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两秒,低下头:“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总之我努力说服他们就是了。”又沉默片刻,闭了闭眼睛,轻声而无望:“反正偲颐都死了,谁不是一样,你又那么像她,他们或许会觉得安慰的…”
我霎时愣住,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我走了。”
说罢,他转过身开了门,毫不迟疑地抬步走了出去。我愣了两秒才回过神,连忙跑出门外追上去。站在雨中,他远去的背影有些模糊,不知是因为这微茫的雨幕,还是因为我朦胧的眼睛,我喊他:“顾林昔!”
他的脚步顿了顿,转过身,侧脸柔和而温淡。我的眼泪落下来,希冀地哽咽:“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会回来,你会负责,你会和我在一起…都是真的,你保证?”
他凝视着我,久久地沉默。或许是我的幻觉,很久以后,他抿了抿唇角,似乎缓缓地弯起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弧,或者,那最多只能算称之为一个微弱的笑意,然而我却还是觉得欣慰,因为印象中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见过他笑了。他在雨声的淅沥回响中轻轻点头:“我保证。”
这细雨中的最后一幕,一直到顾林昔离开后很久,都一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到,心口就会软软地收缩一下。虽然从来都知道,他给我的这个许诺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我,但我又低微地想,没有关系,这样也已经很好。因为假若我是林偲颐,比起和他天人永隔而让他永远怀念我,我也更宁愿选择留在这个世界上与他长久共渡。我想,我要学会知足,况且如果他真的一直怀念她而不会喜欢上别人,那我也一定会给他比别人更好的安慰和照顾。
从顾林昔离开到他允诺的一年之期,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在过。其实我想,一年的日子说长也不长,毕竟我马上要高考,整日忙忙碌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应该也很快就过去。当然,我也要更加努力,争取考个拿得出手的大学,这样才能更配得上他一些,他父母也应该会更加认同我。那天回到学校的时候,李一鸣来找我,我同他道歉,不光因为那天顾林昔打了他,还因为我决绝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会喜欢你。”
记得他气得发抖,暴跳如雷地问我:“那你怎么不早说,你那时候为什么还说不讨厌我?你他妈耍我啊?老子喜欢了你三年!”
他挥着拳头,似乎气得几乎想揍我,我闭上眼睛没有躲,他却终究强忍着,把手放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说:对不起啊,可是我也喜欢了那个人很多年。
岁月就这么按部就班的前进,到了来年五月,学校开始开一年一度的高考动员大会。我听见校长站在台上煽情地说:“同学们,你们已经坚强地走过了一段很长的黑暗的路,如今马上就要看到胜利的曙光,请一定要再坚持一下,你们希望的未来,一定都在前方等着你们!”我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从去年九月末到现在,八个月,一年的三分之二过去了。一年之期越发临近,我也越发印象深刻地记起,顾林昔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三个字。我幸福地想,只要时间它不戛然而止,那么我希望的未来,它一定就在四个月后等着我。
时间确然不会戛然而止,戛然而止的,只有人的生命。
就在我十七岁这年,小满之后,夏至之前,高考前一天,我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让我第一次体味到,什么是至亲的生死永别。
电话那头的人说:“是方峻明家吗?我是XX县公安局,方峻明今天早上身亡了,请你们家属带上户口本和身份证明,过来认尸。”
作者有话要说:嗯,下一章回忆应该就可以完结了…
第五十六章
在我没有亲眼在殓房里见到我父亲前,我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在真正见到了之后,我却又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坍塌崩裂。我看见从冰库里拖出来的哪个人全身僵直,面容扭曲狰狞,苍白的皮肤上带着紫红色的尸斑,脖颈处似有一个血窟窿,脸上和胸前都有大片的血迹。才看了一眼我就已经崩溃,冲出殓房扶着墙不停地干呕,胃里不住地抽搐。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胸腔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心脏窒息而绞痛,眼泪和唾液混在一起,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混沌不清,世界上唯二剩下的动静,一个是自己猛咳和抽噎的声音,另一个就是我妈妈在里面歇斯底里的哭喊。
死神就这样突兀地降临,没有任何的征兆。我无数次地闭住双眼,心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觉这是一个梦,只是因为明天就要考试了,我太紧张,所以才会做这样可怕得近乎世界末日的梦。然而眼睑开合了无数次,眼前的场景却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冰冷的白墙,刺鼻的消毒药水,还有往来走动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或许是因为见惯了灰飞烟灭逝落消亡,他们脸上都带着惯性的漠然。可是我不行,不要说冷静,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靠着墙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仿佛身体里的血液也在一点点地冷却流失。我想起我爸爸今早出门前还到我房间里来,他看到我一早就坐在书桌前看书,温柔鼓舞地对我说:“宝贝女儿,不要紧张,就算明天发挥得不好也没关系,你已经比爸爸有出息多了。”
后来,我抱着膝盖开始闷头痛哭,哭得狠了,太阳穴疼得简直像要裂开,我突然又记起很多年以前,那时候我以为我爸爸死了,惊惧绝望地独自痛哭的时候,有人来抱起我,把我从漆黑无边的噩梦中解救出来。我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渴望顾林昔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想躲在他身后,扑进他怀里,什么都可以不顾,只管发泄地大哭。
然而,当回到公安局,警察告知我们更多关于我父亲死因缘由的时候,我才知道,命运跟我开的这个恶意的玩笑,远比眼下所见还要残忍得多。在听见那句话的时候,连方才的最后一个遐想,都在瞬间破灭了。
他们说,根据现场初步勘查,方峻明是由于与他人通奸,被犯罪嫌疑人撞破,两人在扭打过程中方峻明被对方用剪刀刺中了颈部的大动脉,因为失血过多,导致当场身亡。而犯罪嫌疑人顾某因涉嫌故意杀人罪,已经被他们警方刑事拘留。
这个犯罪嫌疑人顾某,就是顾林昔的父亲。
我妈在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不知是因为之前的宣泄,还是因为我爸人已经死了,不论是什么缘故,都已经无从挽回,所以那时她已经平静许多。可是我却比在殡仪馆的时候还要崩溃和绝望,大哭大叫地不停对警察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爸爸不是那种人!一定是误会!我爸爸他不可能会做那种事情的,怎么可能是顾叔叔杀的他,我爸爸为他工作了二十年!你们不要乱说!你们查清楚!”可是面前的所有人,包括我妈在内,他们的神色里都只有冷静,狐疑和漠然。
天堂到地狱的距离,居然只是这么近,一夕之间。我心想如果不是这个世界疯了,那一定就是我疯了。我完全不敢顺着他们的话去想事发当时的场景,也根本不敢去触碰心底里不断浮现的那个名字。虽然,从听到这些锥心刺骨字句的那一刻起,其实我心底就已经知道,我期盼的那些未来,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可能再有了。
事发后的每一天,都像是更深一重的炼狱。第二天在考场上,我整个人都放空,上午考语文,作文没有写完,下午考数学的时候,所有数字和几何图形全部在我眼前变得抽象狰狞,写到最后,我终于坚持不住,趴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监考老师走过来拍我,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却只能捂着眼睛摇头。
当晚,有两个人找到了我们家里来,他们西装革履,面容陌生,神色肃穆,自称是顾国峥的律师和助理,说是想来了解下情况。我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他们进了门,然后让我回房间里收拾我爸爸的遗物,她在客厅同他们谈话。可是我在房门背后,听着听着,竟然隐约听见他们在唆使我妈,让她向警方及检方提供证词,证明我爸爸的确长期以来与顾林昔的母亲有染,顾国峥也是因为情绪失控,才错手杀了我爸爸,这么一来,便不是故意杀人,只是故意伤害致死,罪责要轻的多。如果到时候庭上受害者家属声明原谅被告人,罪责又可以进一步减轻。我忍无可忍地冲出去的时候,他们正压低声音,似乎是在跟我妈商量筹码。我大发雷霆地把他们赶出去,关上门回过头来,我妈却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干什么?!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闲事?!”
我大声地哭喊道:“妈妈,你不能答应他们!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都已经死了,你不能再这么诋毁他的名声,就算他们给再多钱也不行!”
我妈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半分钟后开始冷笑:“你怎么知道?你以为你爸真的有多干净?他跟那个贱.货狐狸精不知道暗度陈仓了多少年!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你爸非要等到她嫁了,三十多岁才跟我结婚,你以为是为什么?!要不是林家看不上你爸又没出身又没本事,你现在要叫妈的恐怕是那个女人!”她又冷笑了一声,“还有他们家几年前死的那个女儿,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在说什么?说那是他们两个的私生女,是趁着她老公出国那一年偷生的!你知不知道我暗地里被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了多少年?我跟了你爸,已经算是我瞎了眼,他还要这样来害我!我告诉你,你爸他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是老天报应,他是死有余辜!”
虽然已经从警察那里听说过一次我爸爸的死因,可是再一次从我妈口中听到这些陈述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崩溃,我拼命摇着头大哭,却只能机械地道:“不会的,不可能,爸爸只是尊重林姨,他不会的…”
我妈愤恨地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踉跄地跌倒在地,头撞在沙发边角。捂着太阳穴,我不知是哪里那么地疼,疼得我眼前一片晕眩,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我妈在尖声地喊:“你给我闭嘴!林姨林姨,到现在还叫那么亲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小看他们家有钱,从小就喜欢讨好那一家人。既然这样,现在人家主动送钱上门了,你又装什么清高?!你爸死得倒干净,可是他屁都没留下,难道我们不用继续活?!这房子马上要被强拆了,没有钱,到时候我们去住哪里?!你还一心要读你的什么破大学,没钱你还读个鬼?!让他们杀人偿命,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家财粗势大,昨天到今天一天了,他们家在市里这么有头有脸,都居然没有一张任何报纸在报导!你以为最后真的能让他们偿命吗?你现在不听他们的,到时候他们找人来报复我们,你又能怎么办?!”
她的话音渐弱,然后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开始做梦。一开始我梦见了我爸爸,那是我还很小的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叔叔在家里病逝。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下葬的那天,他的父母,妻子还有两个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全家人都在哀恸地哭,我害怕地缩在我爸爸怀里问他:“爸爸,你有一天也会死吗?”他温柔又笃定地安慰我:“不会的,爸爸会活很久很久,一直到你很老的时候,爸爸会比你更老,但是会一直都在的…”
后来,我又梦见了顾林昔,我梦见他站在我面前,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轻轻地微笑,叫了我一声阿沅,然后把手朝着我的方向抬起来,嘴巴动了动,那个口型像是要说:“过来。”我便伸出手去抓他,然而他却忽然间消失了。我急忙睁大眼睛慌张地左看右看,可是不论我怎么找,四周都只有一片黑暗和虚无。我对着空气惊慌地哭着说“哥哥你在哪儿,我害怕”,可是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我醒了。
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一点,我从沙发边的地板上慢慢爬起来,在漆黑的客厅里独自恍惚而空茫地坐了很久,眼泪控制不住地一直落下来。原本我盼着早些见到顾林昔,可如今我却再不敢期盼与他相见的场景。我不知道大洋彼岸的他是否已经知晓这边发生的一切,可我想,如果还有再见之日,一定亦是我们成仇之时。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仇恨,愧疚,抑或不甘?而他又会怎么看我呢,如果真如警察所说,他或许也会因为恨我爸爸而连带着恨我,甚至可能会报复我和我妈,那时我又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两天之后,警察通知我们去领我爸爸的遗体,我妈拿到尸检报告后,留在公安局里继续做笔录。她让我自己去殡仪馆,领了遗体以后就直接烧掉。我不知道她会对警察说什么,但是我也阻止不了,只能孤零零一个人拿着警局出具的文件去殡仪馆找人。再次在殓房的冰柜里见到我爸爸的时候,他已经做过尸体清洁,我也已经比上一次平静很多,至少不会再生理性地反胃呕吐,带我去的工作人员问我:“你现在烧吗?”
我茫然地抬起头,工作人员对我说:“今天正好烧的人比较少,如果你明天后天来,可能还要排号,不过今天也快下班了,你要烧的话就直接烧,化不了妆了。还是你们要搞遗体告别?但是休息室和灵堂最近也都被占满了,起码要等半个月,只能先登记。不过费用比较贵,冷藏防腐一天六十,休息室二百,或许大一点的灵堂,四五百的也有。”
到后来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又低下头看着我爸爸,看着他离世时痛苦的表情,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如果我爸爸真有在天之灵的话,再让他呆在这世上多一刻都是对他的折磨,可是我又是那么地舍不得,因为只要我点头,不过一个时辰,我爸爸就会永远地化为灰烬了。我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微乎其微的声音:“那就烧了吧…”
我用身上仅有的钱交了火化费,挑了一个最便宜的木制的骨灰盒。火化完的时候,殡仪馆里已经没有半分人气。我亲自进捡灰炉里捡了我爸爸的骨灰,抱着骨灰盒走出空荡荡的殡仪馆,从荒僻的郊区坐了快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从最北到最南的辗转,从天光犹亮到暮色苍茫,几乎路过这城市的每一处,我想,这也算是我带着他,跟这个城市,这个世界,做最后的道别吧。
再后来,一周之后,公安局将案件的处理权移交检察院,听警察说,由于犯罪嫌疑人供认不讳,所以检察院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提起公诉,一个月左右就会开庭审理。警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建议我们可以同时提起民事诉讼,否则最后只是刑事审判的话,家属不会得到半分赔偿。可是我妈却没有听从,我知道,这一定也是她同顾家的律师达成的协议,他想让我们对犯罪嫌疑人表现出宽容和谅解。我不知道他们跟我妈商量的价码是多少钱,那几次在家里我妈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她怕我又像上次一样把他们赶出去,就把我反锁在了房间里。其实她不必这么做,过去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平静得几乎心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也开始怀疑我爸爸,只是我想,即便是我们态度坚决,即便最后让顾林昔的父亲杀人偿命,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爸爸也不会再活过来。他从小被顾林昔母亲家里养大,他永远都虔诚地想着给林家报恩,就像我十岁那年,为了保护顾林昔的母亲他不惜冒生命危险。我想我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也不会愿意看到她失去丈夫,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家庭支离破碎。还有一个我不反抗的理由是我妈答应我,等拿到了顾家的钱后,她会去陵园选一块好的墓地,给我爸爸下葬。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毫无意外,我落了榜。我妈绝对不会同意我复读,我想我也再没有心情和精力读书了,所以就到市区里面晃了一天,想找个地方打工,下午回来的时候,正好又看见顾林昔父亲的助理和律师从我们家里出来。我低下头径自走过,想要装作没有看见他们,可是那个助理却突然叫住我,他说:“你是叫方沅吗?”
我有一点愣住,停下脚步抬起头,那个人眯着眼睛,用很奇怪的目光打探我。静了很久,心底忽然间有了一些预感,我说:“是谁告诉你我的名字?他没有答我,我又踟蹰着道:“是不是顾林昔…他回来了?”
顾家的助理却答非所问地对我说:“赔偿的金额,一定会让你和你妈妈满意。也请你跟你妈妈一样,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要宣扬这件事情。听说你还在上学,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安排你到很好的学校,国外的也可以,以后也会给你安排工作,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是顾家最大限度能做到的事了,其他的无能为力,请你谅解。”
我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我说:“你回去跟顾林昔说,我明白了…我不要他的什么,请他保重。”
说完,我没有等他的回复,低下头快走了几步回了家。进了家门回到自己房里,我关上房门,靠着墙无力地坐下来。我泪如雨下地想,还好方才那些话不是顾林昔亲口告诉我,他给出这些承诺,也算是有情有义,比起我们反目成仇,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很好。
只是,我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雨中的最后那幕场景,想起他轻轻微笑着对我说:“我保证。”
如果事态一直这么平稳发展,那么大约两个月后,我们就可以得到判决结果,还能拿到顾家的钱,然后银货两讫,从此一刀两断,分道扬镳。然而,就在开庭的两周前,顾家提供了一份材料,为顾国峥申请保外就医,相关部门给予了批准,却谁都没有想到,他出了看守所仅仅一天,我们就接到法院传来的诉讼终止审理的消息,理由是——
被告人顾国峥,自杀身亡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还有一章回忆才结束!不过不会让大家等太久,明天就会更!
第五十七章
顾家原本大费周折压下的消息,终于在一夜之间,报纸,电视,各路传媒,一波接一波地大肆铺开。不论走到哪里,顾氏集团董事长坠楼身亡的标题总是随处可见,我爸爸的事情也跟着浮出水面。媒体推测顾国峥自杀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也有人说是他的公司最近出了问题,他因压力过大而患上了精神疾病,杀人和自杀,都是由于不能自控所为。同时爆料出来的还有顾林昔的母亲,新闻上说,顾国峥的妻子自他被刑事拘留的那天起,精神就已经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送进医院已经半月有余,而今天的噩耗,还不知道有没有传到她那里。
在听到这些消息的一瞬间,除了惊愕,我发现自己心底更多的竟然是难以言喻的悲痛。我不知道媒体传闻的真真假假,但在顾林昔父亲被关押期间,我们并没有听警察说过他的律师或家人要求做精神鉴定。然而如果他是神志清醒的,我实在不敢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从三十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有的事情都被蒙上一层迷雾,我想我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三人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我爸爸和顾国峥,都已经永恒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无论怎样,都再无可能挽回。
回过神来以后,我又突然想到了顾林昔,我到处地翻看报纸查找网络,看有没有关于顾家家属的报导,却到处都没有找到。诚然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立场再去关心他,甚至我想,他父亲的死,十之八.九与我爸爸的事有关。但不论这个事情里谁对谁错,对于顾林昔来说,都是他失去了至亲,就像我失去了我爸爸一样。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况且如果真如报导所言,他父亲自尽,他母亲生病,家里的公司又面临穷途末路的困境,那么他眼下的处境,简直可以说比我还要艰难。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或许还有一些不应该,但我还是总忍不住地想,原本偌大的顾家,如今只剩下顾林昔一个人了,他一定很孤独,也很难过。如果…如果我能在他身边陪着他,那就好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妈也很感到很焦虑。我知道,这是因为顾国峥一死,我妈的证词也再没有意义,顾家承诺给我们的赔偿金就变得虚无缥缈了。加上县政府和开发商的人又每天都来家里这一带催促,说让我们赶快搬迁,否则再过半个月,就别怪他们开始强拆。之前协商的补偿金,按照所谓的评估价,只有区区十万元。这点钱要是拿到市里去买房子,根本连首付都不够。所以我妈一开始很着急地联系顾家那两个之前找来的律师和助理,似乎没有结果,她就成日往外跑,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到顾家还是哪里去闹了,但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总是一身怨气骂骂咧咧。那天晚上,她还在饭桌上说顾家的人都不是好人,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我看着我妈的脸色犹豫了很久,有些小心地道:“妈,要不…你别再去找他们家要钱了,你都去了那么多次都没结果,他们肯定是不会给我们钱的了…但是我们就算没有钱买新房子,也还可以租…我今天被一家超市录用了,去做理货员,听说如果做得好的话,以后说不定还能晋升成店长…妈,你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挣钱养你的。”
我妈却哼地冷笑了声:“理货员是什么?比超市收银的钱多吗?就那点钱还敢说养我,你让我每天喝粥吃咸菜啊?你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最好还要想办法把你祛掉头上那块疤的钱赚出来,早点嫁出去,否则我看你一辈子都要拖累我!”
我不敢再说话,只好低下头默默地吃饭,听到她咬牙切齿地说:“以为我没办法?逼急了我,我就让他们家声名扫地!”
我不知道我妈要怎么做,但我想,虽然顾林昔不给我妈钱也无可厚非,然而以他的心肠和脾气,即便是可怜我们,也应该会多多少少给我们家一些抚慰金,就像之前他让他父亲的助理来同我说的那些话一样,毕竟我爸爸终归是被他父亲错手杀死的。如今他却连这样的施舍都不屑于给了,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是很恨我们家吧。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开始去超市工作。虽然没什么难度,但是从仓库卸货出货,整理货架,巡视卖场,全都是爬上爬下的体力活。而且一忙起来就是八个小时,刚开始我真的觉得有些吃不消,每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然而我又发现,这样充实的日子过得很快,偶尔有些闲暇的时候,我坐在堆满货品的仓库里,掰着指头数着我又庸庸碌碌地过去了多少天。我没有再去关注新闻报纸,不知道顾家后来是什么境况,但我看着头顶昏暗的灯光心想,那都不关我的事了,未来我的世界,就是这样一方遍布尘埃的角落,我跟顾林昔也再不会有交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过去他给我所有美好的回忆,承诺,全都忘掉。
那天早上,我准备出门上班之前,我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已经跟人谈好,今天去拿钱,让我下班回来的时候买些她喜欢的海鲜。我有些讶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家终于烦不胜烦了所以才答应,但我点点头说:“哦…好啊。”
结果,我妈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就在距离我爸爸过世后的仅仅三个月零十一天,我又接到了公安局的消息,我妈在街头被持刀的歹徒抢劫,身上被捅了数十刀,当场身亡。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一段记忆太过痛苦和混乱,脑海下意识地将它们屏蔽,我已然记不大清当死神再次降临时,我是怎么样像当初处理我爸爸的事情一样,回家拿了材料,去认尸,然后去公安局登记。可是我永远都记得我妈涣散的瞳孔,死不瞑目的样子比我爸爸还要惨一百倍。我还记得当晚下了一场雨,我没有带伞,淋着雨到深夜才回了家。站在燃气灶前下面条的时候,窗外刮进来的风突然把火吹灭了,我呆滞地看着那个正在泄漏着煤气的炉盘,伸手窗户关上,然后又鬼使神差地去把厨房的门关上,把搭在门把手上的毛巾拿下来,仔细地堵住了门下的那一道透风的缝隙。然后我挨着墙角坐下来,闭上眼睛,闻到这狭小的空间里有一股越来越浓的一氧化碳的气息。慢慢地,心跳越来越快,头也越来越晕,四肢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流走,恶心的感觉从胸腔里不停地涌上来。我咬紧牙关心想,一定要坚持,只要再坚持十分钟我就会失去知觉,失去知觉后再过十分钟,我就可以死了。可是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扶着墙拼命干呕。胸闷窒息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我用尽力气爬起来,冲到窗边一把把窗户拉开,头探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氧气。
很久之后,喉咙里渐渐有嘶哑的呜咽声溢出来,我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没用,连坚持十分钟都做不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我又看见刚才冲过来的时候撞翻在地上的料酒瓶,尖锐的玻璃碎成了几块。我强自镇定着,颤抖地捡起一片抵在自己手腕的地方,我想只要我用力地朝着动脉扎下去,大概只有不到十分钟,我也可以死了。然而不过刚刚在手腕处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我就突然想起了我爸爸离世时候的样子,整个人顿时被恐惧吞没。我又猛地把锋利的碎片扔掉,抱着膝盖不能遏制地大哭了起来。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懦弱,我已经没有任何继续活着的意义了。不是说,当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有死亡的勇气吗?
然而,不过短短一夜,第二天下午,警察就将抢劫并杀害我妈的歹徒缉拿归案,那是一个吸毒犯,一并缴获的,还要一大袋现金。根据犯罪嫌疑人自己的供述,他是因为昨天有一个人告诉他,中午会有一个女人拎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从那个偏僻的施工场地旁边路过,只要他帮那个人把袋子抢过来,那个人就给他五万元的酬金,所以他才在会专门那里等着。因为我妈坚持反抗还大呼救命,他情急慌乱之下就对我妈痛下了杀手。可是犯罪嫌疑人却说他说不出那个唆使他的人姓甚名谁。因为吸毒的关系,他的意识时乱时清,而且据他说那人带着口罩,所以他也认不得那人的相貌。他得手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他杀了人,那人就没有再出现过。而他看袋子里有五十万元,就拿去销赃了一部分,现在只剩下三十几万了。警察跟我大概说了这些情况,然后便来问我,袋子里的巨款是怎么回事,家里或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知道我妈的行程,并且同我们结怨。
我怔愣了很久,脑海里像是忽然闪过一个惊雷,轰隆一声,所有的思绪瞬间都聚集在一个人的身影上。可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摇着头对警察大哭,声音也模糊不清:“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妈走之前没有跟我说她是去找谁,但是、但是那个钱是…”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来,我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似乎被人当头一棒,脑袋一下子全部空白了。警察看我情绪崩溃,也没有再强迫我回想,只让我先回家平静一下,明天再过来做笔录。
从公安局里心神不定地出来,外面天色阴霾,乌云厚重,天空又开始飘下不大不小的雨。刚出马路,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便猛地扎进了我耳朵里。我转过头,一辆车在我旁边不到一米的地方刹住,车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怒地骂道:“你他妈的!你眼瞎了啊?!是不是想跟着那边那个人去死啊?!”
我愣住,几秒之后,茫茫然往回退了两步,车主收身回去,骂骂咧咧地关上车窗走了。而我顺着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朦朦胧胧中,马路对面似乎发生了一起车祸,现场混乱不堪,一辆重型的泥头车车轮底下是大片殷红的血迹,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几个人抬着担架从一圈围观的人群里出来,而睡在其上的人,已经被白布永远地蒙上了脸。
秋风忽然挟着雨猛刮过来,全身上下一个瑟缩,我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十七年的人生里,我从没有任何一段光阴像现在这样,被如影随形接连不断的死亡和恐惧紧紧包裹。然而比这更糟糕的是,任凭我怎么压制,心里仍有一个名字不停地浮上来,占据我全部的脑海,吞噬我所有的理智。我知道我不该怀疑顾林昔的,可是与我们家结怨,又知道我妈手上会拿着钱的人,除了他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可能。我又想到之前我妈说过,如果她拿不到钱,她就有办法让顾家声名扫地,我不敢想,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威胁,她才最终落得这样的结果。
再顾不上别的什么,我在路边拦了车,直奔顾家的方向去,然而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萧索冷清,没有半个人影。我又打车到了顾家公司的总部,可是他们的前台却公式化地告诉我,顾林昔不在公司,就算在,现在也马上下班了,所以见不了。我记得我差点气得要绕过台面去抓住她的衣领,疯狂地大喊道:“他怎么可能不在?他不在家也不在公司,那他在哪里?!你给他打电话,你叫他出来!你叫他出来!”
“你当这是哪里?你别在这里闹事,再不走我叫保安了!”前台小姐像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看我,作势就要拿起电话拨号码。我连忙用力按住她的手,眼泪也掉下来,大哭着哀求说:“我不是闹事,我没想闹…求你了,求你了姐姐,你让我进去好不好?或者你给我他的号码,我只要打电话给他就行了…我真的有事要问他,你就跟他说是方沅找他,他会见我的,他会的…”
前台看着很是不耐烦,却又像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我就死命地握着她的胳膊,感觉脑袋像是裂开了一样疼,四肢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没有力气。这个时候,我看见后面的玻璃门里走出来一个人,看着像是个管理层,他看着我们问道:“小张,怎么回事这是?”
前台回过头,苦恼地对那个人说道:“于总,这个人不知道哪来的,非说要找顾…说是要找您外甥!”
那人闻言,挑起眉头转过脸来,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我,然后朝着我们走过来。我松开前台的手,转而对他说道:“叔叔,您是顾林昔的舅舅吗…您能不能帮我找他一下,我、我叫方沅,我就是想问他,我妈妈、我妈妈她是不是…”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意识慢慢开始涣散,没过几秒,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_+后面的还是太长了,拆章了…
第五十八章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吊针,床边站着换药水的护士低头看我:“你醒了?”然后把我头上的冰袋取走,手在我额上试了试,我张开口,嗓子疼得难受:“姐姐,顾林昔在哪里?”
她看了我一眼,“谁?”想了想,“哦,你说送你过来的人吗?可能在外面办住院手续吧…你等一下啊,还得再接着敷,刚才送过来的时候你都烧到四十度了,怎么搞的,不舒服也不早说?再晚点过来,差不多就该给你家人下病危通知了。”
说完她便走开,过了一阵拿回来个冰袋重新敷在我头上,跟我说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想上厕所就按铃叫她,然后便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转头是一堆杂乱冰凉的器械。等了很久,终于听见门又被推开的声音,我连忙回过头去看,然而,从门外进来的那个人却不是我等的人,这人的面容有一点陌生,反应了几秒,我才回想起来,他是我昏迷前最后见到的人。他走到我床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有些关怀地说:“小姑娘,你醒啦,好点了吗?”
我看着他,沉默了一阵:“叔叔,是您送我来医院的吗…顾林昔来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微微皱起眉来:“你找他有什么事?”又顿了顿,“你刚才说你妈妈…你妈妈怎么了?”
我闭着嘴巴说不出话,眼睛有些发酸。那人静了几秒,叹了声道:“你要找我外甥,他现在可见不到你,电话也接不了。他刚才晚上八点的飞机去美国了,得十好几个小时才落地。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我愣住很久,忽然有一点慌张地坐起来,“你说他走了?!他为什么突然走了?他还回来吗?”
他迟疑地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又仔细打量了我几眼,“你之前认识我外甥?你跟他是…”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下头。他的目光仍带了半分狐疑,我知道,他定然是疑心我的身份,沉默几秒,我坦白道:“叔叔,我姓方…方峻明是我爸爸…”
不出我的意料,话音一落,面前的人脸色一僵,表情半分错愕半分凛然。我明白,他是顾林昔的舅舅,也就是顾林昔母亲的弟弟,而他的姐夫杀了我爸爸,又因为我爸爸自杀,不论如何,他和我现在都应该是有些敌对的关系。他或许已经有点后悔送我来医院,也或许,他现在以为我刚才是专程去闹事的。于是在他还未开口之前,我摆了摆手澄清道:“叔叔,我找顾林昔不是要故意找茬,是因为…因为我妈妈昨天突然被抢劫犯害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我就想问他一下,是不是他给我妈的钱,他有没有跟什么别的人说过钱的事,因为警察说…警察说是有人知道我妈会拿着钱走过才叫人去抢的,可是我觉得,他又不差这点钱…”
说着说着,我又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用手捂住眼睛,我在心里不停地想着各种理由,却并不能说服自己。我甚至在想,为什么顾林昔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我妈出事的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国内。他的父亲才过世不久,家里的事和公司的事按说应该还没料理完,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情况,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低声呜咽了好一阵,我听见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抬起头,顾林昔的舅舅对我说:“你先别哭了,我知道你的情况了。老实说,你爸爸之前还给我开过车,之前发生那种事,现在你妈妈又过世,我看着你,也觉得你很可怜,但是现在我也办法。要不等到了明天,我再试着帮你联系下我外甥。你既然还生着病,那就先治病,医药费什么的我都帮你垫,我留个电话给你,你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电话,怎么样?”
我怔住很久,点点头,轻声地说:“叔叔,谢谢你。”
后来,我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在医院住了三天才总算完全退烧。病去如抽丝,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发虚得浑身无力。然而这并不算什么,让我真正一天两天三天每一天都更加绝望的是,顾林昔一直都联系不上。三天之后,公安局打电话通知我去领我妈的遗体,所以我决定出院。出院那天,顾林昔的舅舅于有霖让他的司机过来帮我办出院手续,然后又一路把我送到警局,再送到殡仪馆。这一次,我没有马上把我妈的遗体烧掉,继续放在殡仪馆里存着。我想着,好歹要等到水落石出,抢劫犯被判处死刑,我才能让我妈安心入土。
再后来,司机送我回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到家的时候,我家旁边正立着个巨型的推土机,已经开始在挖墙角的地方,而旁边的几户人家,已经被夷为平地。我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被司机一把拉住,他喊说“方小姐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我却拼命地想要挣开他,崩溃地哭着说:“叔叔,那是我家!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我家塌了我以后要住哪里?还有我爸爸,我爸爸的骨灰盒还在家里!”
说完我就冲进房子里,想要飞快收拾一些东西,屋内的天花板和墙上都开始落灰。我拿着墙角的大行李箱,打开衣柜抽屉乱七八糟地往里面塞东西,可是房子越来越摇摇欲坠,我终于还是害怕了,拿着行李箱抱着我爸爸的骨灰盒又跑出来。后来,我终归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家的房子一点点地剥落,绝望地看着这个我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到最后,全部变成一堆坍塌的碎石。司机打电话跟于有霖请示,挂掉电话后,他说于总有一套空着的单身公寓,可以暂时让我住在那里。我茫然地点头,我想,已经这种时候了,我已经谈不上什么好不好意思,谈不上什么尊严,不论帮我的人和我是什么关系,耶不论是帮助还是施舍,都无所谓。毕竟,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一个星期后,检察院对抢劫我妈的犯罪嫌疑人提起诉讼,由于那人是惯犯,并且还吸毒,法院的审判也下得很快,约莫只有一个月,便判处了那人死刑。犯罪分子上诉,两个月后二审结果下来,维持原判不变。再三个月后,最高院核准完毕,法院对犯罪分子执行了死刑。公安局把之前剩下的那几十万人民币还给了我,我才终于去殡仪馆里,把我妈的遗体火化,然后我拿着那些钱,去陵园买了一块合葬的墓地,把我爸和我妈的骨灰盒葬在一起。
这一切结束后,已是来年三月开春。
然而顾林昔,我却仍然一直联系不上他,无论用什么方式。原本我想,他毕竟是要接手家里的企业的,再不济,从顾氏的新闻和消息里,我总能找到他的踪迹。然而,他就像人间蒸发,仿佛石沉大海,久久久久地,再无回音。
直到又是一年夏季,六月的时候,我在本地报纸上看到新闻,竟是顾林昔的婚讯。
我记得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从我六岁到今年十八岁,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我最后一次见他,再到我再也见不到他…梦里一开始有很多人,我父母在,顾林昔在,他的家人也在。后来慢慢地,好像其他人都慢慢黯淡了,全世界的光都只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可是到最后,他却又好像变魔术一样,连同那道光一起,突兀地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坐在原地,觉得自己像坐在一个空阔而昏黑的剧场里,于是我有些害怕地站起来,往他刚才存在的方向走过去。然而前方的黑暗像是没有尽头,我走了很久才蓦地发现,原来我并不是在一个小小的剧场,而是好像在一个无边无尽的黑暗空城,我开口喊:“爸爸。”没有回应。又慌张地喊:“妈妈。”无人应答。我再拼命地喊:“哥哥,哥哥…顾林昔!顾林昔!”回答我的,却只有一轮一轮空荡荡的回声。我害怕地坐在地上哭,哭着哭着,天上开始下雨,身边的水越来越多,慢慢地没过我的脚踝,没过我的膝盖,又没过我的胸膛,最后没过我的头顶,终于成为我的灭顶之灾。
窒息的感觉让我开始挣扎,睁开眼睛的时候,鼻尖处却传来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似乎有什么重物压在我的身上,压得我整个胸腔都透不过气来。仿佛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下意识地说:“哥哥?”
声音却不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压在我上面的人迷迷糊糊地笑说:“叫哥哥就太过了,还是叫叔叔吧,哥哥还是毛头小伙子,什么都不懂,叔叔会让你舒服…”
神智一时还未清醒,我茫茫然地,感觉身上的薄被被人揭掉,然后双腿被什么力道顶开,烫热的双手从裙摆下方伸了起来。
天灵盖的地方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我用力挣脱着爬起来,伸手一把将床边的台灯按亮。突兀的光线让所有动作倏地一滞,瞳孔下意识地一缩,一秒之后,眼前的一切却让我崩溃。我看着在我床上离我不到半米的于有霖,惊慌地道:“叔叔,你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人带了五分酒意,他轻浮地笑道:“这是我的房子,难道我不能来?刚才明明好好的,你开灯干什么?不过开着灯也行吧,你第一次做,开着灯也好弄一点。”说着他便压过来,我甚至没有一秒的时间躲,于有霖说:“别动啊,你乖乖的,一会就知道我干什么了…”
他双手一伸扣住我的腰就把我拖过去,我终于在一秒间反应过来,顿时惊恐失措地大叫道:“不行!不行!叔叔,我不跟你做那种事情!我不要,我不要!”我一边喊一边去打掉他握在我腿上的手,他却哈哈地笑起来:“原来你懂啊,我说嘛,你都十八岁了,也该懂了。你干嘛不要,你知道是什么感觉?等会搞不好你要完了还想要!”
他说着又来撩我的睡裙,我慌乱地用力蹬开他,却又被他抓住脚踝拖回去。我死命地推开他,把身后的枕头被子都甩过去,顽抗挣扎的过程中,于有霖终于开始动怒,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床头狠狠地磕:“去你妈的!我让你白吃白住半年多了,你就这么报恩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趁我还有兴致,别给我装清高!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的求着老子操她们,你以为你是谁啊?!要不是看你还是处.女,长得也还过得去,老子他妈的还懒得上你!”
力量的对比太过悬殊,我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惊惶地大哭起来:“你走开,你走开!”于有霖却完全没有停下,我又痛哭着哀求道:“叔叔,求求你别这样!你让我怎么报答你都行,只有这个不可以!我不住了,我不住了!我明天就搬走,求你不要这样!”他却仍然没有反应,衣服的布料发出撕扯的声音,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嘴巴里咬住舌头,心想如果真的能咬舌自尽,那就让我现在死了吧。然而电光火石间,我又突然想到什么,突然放声大喊道:“叔叔,我不是处.女,我不是!我跟顾林昔有过的!”
身上束缚的力量顿了一顿,趁着这个瞬间,我把腿飞快地抬起来,猛地对着他一蹬,听见于有霖吃痛地叫了一声,我也被反作用力弹到床边,不小心一头栽了下去。额头磕到锐利的边角,抬手触了一下疼痛的伤口,手上竟有一点血迹。我抬起头,看见于有霖还跪坐在床上,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眯着眼睛,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过了几秒,冷笑起来:“你说什么?你跟我的好外甥上过床?”他嘲讽地看着我:“骗我的吧,什么时候?他们家跟你们家不是有仇吗,你还陪他上床?你可真孝顺啊。”
我咬紧嘴巴道:“不是的,我跟他是在那些之前…我没有骗你,叔叔,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喜欢他…你那么有钱有地位,外面喜欢你的女孩子那么多,你不用委屈我这种二手货…我也知道我欠你的情,可是我现在还想念书,等我上完大学出来,我会努力赚钱还给你的!”
“我他妈稀罕你那点破钱?”他作势从床上下来,我又慌张地退了几步,后背撞到了墙角,于有霖却又停住,坐在床边眯眼看着我:“你刚说什么,你喜欢他?你可别告诉我你还痴人说梦地想着跟我那个外甥在一起吧?你没看到今天的报纸吗,我这好外甥马上就结婚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结婚?他为了要让顾家上市,所以要借个壳。女方家就是那个壳,他马上摇身一变,就要变成亿万富翁了,你以为他还记得你?”
我僵僵地,说不出话,于有霖又说:“还有你别忘了,他爹杀了你爹,你爹又让他爹自杀,他妈也因为这个疯了,他简直恨你们一家入骨。你连父母的血海深仇都能忘,居然不想着怎么给你爸妈报仇,还对仇人念念不忘,我看你爸妈真是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
“我没有!”我着急忙慌地摇头道:“我也恨他…他父亲和我爸爸,一命还一命,可是我妈妈的死,我没有忘…等他回来,我会问清楚,要是真是他害死我妈,我会、我会…”
“哈哈,是又怎么样?真是他做的你又能怎么样?你有证据吗?唯一的那个证人吸毒犯都已经死了!”于有霖轻蔑地冷笑起来,我无言以对,静了几秒,他又远远地眯起眼睛看我:“我老实告诉你,我之所以收留你,一是看你可怜,我当行善积德。二是其实我也痛恨顾家。顾家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好人,全是他妈的伪君子,他们家那两个老的,死的死疯的疯,都是老天报应,就还剩下我的这个好外甥了。”
我怔了怔,于有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蹲下来,“我看你可怜,一直没舍得告诉你。既然你那么执着,那我就告诉你,我早都查清楚了,你妈是因为五十万死的,没错吧?那个钱是公司账上的,顾林昔他爸死了以后,股份职权那时候都还没转到他手上,他根本没权限动公司的账。所以他就让人悄悄划走,但是又怕被我们发现,所以他又想去把那笔钱捞回来。要不是他这样设计,你妈也不至于惨死!”
我愣住,虽然自从顾林昔离开那天开始,心底就隐约有了答案,但我还是一直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态,如今却连最后的侥幸也不能存在了。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鼻头发酸,泪水从眼眶里满出来,爬过脸颊,最后钻进嘴巴里,一片苦涩。于有霖又道:“你要报恩,又不愿意跟着我,也行。不过我这个外甥,我要替老天把他收了,你得帮我,干不干?”
声音似乎越来越远,我看着于有霖蠕动的双唇,却再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也越来越朦胧,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全是方才梦中的场景——
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顾林昔,他把一盒冰淇淋递给我。
十岁的时候,他把我抱起来,站在背光的地方跟我说,晚安了,小阿沅。
十二岁那年,他为了救我,摔断了自己的一条腿。
十四岁的生日,他买了一只小狗,说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教我不要自卑,他跟我说,你要挺胸抬头,你很好。
还有十六岁,记忆中最深刻的十六岁,他给了我一场最痛苦,也最满足的成人礼,他说,我会回来,我会负责,我保证。
他给了我所有这些最幸福的瞬间,然而如今却也是他,把我困在了最黑暗可怖的地狱。
飘忽渺茫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叔叔…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写通宵啦………………
回忆终于完了,你们松口气,我也松口气…
一晚上爬了七千字,脑袋已经完全混乱了,粗糙的地方改天修………
第五十九章
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这样大汗淋漓的梦一场之后,我放佛又重新走过那一段人生。那时候我原以为顾林昔不久后就会回来,却不想真如他当年拒绝我的时候所说,我们有十年都不曾见到面。这些年里,时常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与旁人无异。甚至当有人追求我的时候,我也偶尔会想,我还要等顾林昔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他一直不回来,难道我就一直等他吗,不如我也干脆结婚生子,平淡地走完人生剩下的路。我自欺欺人地想,反正善恶轮回,都自有天定。然而每当我这么动摇的时候,所有前尘往事都一定会再度出现在我的梦中,一遍遍地告诉和提醒我,身在地狱的人,不要妄想能看得到天堂。况且,我自己身处炼狱也罢,又怎么能把无辜的旁人,也拉进这没有尽头的深渊。
三日之后,我打电话给任静,问她知不知道顾林昔的消息,她说公安局暂时还没有提请逮捕,应该是侦查取证还在进行,所以延长了拘留期限。她跟我说:“阿琰,我知道你对他死心塌地,但是这次这个事闹得好像还挺严重的,我怕波及到你,不如你去国外避避风头吧,缺钱的话我给你。”
“出国吗…”我想了想,无奈地笑了声:“算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别担心。”
原本几日前我想走,一时犹豫,没有下定决心一走了之,现在想走,怕是已经走不了了。前两天顾林昔的前妻来找过我之后,我又被萧邵的人盯上。我原以为他是要替顾林昔找我报仇,然而他的人却也只是监视我,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就在与任静通电话之前,我出门的时候,隐约发现有辆车如影随形,回头一看,萧邵就坐在车里,他放下车窗,遥遥地隔着一条街看着我的方向,我便走过去到他面前,说:“萧先生,你这么忙,还亲自来盯我的梢,我何德何能啊,真是麻烦你了。”
萧邵把墨镜摘下来看着我,唇角挑了一下:“没办法,方小姐你也别自谦,实在是因为你太重要了,我需要时不时亲自来确认一下,你还安然地活在这世上。”他看看我手里拎着的纸箱:“怎么,在收拾东西,要离开了?”
我闭口不答,他便道:“我劝你还是乖乖地呆着这儿吧,好歹在这里的兄弟,我还能勉强管得住他们,但要是你去了别的地方,我鞭长莫及,他们万一下手没轻没重的,不小心伤害了你怎么办?”
我沉默了片刻,冷笑着说:“萧邵,你要我留下来,是想把我当人质,还是想从我这拿到什么东西?没用的,我告诉你,证据早都不在我手里了,你想帮顾林昔,不如早点帮他去找个好一点的律师,这样兴许他还能少坐几年牢。”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声:“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自然是顾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让我看着你,那我就只管看着你,别的事我可懒得管。”
我说:“那如果我非要走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大可以试试,只是话说在前头,我跟顾可不一样,他是君子,我却是个流氓,不懂得怜香惜玉。而且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想我的金主不高兴。”他看着我,狡诈地眯了眯眼睛,又低低地笑了声:“方沅…好戏才刚刚开始,你怎么会舍得现在就走呢?”
直到四天之后,我才终于知道,萧邵最后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