,汇款方收款方, 每一笔都详细记载着,事无巨细。很多他自己都早就已经忘了。

他自诩做事一向小心翼翼,每一笔账都处理得很谨慎, 很干净。却想不到全被乔若生给挖出来了。

权力越来越大, 欲.望也跟着越来越膨胀。他的手伸得越来越长,得到的也越来越多。学区房、别墅、豪车、海外账户上大把大把的钞票……

这些纸上数字的总和足够他蹲一辈子局子了。

“不可能……”他颤颤巍巍地抬头,“我明明早就已经处理干净了, 这不可能……”

乔若生勾唇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你到底是谁?”黎元朗用力拽住那些纸张,面色如土,音色颤抖。

寒意从脚底攀升起,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全身。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一般人这个时候肯定会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而不是这句“你到底是谁”。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件事定然不简单。

如果乔若生真的想搞垮自己,他把这些罪证往检察院一寄,他很快就会身败名裂。

可惜乔若生没有。而是拿着这些罪证找上自己,这样说来他必然有所图谋。

主驾上的男人耸耸肩,“如你所见,我是乔若生。”

“不,你不是!”黎元朗大喊一声,音色浑浊,近乎歇斯底里,“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往车窗外头一看,隔着一层模糊不清的玻璃,他看到了蜿蜒盘旋的盘山公路,曲曲折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山峦起伏,雾气腾腾,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而此刻车子已经快开到山顶了。

黎元朗记得来时的路,从县城到西岭大桥,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乡镇小路,绝对不会出现这么长的盘山公路。很显然这不是去县城的路。乔若生究竟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他越发心慌了。

“这不是去县城的路,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忙不迭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早已被乔若生锁死,纹丝不动,根本就打不开。

乔若生自顾开着车,不发一言。男人脸部线条紧绷,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

他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嗡嗡嗡直作响,车子正在艰难地爬坡。

远离城区,周围僻静,路上看不到一辆车。黎元朗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很快车子上了坡,抵达了山顶。

乔若生快速地掉了个头。路很宽,又没其他车辆经过,掉头轻而易举。

男人的一双手紧紧扶住方向盘,气定神闲地开口:“好了,可以算一下总账了。”

他眼神狠厉,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黎元朗脸色煞白,全身止不住瑟缩起来,“你想干什么?”

他意识到这个男人非常的危险,他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2008年5月14日,堰山地区爆发泥石流,当时你明明可以救沈轻寒和沈葭柔,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男人掷地有声的诘问,黎元朗的心一下子跌入哥谷底。

“你是沈轻寒!”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你是沈轻寒……我早该想到的!”

说完他又立马否定了,“不,你不是沈轻寒,都过去十年了,大家都老了,你怎么可能还这么年轻,纹丝不变?”

“我是谁这根本就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替故人来找你讨回公道的。”年轻男人的表情格外狠厉,脸部线条凛冽非常,“说,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想救的,可是手打滑了,没抓住他。他……他就被泥石流给卷走了。”

“呵……”男人的嘴脸露出一抹蔑笑,事到如今这人竟还在说谎。

“还不说实话。”乔若生猛踩油门,“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车子承受到动力猛地疾驰起来,坡度陡峭,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车身直接往下冲了下去。

男人一双眼睛被愤怒的情绪烧出一片火网,通红一片,大声说:“不说实话,就让你尝尝苦头。”

耳旁出现了一阵风,还有一个遥远温柔的女声。

“我开四个轮子下这种陡坡,油门都加到60码,一冲到底,特别刺激。”

“你那是在玩命。”

“人生偶尔就需要来点刺激的,总是谨小慎微,一层不变的,多没意思啊!”

“只要我想,我什么都敢做。”

穆惜颜像极了跑马场上桀骜不驯的烈马,狂放不羁,不受拘束。

这个女人骨子里就是充满自信,且随性而为,肆无忌惮的。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更有放手一搏的魄力,做事果断,从不瞻前顾后。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容易成功。

不像他,因为背负了太多,心有束缚,始终活不成最潇洒肆意的样子。

所以从回来那一刻开始他就决定放肆一回。为此他一直在私下学习赛车。专业的教练一对一辅导。几个月下来,他的车技不说数一数二,吓吓黎元朗倒是足够了。

这件事很隐晦,乔林都不知道。一旦乔林知道,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他一定会阻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