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宪:“五万,下官也这般以为。”
严正白拨开那长小牌,丢下自己指间一张:“不,臣对风水颇有研究,此处南面有一条很大的死湖,对粮仓的顺利运作会有影响。”
“六索。”他又勾唇一笑,补充道。
而后三人望向玉佑樘,她微微颔首,边展出自己的牌面,边倒了杯茶,蘸水就地写道,再来。而后将茶一饮而尽,地面字迹同时也被暖风干了个透。
这时,一位小太监突然来报:“殿下,首辅大人造访。”
玉佑樘与三人对望一眼,点头示意让他过来。徐阶顺势想将那图纸收起,却被太子一把压住手,而后讶然回看,玉佑樘小幅度摇头,无声做口型道:自己人。
徐阶愣了一瞬,放回图纸,匆匆抽回手,但方才遗留于手背上的柔软触感却不知为何长久的留在了那里……
此刻,站了一游廊围观的宫人们又一次亢奋起来。
天呐,今天什么日子,连首辅大人也来了!
这里有必要提及一下,首辅大人在宫女群体中具有极高的人气,一是因为宫廷中无与匹敌的身高,二是因为众臣中无与媲美的相貌,三是因其一直不成婚令广大群众遐想纷纷。四嘛……自然是因为,首辅大人身上的……那种如山巅薄雪一般遥不可及的高冷禁欲气息。
人之初,性本贱。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要,越是高冷禁欲越是想要扒光他衣裳(……)
所以谢诩具备如此高度的关注度也是情理之中。
谢诩顶着一路的炽热目光,被小太监带至亭中。
见他来了,除去玉佑樘的其余三人均起身,谦卑地行下官之礼。
谢诩不看他们任一一眼,只扫了眼地面的东西,是……无锡的地图,猛一抬眼去看玉佑樘,她并未起身,依旧赖坐在地上,她抿了口茶,将指间小盏放下,而后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一瞬间,谢诩只觉得火快窜上头顶。
她背着他跟这群人商讨粮仓迁址一事,被自己当场捉见,居然还无一丝一毫心虚之态……
她到底把自己当什么?
谢诩胸腔重重起伏了一下,才压抑着不悦,故作平静道:“下官有些事要与殿下私下商量。”
随后负手离去,彻头彻尾也没理会亭中其余三人一下。
玉佑樘见他目光一直紧紧锁着自己,神色也极度克制,猜想定是相当重要和着急的事,也忙立起身,快步跟上他去了□。
这是太子宫少有人至的密地,也是上回谢诩送她簪子的地方。
一路上,谢诩一直疾疾朝前走,没有回一次头,也没刻意停步等玉佑樘,却能明显感受到她也亦步亦趋跟随在他身后。
就像过去几年,她无数次跟在他身后一样。
他是她的师父,这孩子自然也会把他当成一个信任的依靠,静静跟在他背后。可惜现在的他,已经对她有了那样难以启齿的情愫……
到了后院,谢诩倏地刹住脚步。
一阵风卷过,几点残花为风撷下,与半空柳雪共舞……
谢诩回过身,几缕青丝翻飞,衣袂也被风鼓起……
他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玉佑樘——
她好像还是比自己矮许多,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见长大多少。
谢诩心头莫名软塌了一块。
这孩子在他心里,始终是那样瘦小纤弱,就像她第一次来寺里,自己将她从马车上抱下那样,轻得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不知为何,自那日起,她压在他心头的力量却越来越重,她轻轻一暼而来的目光都能让他都觉得很累,觉得难受,觉得折磨,觉得无可适从。
这种感觉让他痛苦,却又让他甜蜜,他心中有自己的担当,本只想就此度完一生,不再有所求……可是这几日,他才倏然明白过来,他也有所求——
人有所求便有所惧,所求为软肋,她已彻底变成他的软肋。
“谢先生?”玉佑樘总觉得今日的谢诩很是奇怪,急吼吼叫她来,却又不吭一声,只静静站着,不由喊了声。
谢诩目光还胶着在她脑袋上方,极轻地“嗯”了声。
玉佑樘问:“叫我来有什么事?”
谢诩:“没事。”
“……”玉佑樘脑后黑线了一把:“那我回去了,把徐阶他们撂在那不大好。”
徐阶他们……
她时时刻刻惦记着那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连同自己多待一刻都嫌长,都怕怠慢了那些人。
谢诩原本温柔的心绪一瞬冷透,他凉凉开口道:
“我不会同意你迁仓的,就算圣旨下来,我也会封驳回去。”
玉佑樘一听,心中顿时蹿出一团火:“你那天在朝上明明同意了的!”
“我根本没有同意,我只是不想多作辩驳,”谢诩扬目不再看她,侧了个身:“你难得有个不错的点子,作为师父,我也不愿让你在朝堂上太过丢脸。”
“凭什么不同意?你也知道是不错的点子,”玉佑樘走至他跟前,强迫谢诩正面自己,眼光灼灼道:“我和他们都选址选好几天地点了,只希望能做到最好,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不行,你怎么可以这样出尔反尔?”
谢诩轻笑一声:“那也只能怪你先前没有先与我商量。”
他面上维持着淡然之色,心已经揪紧到极处,他痛恨这样的自己,饶是再想将她紧紧禁锢在自己身侧,一步也不离,也不能有尽然的理由。
他与之她,只有一个“师父”的身份,这是他曾拥有她的唯一理由,也是她欲将脱离,且同自己越走越远的最大鸿沟……
谢诩敛了长睫,耳畔只能听见玉佑樘咬牙切齿万般恼怒的语气:“你这样言而无信,还配称人师。首辅大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烦你,咱们各凭本事好了。”
谢诩原先便被那些无所适从的情绪折磨得难受不已,玉佑樘这句话宛若一点火,瞬间将他完全引燃!
他同她在一起那么久,她竟因为那几人要与他从此恩断义绝……
谢诩目光重新回到那张一个多月以来都叫他魂牵梦萦的脸上,这张脸此时已经恼怒已经微微泛红,小口微微张着,一点点喘息,就像他那晚所梦见的一样,就像他那日送她的那一枝粉桃一般……
似中了魔怔一般,他大掌一抬,随即掐住了玉佑樘的下巴,俯身亲了过去!
明显感觉到手下人微微一怔,谢诩顺势撬开少女的唇,更为深刻地吻了下去。本能驱使,他愈发捏紧了她下巴,迫使她与自己愈加紧密,亲吻得越久,他覆在她唇上动作越发轻柔,他极为细微的舔舐,吮吸,像在品尝一个甜美的梦……
倏地,大概是手中的小女孩反应过来了,一下用力推开了他脸……
梦境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谢诩回过魂,幽暗的眸色慢慢清亮开来。
眼前的玉佑樘一脸羞恼,脸红得似是熟虾,她瞪着自己的眼睛也可爱极了,像一只炸毛的小兽。
微风过来,她颊边红晕逐渐褪却,而后她慢慢抬起手……
谢诩觉得玉佑樘大抵是要打自己,也不闪躲,甚至不动声色小幅度倾身,以保她能够得着。
却不料玉佑樘就着手背,一点点慢慢抹去自己唇上的水色,然后极为冷静问:
“你为什么亲我?”
谢诩轻微一怔,随即强势反问:“你不允许?”
玉佑樘脸尚又有点渗红:“我当然不允许。”
谢诩垂眸看她,眼底泛滥出一水温柔,问:“若我不同意,你就不会迁仓么?”
玉佑樘不知他为何会扯到这个,如实答:“我都准备那么久了,自然也不会。”
谢诩一脸坦荡淡定,理所当然道:“那我自然也不会因你不允,而不吻你。”
玉佑樘:“……”
作者有话要说:呼——
22第二十二幕
沉默半晌,几只栖鸟啾啾飞过,玉佑樘才小小后退了一步,问道:
“所以你亲我,只是为了如此?”
谢诩方才还算灵活的脑筋一下又当了机,只答:“……嗯。”
“那就好,”玉佑樘长吁口气,又评价道:“谢先生若对我迁仓一事心有不满,还是用以往那些法子来罚我吧,这种实在是……”
她撇撇嘴,撷了个自认为最合适的词:“无福消受。”
谢诩闻言,一动不动,也不吭一声。
玉佑樘见他没反应,理了把少许凌乱的衣袍,转身走了几步,又自游廊中回头,见谢诩还似石像般僵硬在原处,询他道:
“谢先生不跟我一起走?”
话落,便见她口中所呼之人似醒了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夹带劲风,自她身边走过,转眼便不见踪影。
玉佑樘左右拧了把方才被捏疼的下巴,心道,这人最近还真是喜怒无常啊。
当日午后,重新回到文渊阁的首辅大人始终面色阴沉,虽说他长年是一座移动冰山,但今日明显黑云摧城,即将刮起满天暴雪啊……
谢诩走至何处,那边的小文官便立马作鸟兽状散,退至方圆十里开外。
也奇怪,这首辅大人向来平静淡定,不见喜怒,今日为何这般有失常态?
有好事者特意八卦了一番,听闻首辅大人下午去了趟翰林院,又去了趟东宫,回来后就变得如此了。
噢…………
结合近日之事,大家瞬间意味深长懂了。
接下来几日,谢诩皆是如此。
奉天殿参与早朝的官员,以及文渊阁的众位小官均被迫承受了一天又一天的人工冷气。
谢诩身边一位心腹内侍已然看不下去,趁着谢诩埋头一封封审阅奏折的时候,掩唇低问:
“大人,是否心仪于……太子殿下了?”
谢诩翻折子的长指一下顿住,随即又翻得飞快:“不知所云。”
内侍也不急,又道:“谢大人不必急着否认小人,小人只是觉得吧,太子殿下那般姿容,莫说女子,是个男人见了也会动心。大人若真有了这份心,小的曾阅览过一些驭女诡术,虽说是对女子运用,但小的看来,人心相似,并无太大分别……”
讲到这里,内侍垂眸偷瞧了自家大人一眼,只见他虽作一副极速翻页“我好忙”状,耳朵却是竖得老高,这才又慢悠悠开口:
“若是大人需要……”
“不需要!”谢诩一把打断他,又疾疾补充:“出去,以后切莫再胡言乱语。”
内侍忙怏怏垂首,默默退下。
谢诩见最后一点门缝被彻底合上,这才极长地缓出一口气,而后倚向椅背,抬手揉了两下太阳穴。
那件荒唐事过后,他回来一番细思,当真后悔不已。
就算对方并未过多重视,他那愚蠢可笑的举动也已经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于是乎,打那日后,愈发不敢直面玉佑樘,尤其早朝时分,在那孩子面前,还站的离她那样近,各种局促不安,各种度日如年。最难受的是当她目光偶然会逡巡到自己身上时,更只觉小鹿乱撞,心快自胸口跳出……
再者,今日下人来问他是否要习得那什么术的时候,他居然还颇有些感兴趣,竟还如同一个后宫妃子争宠一般,期望从那几位年轻小翰林之中脱颖而出,博她独一关注……
啪——
谢诩一掌盖于案面,桌脚颤颤巍巍间,他轰然起身,做出一个极大的决定。
他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谢诩大步推门而出,一股清新之气自四面扑来——
既然不能躲,那就直面。
他视线来回扫了又扫,片刻便捉到那位刚刚被他回绝并撵出门的小内侍,又迈着大步朝他走去,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本来耷拉着脑袋的小内侍抬起头来,见太傅大人正逆光立于自己跟前,光在他四围流动,他就宛若一匹淌过湖水的漂亮烈马。
而后,大人轻咳了一声,看似随意地启唇:“你方才所言之书,拿来给本官瞧瞧。”
谢诩秉灯夜读,阅完了那本书,他最深的感受便只有一句话: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孔大圣人诚不欺我。
驭女一书中,内容具体,形象生动,给出的案例也是头头是道。但委实叫人难以理解,太过折腾,谢诩表示放弃。
他思索许久,直至东方鱼肚白,才从繁乱的思绪中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玉佑樘并未将那个吻当回事,他便也当作不曾发生过好了。
这样他好冷静一阵子,压下自己纷杂的情绪,最好的结果便是可以慢慢将这些不知所起的可耻情愫彻底忘光,抛诸脑后——
大家今后还是好师徒。
这般想着,首辅大人顺利恢复常态,朝堂之后依旧表现如常,泠然自持。
宫中对于他的议论也逐渐减少,几乎快完全堙没,但与此同时,太子与翰林连璧的八卦之火却是越燃越旺。
而谢大人这里,也是时不时有眼线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