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诩早有准备:“随行军医。”
送走谢诩,宫门吱呀一声被掩上,皇帝陛下呷了口茶,原先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神色瞬间收起,变得愈发沉凝。
说实话,他对谢诩感情极为复杂,又爱又恨,长辈之爱,敌国之恨。
在暗处关注着他长大,早已经有了一种视如己出的感觉,倘若谢诩不是前朝皇室遗子,而是全心全心尽忠尽力的大梁首辅,没有姜氏姐妹的那段闹剧,玉佑樘现今恐怕已经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小公主,而谢诩,肯定会是驸马的首当人选。但现实总与梦境背道而驰,被曾经的皇后欺骗,大皇子不是真正的大皇子,谢诩也并非真正的谢大人,这些人以“假身份”在自己跟前来去自如,如鱼得水,而他也从未拆穿,兴致冲冲地扮演着观赏者,只等一天筹备妥当,一网打尽,而他,自然也成功了。
一年光阴白驹过隙,“柳砚”再次出现在宫廷,皇帝见他的第一眼,就知晓是谢诩假扮的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怎么完美掩饰,都能叫他一眼辨认出,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谢诩太完美,不论是性格,还是才能,能超出当年的自己,在他眼里,谢诩是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孩子,唯一展示出弱点的开端,大概就是从爱慕上玉佑樘开始。他早就清楚知晓谢诩喜欢上自己的这个女儿了,因为在玉佑樘回宫前,谢诩布置在宫里的那些人,那些亲自在寺内暗中训练过的人,实际都是皇帝陛下一早就插排好的眼线。之后的端本宫内,所有看起来无知的太监,沉迷于男色的宫女,都是大梁最顶尖的死士和暗卫,每一次谢诩去找玉佑樘,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皇帝总能第一时间得到具体信息,信息情报来源于碧棠,哈,没人会想到,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真正的真相了。
帝王心似海底针。
在玉谨修看来,情爱一直是一种极为危险麻烦的因素。太子时期,他便纳了几位侧妃,即位当上皇帝,后宫更是日益壮大,但他从未对一名女子动过情,每日安分守己翻牌子四处播种,对每一个妃子都表面承诺真心,实则假意虚情。玉谨修的正妻后位一直空缺着,空缺的原因并非为了等一位能叫他真心相待的女子,而是在等一个能够拉拢到,对他有最大助力的党众的机会。
熙和十五年,他锁定目标,姜家。去姜爵爷家之前,暗卫告诉他,姜家一位女儿正在庭院中作画,于是,顺路微服私房,凝眸对望,之后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姜家还有个容貌相同的女儿,他也是知晓的,借种的那日,他也猜到遮面的这一位,大概才是那日,在庭院中的那一位。
不过无所谓,不管哪一个,能马上利用到权力上就行。
再后来,姜家叛国被他察觉,那么,被毁容的那一位,以及她女扮男装进宫的孩子,此刻也该派上用场了。
理智的驱使,完美的演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国土愈发巩固,权力逐年加大,野心也得到高度满足,没有情爱的牵绊,他至死都会稳固站立在这个国家的至高点,他从没有真正爱过谁,至始至终,他爱的只有自己,不是最爱自己,是只爱自己。
而他也成功了,连最难搞的谢诩都能不顾自身安危,为了自己的女儿,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玉氏江山,去打仗——
哈哈,太棒了,一切完美。
已经上了年纪的帝王慢悠悠扬唇,室内的阴影半笼在他脸上,没人能真正辨识出他的神情。
谢诩如愿以偿见到了玉佑樘。
他是悄悄来到端本宫的,并未率先通知玉佑樘,想给她一个惊喜,大半个月未见,他实在太想他了,赶赴太子住所的步伐也很是紧促。
他途径红木游廊,瞥到了许久未见的少女,脚步又不由轻缓起来。
时至今日,玉佑樘距离被诊出身孕还不到两月,外加冬季里衣袍宽厚,她腹部还瞧不出什么隆起。她正眯着眼倚在铺有厚重皮草的椅子上晒太阳,头仰出椅背边缘,仿佛要享尽日光。花圃就装点在她脚边,料峭风里,万物俱寂的园圃中已经开出了一串串小花,金黄色,金曜的星子一般缀满枝头,把从身的那一处装点的十分盎然。
迎春花,寒冬即逝,春意渐出。
仿佛是某种意旨,谢诩心头一暖,眼底燃起笑。
有宫人见到他,想像太子通报一声,被谢诩阻了下来,只自己静悄悄朝椅上人走去,行走无声,然后停在了她椅后。
似乎感觉到阳光被什么挡着了,玉佑樘睁开眼,见到了男人的高大身形和线条坚毅的下巴。
不出所料的惊喜。
玉佑樘并没有换姿势,只抬起一边手臂背过碰了碰谢诩的身体,确认是实实在在的人:“真好,不是梦。”
“梦里也会有真实的感觉。”谢诩道。
玉佑樘闭起眼,垂手到嘴边,掩了个哈欠:“那我还是继续睡好了。”
谢诩失笑,将她脑袋托了回去:“这么仰着颈子不累?”
“不累,”玉佑樘又执拗地仰成原来的姿态,再度睁开眼:“不这样就瞧不见你。”
闻言,谢诩目光轻轻晃了晃,侧眼瞧了瞧别处,确认无人注意这里,飞快俯□,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少女的唇。
“哈哈,派两个文官出身的人去打海仗?”
半个时辰后,听完谢诩所言正事,玉佑樘不禁摇头失笑。
皇折三日后就会下达,柳丞局,也就是谢诩,是以军医身份随行,实则为军师,手中暗握重权。同行之人还有沈宪,他是此番援军的带兵首领。
谢诩此番来东宫就是为了提前透露此事,与玉佑樘作个别。
谢诩在她身畔为她划凉鸡汤,对她的讥笑并不多言。倒是一边的碧棠看不下去了,为谢大人抱不平:“太子殿下,这两可都是你选中的人呐,一个是自家夫君,一个是自家幕僚,至于对自己这般没信心杀自己威风嘛?”
玉佑樘闻言恍悟,凝眉悠悠道:“也是……愿他俩大捷而归,莫要丢了孤的颜面;若是输了,就别回来见我。”
碧棠睁大眸子:“殿下,我第一回瞧见你这样的女子。按道理说,相公出征,妻室难道不应该在闺中祈求平安,外加报以春怨巴不得夫君早早回吗?你居然言,输了就别回来见你?”
“嗯。”太子殿下面不改色。
谢诩的重点倒与碧棠不同,只将手中盛有浓郁鸡汤的青瓷碗递给太子:“他俩?我与沈宪,在你心中处于同等位置?”
玉佑樘抱着手炉,斜他一眼:“自然,于公,你们都是臣。”
“于私呢?”谢诩意味绵长地注视着她。
玉佑樘立马不作声,装模作样含了块嫩鸡肉在嘴里细细咀嚼。
谢诩抬手,替她将碎在耳前的头发夹到后头,挑起嘴角,道:“殿下还请放心,臣一定会凯旋而归,我一生只输给过一个人,且只会输给那人。”
玉佑樘深知他所指是谁,只爽朗一笑,轻轻地拍了拍腹部:“我们都信你。”
谢诩握住她轻拍的那只小手,攥紧在自己手里,微凉的指尖一瞬被宽厚的掌心捂热:“等我回来,此番是我最后一次离开你身边。”
“知道啦,知道啦,呃~~~~~~鸡皮疙瘩都掉一地噢,拜托你们下次秀恩爱也先看一看旁边有没有人好吗,让我们这些孤家寡人怎么扛得住哟。”
玉佑樘还未开口,碧棠倒先不满地嘟囔替她作答了。
于是乎,太子和谢诩不再多言,相视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对他向来放心,而他对她,亦是如此。
三日后,谢诩踏上前往台州的马车,玉佑樘并未来殿前送他,做戏要做全套,她如今装作卧病在床不便出行,实际上是养的白白胖胖面色红润。若是这会暴露于众人视野之中,宫中不知情者,用脚趾头想也知她一直在欺瞒世人吧。
谢诩走后没一周,台州宁波、绍兴两县的外海就传来捷报,言集结在那一处的战船五十多艘,倭寇两千多人都被谢诩和沈宪率领的水道总兵伏击海上,一举歼灭。这样的战绩震惊朝野,众臣只称沈家人后生可畏,却不知此番运筹帷幄,引领作战的总指挥实则是他们前一任逼宫叛贼,谢首辅谢大人。大大小小的捷报纷沓而来,让皇帝陛下总算放宽心,接下来继续乘胜追击的话,黄海、天台、仙居、太平六县的倭寇水贼也很快会被扫荡清空。
龙袍老人一边暗自愉悦着好小子,一边找了个空闲午后,再一次来到东宫,探望太子殿下。
此番过来,他是为了一件正事。
皇帝陛下也不卖关子,抿了口茶,直言道:“樘儿,关于你身孕一事,朕想了个法子,但得过来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毕竟你是朕的亲女儿,朕也不想太过j□j。”
玉佑樘正在翻一本资治通鉴,近日春暖花开,她的衣裳也适当减了些,腹部已隐约可见微微的隆起。
她阖上书,直接同皇帝对视:“父皇,您直说吧。”
皇帝陛下揉了揉眉心,一副难为的神色:“你也知道,你这肚子吧,会越来越大。接下来几个月,这么在宫里装病藏着掖着也不是法子。倒不如,学着你十多年前夭亡的兄长那样,去栖霞寺内修养个一年半载,在那把朕的皇孙生下来,你看如何?”
其实玉佑樘也正有此意。
一拍即合,太子殿下为老皇帝斟满茶,笑道:“难道父皇这阵子遣我在东宫装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就是为了施行这个计策么?”
“朕也是为了你好,”皇帝陛下又是叹气,叹过后对玉佑樘道:“你将为人母,就一心一意,好好地,将朕的皇孙生下来,别再牵挂朝堂宫廷之事,太过烦神,对身子的调养也不好。以后的事儿等坐月子的时候再想。”
话毕,老人以温柔慈悯的目光在玉佑樘腹部停留了片刻。
玉佑樘似笑非笑:“父皇,是由您将话直接讲完,还是由儿臣来猜完?”
“嗯?”
“儿臣诞下这个孩子后,别想再回宫了,对吗?”
老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眯起眼:“那你还想回宫当太子吗?”
玉佑樘收起模糊不清的笑意,眼底晃动出一片温润:“不想,儿臣也不想再回来这里了。”
皇帝陛下未料到她如此畅快。
玉佑樘拨了拨小案上的兰花,一股黯淡的香气飘散出来:“在东宫休息的这一个多月,未经手政事,也未去上经筵。儿臣空出许多闲暇,想了许多事,儿臣从十多年前就因为自己身份特殊,经历过一段非常艰苦的磨练。再后来,回到宫中,也未尝度过几天快意日子,爱恨纠葛,朝堂争锋,太该真的乏了吧,本就无意宏图大志,奈何身负命担。如今算是找着了时机,想彻底摆脱这里,去过一段快意人生,一世风流的日子。”
皇帝陛下看着她,良久感慨:“你愿意这样,也好。”
玉佑樘吸了一口气,不再委婉:“待我诈死后,谁来当新任太子?二弟吗?”
皇帝陛下扬眸看向前方:“未必,”他勾唇微妙一笑:“这些事,由朕来想就好。你收拾收拾,明早就出宫去罢。”
“好。”玉佑樘双手执起跟前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仿若在画下一个句点。
一个月后,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玉佑樘回寺中后,每日都在密切关注着台州抗倭战役的情况,当然,谢诩自然也不负她望,屡战屡胜。
这个节气里,民间姹紫嫣红的花儿都已落红褪尽。而山间寺中,百来株的桃花树们,因为海拔的缘故,才开成一片绯粉的海。
十多年过去了,还是回归了这里。
玉佑樘立于寺院门外,隆鼓的腹部已经有了较为明显的轮廓,山越高离太阳愈近,少女的脸颊在肆无忌惮的日光里几欲通透。
玉佑樘身着一袭桃粉色的襦裙,两根飘带在背后飘扬旋绕。她看起来窈窕玲珑,但行走姿态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宽阔大步,潇洒飘逸,与男子无异。
少女慢慢步入桃花林里,走得愈深,幼时之事便愈发历历在目,她那时身段尚小,还得踮脚跳跃才能摘下枝头花朵,如今已需要避开这些横七竖八的粉枝儿才能顺利穿行了。
一座马车刹停在桃林边,车帘被一只股掌分明的大手掀开,手的主人身形颀长,微微一跃,便能轻松着地。
他注视着慢慢走向桃林尽头小溪的女孩儿背影,许久都未朝着她走去。
太美的风景,像一场梦境,让人不愿打搅。
玉佑樘在喜欢的地方待够了,才从桃林深处折了回来,第一眼就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立在外边。
四目相对,对方正静静凝视着她,眼底揉着日光的温意。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玉佑樘微恼,稍微加快步伐朝他走去,而男子却抬起一只手臂,在半空压了两下,示意她慢一些,再慢一些,注意安全。
玉佑樘被他这个姿态逗笑了,扬起唇,果真放慢了行走速度,以常姿靠近他。
约莫距离他还有半米远的时候,谢诩忍不住了,一下拽过粉衣少女的臂膀,把她一下拉拢到自己怀抱中来,另一只手臂随即环上她的腰肢。
裙摆曳过满地的桃花,粉色的瓣儿被风掀起,打着旋,溶进同色的裙子里,分不清孰是花,孰是裳。
谢诩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一个字也不说,只用拥抱宣泄着想念,还有更多,更深刻的情思。
玉佑樘靠在他肩头,煞风景道:“咳咳,压着你闺女了。”
谢诩这才醒悟了一般,掐在她腰上的手稍微松懈几分力道,拉开两人腹部的距离,失笑问:“作为爹,是否应该同她将一句抱歉?”
玉佑樘嗅着他衣料上那些风尘仆仆的青草和山木气息:“没事,她娘代她原谅你。”
谢诩松开玉佑樘,问:“对了,你怎知是女儿?”
玉佑樘:“因为我希望是。”
谢诩:“若生出来的是男孩儿怎么办?”
玉佑樘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肚子:“就把他像养女孩儿一样养大,因为他娘亲以往被他爹爹像男孩儿一样养大,留下的永久童年阴影得报复到他身上,用来气他老爹。”
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故意怄气的可爱样,谢诩又忍不住将她冲进揽回怀中:“随便你,怎么都好,你开心就好。”
回到寺庙后,谢诩迅速从狂霸酷拽吊炸天的谋士切换到妻奴模式,各种照顾玉佑樘的起居日常。
半年的时光白驹过隙。
在一个深秋,玉佑樘正裹着棉袄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拔枫叶,突然一股剧痛从腹部袭来,这种收缩般的痛楚并不来月事好多少,她只能撑住树干,一动都不敢动。
碧棠见状,察觉到不对劲,赶忙冲上前去代替枫树扶直她上身,搀着她回到房间,待到玉佑樘坐到椅子上时,才发现少女的内衬裤管已吸饱了鲜血。
她瞬间大惊,赶忙推门而出去喊一个多月前就请来寺中的资深产婆,老产婆一鉴定:“哎呀,要生了。”
于是乎,一颗石子扔进湖中,荡漾开巨大的波纹,一个太子要产子,一整个寺的随行宫人都喧嚣开来。
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因为前面的大半年,所有人都在为这一天做充分准备。
谢诩也想跟进房间查探一番玉佑樘的具体情形,被把门的碧棠一把拦下,冲他不满道:“哪有男人跑进产房观看的!”
谢诩一本正经道:“我为医者,为何不能进去?”
“生产时男子进房,家中会有血光之灾噢,而且,”碧棠还呈大字型挡在门口:“太子殿下心高气傲,肯定不愿你瞧见她那一副血淋淋的惨样,你就尊重她一下嘛。”
后头一个理由让谢诩停下要进房的步伐,顿步在门外,盯着月色,舒缓胸膛,努力让自己放松,平息心跳。
而就在此刻。
一个守寺门的小太监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气喘吁吁道:“柳,柳大人!齐王殿下突然过来了,说要探望探望太子兄长!这会急吼吼地要进寺呢!”
这是怎么回事,自打皇帝下令让太子来养病后,栖霞寺及其周边,就完全是重兵把守,处于封闭状态,连只蜜蜂都飞不出去,二皇子怎会得到消息?
谢诩强压下纷乱的心绪,镇定下来,同那小太监讲:“你先别慌,我随你去看看。”
待谢诩走后,碧棠赶忙回房,栓紧大门。
她快步来到床边,一望见眼前一幕,瞬间心疼无比,自家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正发丝凌乱,面色灰白地躺在床褥上,豆大的汗从额角淌落,连枕畔都浸湿了。
见她突然进来,正受着阵痛折磨的玉佑樘艰难地开口,问她:“怎么……了……”
碧棠不知该不该说,但想了想,还是直言不讳:“二皇子来了,不过还被拦在门口。”
玉佑樘眉头锁得更紧了,她不作多想,径直扯下枕头的白色内料塞入口中,彻底阻止住自己因为疼痛发出稍大的喊叫。
哪怕是在最脆弱的时刻,她也想尽力保全所有人。
另一边,谢诩行至寺门,就能瞧见一身鲜红常服的齐王殿下独立在山门间,几年的发育,让他身量高了不少,五官也愈发深刻俊朗。
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出的戾气却丝毫不减。
谢诩摆正姿态,恭迎而上,略微一揖:“微臣参见齐王殿下。”
齐王殿下随意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呵,柳丞局,孤好心来探望太子殿下,您就让孤在这喝山风吃闭门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