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

茶水间的门口传来赵成碧的轻咳声,他见唤回了两人的注意,便向秦秣招招手:“秣秣你过来,老爷子来了。”

赵周不常来茶馆,不过从秦秣在茶馆打工以后,他来的这几次都会叫上秦秣跟他一起品茶闲聊。这个特殊待遇一开始甚至羡煞了赵成碧和茶馆里的几个老饕,他们大叹秦秣好口福,能品到赵周珍藏的各种顶级名茶。不过几次以后,他们却都改而对赵周的眼光表示赞叹了。

秦秣不但品茶是高手,斗茶煮茶的技艺更是几近于道,让人观之不仅赏心悦目,乃至神凝悠远。光这一手,众人就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资格去品赵周的好茶。而闲聊之中,若有人去听他们的谈话,则更能发现,秦秣在中华古文化方面的造诣深厚到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若是不看长相和声音,光听她说话的内容,恐怕谁都会以为那是国学大师在纵论古事渊源。

秦秣有这样的学识,赵周是最惊喜的一个。他大感春秋不枉,居然得到一个忘年之交。渐渐深谈以后,他也不再把秦秣纯粹地当成晚辈,在他看来,除去年龄,秦秣已完全够资格与他平辈论交。

其实秦秣跟赵周说话还是有所收敛的,她也知道一个家世平凡的十几岁女孩能有这样的学识太不寻常。所幸这个年代文化发达,她只要不表现得太夸张,人们也顶多就是觉得她灵性聪慧,用功刻苦。而若是古代的普通人家女子,那即便认字都显得奇异,更别说通读经史子集,博雅杂艺了。

赵周这次带来的茶是君山银针,待那第一冲泉水入杯,银针三起三落,澄黄的汤色渐渐在白瓷杯中显出时,赵周闭目嗅香,轻轻一叹:“好茶好水,更是好手法!”

秦秣轻啜杯中之茶,微笑道:“君山茶始于唐代,此茶竖立如剑,有古之豪侠剑客遗风。”

赵周以手拍案,哈哈大笑:“好个古之豪侠剑客遗风!秣秣啊,我看你雅通古文,今日可是有位奇人要为你引见,不知你见是不见?”

“何等人物能得周老爷子称为奇人?”秦秣以指腹摩挲杯沿。

赵周一手轻轻从颔下短须抚过,摇头笑道:“这般不爽快,哪里是豪侠遗风?秣秣,你可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老头儿故意摆起脸色,那模样反倒让秦秣更增几分笑意。

“行!我答应了,周爷爷引见,又哪有不见的道理。”秦秣将手一摊,“不过我这里还在工作,周爷爷你那位奇人可是要上茶馆来喝茶?”

“小姑娘跟我走吧,那位奇人正在老头儿家中。至于茶馆里的工作,让赵成碧做去,他这个老小子整天坐柜台,也不怕骨头生锈!”赵周一挥手,“走吧!”

第23章 缘悭

一脉远山蜿蜒苍翠,千里碧空如洗,公路两旁绿树成荫,偶有城郊人家一角屋檐斜伸,又为这道郊区公路更增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秦秣跟赵周坐在一辆红旗HQ3中,透过车窗打量路旁风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红旗HQ3是外形相对复古的一款车,但乘坐起来却不是老爷车能比。秦秣从那次公交事件以后,就非常怵车,这次要不是因为赵周家离茶馆那边太远,她也是不愿意坐车的。不过这辆黑色的小车还是让她认识到,现代的车并不全部都是那么恐怖,至少赵周这款车就没让秦秣觉得难受。

“周爷爷,你家离这里还有多远?”

“小姑娘坐不耐烦啦?呵呵,不远不远喽!”赵周眯着眼睛笑,又向前排的司机道:“小罗,我让你通知那帮小兔崽子们回家,你都通知到了吧?”

司机小罗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国字脸,理着平头,皮肤带着建康的小麦色,整个儿显得很精神。

“我办事儿,您老还不放心?”小罗言语随意有趣,“老爷子,您要是想扣我工资什么的,也别想在这种事情上挑到我的刺儿!嘿嘿,我不但要拿工资,我还要拿奖金!”他话带北方口音,长得也是人高马大,不过脾性倒显得机灵活泼。

赵周笑骂:“就你这个混小子心眼多,再乱嚷嚷,我连工资都不给你!秣秣,你说他这种小心眼的家伙,是不是该罚?”

秦秣眨眨眼,笑道:“当然该罚,而且要重重地罚!”

“重罚?”赵周笑呵呵,“是要罚,秣秣你说,怎么罚?”

小罗哭丧着声音求情:“秦小姐,你姓秦,可千万要留情啊!”

秦秣被他的称呼给气乐了,当即轻哼道:“罚你,罚你往后叫我秦先生!哼,再罚你说上十个笑话,要是笑话不好笑,就请周爷爷扣你工资!”

赵周立即大笑着连连称好。

一路笑语,车子离市区也越来越远,公路两边开始现出大片水稻田。十月初的时候,南方双季稻中的晚稻也已经抽穗。那一片绿油油的禾杆上满挂着沉甸甸的饱满稻穗,秋风吹过来,更见碧波起伏,宛若大江翻浪。

“稻田!”秦秣惊喜地望向窗外,她头一次亲眼见到田中稻谷,这实际景象与图画中和文人描述中的意象是完全不同的。也是亲眼见到了,她才稍稍感觉到,那种可以望见丰收的充实感。

“秣秣以前没见过稻田吗?”赵周微感惊讶。

秦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这是第一次见,嗯,惭愧。”

“呵呵,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没见过农田也不稀奇。不过闭门造车可不行,秣秣你以后要多出来走走才是。”赵周微微一笑,倒是觉得这样的秦秣比起在茶馆中博雅通古的秦秣更显真实些。

一个小女孩,不管读了多少书,见识有多么不凡,她若没有真正的人生阅历,总归太显单薄。那个坐在屋中捧书详解的小姑娘,无论如何让人钦佩,她也终究是疏离的。不过秦秣不但学识丰厚,兼且自从在茶馆打工起,就一直保持着不骄不躁的从容,赵周高看她一眼也是顺理成章。

秦秣认认真真地受教,也觉得自己若有闲余,是应该多多走出去,看看这片故土上的大好河山,看看这千年之变,究竟有多么深远。不过她现在是高中生,学业为先,闲余时间也就很少,真要走远怕还得等上好几年。

车子右拐进了一条小柏油马路,道边的农田又渐渐被两排高大的枫树掩盖。此时枫叶微微染红,那紫红鎏金自叶尖而始,虽尚未能染遍所有叶片,却在青绿之中挑起微红,更显色彩多姿,仿佛霞罩雾山,动人之极。

“周爷爷,这可真是一片好地方。”秦秣赞叹,“稻田如碧山逶迤,见一角青瓦;枫林若霞道深远,寻数挂粉墙。”

“哈哈!好联!”赵周携着秦秣的手下了车,带她自小片枫林间横穿而过,眼前便显出一汪青草池塘。那池塘对面正站着个年轻男子,赵周扬声便喊:“稻田如碧山逶迤,见一角青瓦;枫林若霞道深远,寻数挂粉墙。梓暄,横批是什么?”

池塘对面的那人微笑不语,待两人绕过塘边小路,走到近前,才浅笑道:“何处人家。”

“何处人家!妙!”赵周一合掌,拉过秦秣,介绍道:“梓暄,这个姑娘叫秦秣,秦汉之秦,秣马厉兵之秣,刚才这一对联子,就是她做的。秣秣,你眼前这位便是我说要向你引见的奇人了。他叫乔梓暄,梓者,梓刻印行也,暄者,和畅温煦。”

乔梓暄身形修长,约有一米八零高,生得一双仿若墨玉的眸子,眼形微狭,眼角眉梢却是一片朗朗英气。他气质干净清朗,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地往那里一站,唇边稍噙微笑,便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这般风姿,卓有翩翩君子的气度。

秦秣往日自喻君子,其实也不过是说着玩笑自己,秦大公子风流过、放纵过、疏狂过,就是从来都没有真君子过。

“周爷爷,你让我来见这位乔先生,可是说我气度不够温雅,成心要我过来好好学学?”秦秣微侧头,笑了起来。赵周老头儿这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乔梓暄气度相貌都是明朗温雅的,却不知道他奇在哪里。

赵周伸指轻敲秦秣的脑袋,笑眯眯地道:“你这丫头鬼心眼儿也挺多,说这话难道是怕周爷爷欺负你吗?行了,我们进屋去。”

那池塘两边都是水稻田,也有一些宽宽的田坝边上种着些小菜,风吹过来,满空气里都弥漫着田间清香。赵周的屋子是一栋两层高的青砖屋,正堂足有一百平,另连着五间起居室,就盖在池塘边上。那屋后靠山,屋前还种着几棵柚子树。这时节柚子树也挂了果,青黄色的,最少都有人两个拳头大,十分饱满诱人。

再看这一片山脚下,零散着许多户人家,远远的有犬吠之声传来,更添几分生气。

小罗在那路边停好了车,也跟进屋子里,不过他是直奔厨房,说饿了,要找些吃的。

“怪了,梓暄,三儿不是早到了么,怎么我一回来这小子又没见人影了?”赵周一边招呼秦秣到侧边客厅坐下,一边左右张望。

乔梓暄随意坐到一条木凳上,先向秦秣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回答赵周:“他到楼上弹了首新曲,唱了段词,就在你们到之前的两分钟,忽然匆匆忙忙地说要走,我拦也拦不住。”

赵周脸现怒色,轻哼了一声,才向秦秣苦笑道:“秣秣,头一回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说要让三儿见见你,谁知道那小子是个坐不住的,我们后脚进的茶馆门,他前脚就已经从后门走了。这回更过分,我都告诉他有个客人要让他见见,他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没点规矩。”

秦秣点点头,却很认真地道:“周爷爷,闻琴知意,我听琴音便知道你说的那位三哥是个性情洒脱,不喜受拘束的人。他如果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就弹不出那样的高山流水了。况且缘分不能强求,我与他数度缘悭一面,只能说是时机未到,你也不必在意。”

她其实是一直记得那一次琴音的,与那弹琴者数度擦肩而过,秦秣也觉得遗憾。不过在这个时代能听得那样的琴音已是幸事,若不能与弹琴者相交,也不需强求。

赵周闻言顿时摇头叹息,连连道:“这不就是知音么?这不就是知音么!”

乔梓暄微侧头,看向秦秣之时笑容稍敛,黑眸中深藏了几分惊奇与探究。

第24章 画九思

临窗照水,铺开宣纸,一炉龙脑香袅袅而燃,烟气便渐渐萦绕得这间画室清峭古雅,若有性灵。

秦秣与赵周站在一边,看乔梓暄净手、调色,然后捻起一支大号白云羊毫笔沾墨铺洒,于是那笔锋便在浓淡转折间晕染出一片墨青远山,几处怪石嶙峋。近水池塘,田间阡陌皆在其中,留墨飞白,更见隐约悠长之意韵。

乔梓暄又换了一支中号白云,沾赭石,寥寥数笔,那池塘边上便多了一只伸爪刨地的小土狗。再沾藤黄、三绿,一个枝叶缠绕的野花环又随意落在小狗旁边。他再换一支笔,或铺墨、或重染,或修饰细节,于是这一幅“何处人家”就在他笔下渐渐清晰,到意态鲜活,几欲脱纸而出。

“好!”赵周击掌赞叹。

乔梓暄换笔落款,点朱砂,盖印章。

秦秣仿佛又见当年,也忍不住赞道:“此画最为精彩之处,便在那一只野花环。”

乔梓暄搁下笔,转身微笑道:“何解?”朗朗天光从窗外透照到他身上,映得他这么一笑,便如绣竹展叶,清雅非常。

从古至今,竟仍能见到乔梓暄这般人物,由不得秦秣不忆当年。

她微微恍神,轻叹道:“何处人家,其中隐含两个问题。一是见不到,于是寻找疑问,二是肯定有,却难寻痕迹。所以不见人影,不见炊烟,不见屋角,却有这一只花环。花环当然不可能是这小狗所编,那么,编花环之人却在何处呢?一波三折,引人深思,此画尤得其意。”

赵周哈哈一笑,连连点头:“这画跟宋徽宗当年所提,踏春归来马蹄香,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梓暄你这画中五味,可又精进一大步,叫你老师知道,一准乐得又跟我这老头子炫耀。”

乔梓暄不骄不躁,仍然淡笑道:“当年那位画状元题画踏春归来马蹄香,却不见花卉,只有蝴蝶围绕马蹄飞舞不休,从此开创画中藏迷之先河。我不过是拾取前人牙慧,如何能跟先贤相比?”

赵周伸手轻拍乔梓暄的肩膀,皱眉道:“梓暄,我最不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太谦虚。你老师一向来最是狂妄嚣张,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谦虚过头的弟子?”

乔梓暄微笑不变:“老师最得意的,正是教出我这个懂得谦虚的弟子。”

赵周一愣,忽然放声大笑。

听听乔梓暄这话,他哪里谦虚了?他这口称谦虚,其实不知道有多自得呢!

秦秣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这个一派君子风范的人偶尔幽默起来,那效果别是逗人。她脸带微笑,神思其实恍惚。宋徽宗是嘉佑年以后的皇帝,秦秣不曾经历过宋徽宗的时代,如今听人说起“踏春归来马蹄香”,她心中滋味,着实莫名。

“此画,”乔梓暄又看向秦秣,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便赠与秦小姐,如何?”

赵周眯起了眼睛,看看秦秣,又看看乔梓暄。

秦秣微感愕然,正要问个究竟,乔梓暄又道:“此画乃是根据秦小姐对联所作,秦小姐是懂得赏画之人,一眼看出花环玄机。若不赠你,此画也徒增黯然,不如毁去。”他说话间,一手已经抚到画上,仿佛要将画撕开,毁掉这一纸胜景。

“这画我收下了。”秦秣轻轻伸手,拦住了他。

抬手间,秦秣又将画案上的画轻轻提起,放到另一边桌上平铺晾着。她在画毡上再铺一张玉版宣,提起一支大号花枝俏勾线笔,沾了烟墨,便轻按缓游,走起了线条,行云流水间绘出一个古装男子的半侧身影。

赵周微感惊奇,乔梓暄更是紧紧盯着秦秣绘画的姿势,若有所思。

秦秣行笔极快,偶有停顿,也是笔断意连。她用的是玉版宣,这种宣纸介于半生半熟之间,既能画工笔也能画写意,而她的画既有写意的意境和笔法,又有工笔的构架与细腻。她用游丝笔画人物的眉眼与发髻,又用接色法点染人物瞳眸与水色双唇,最后用枯笔涂抹虚化的背景,竟是衔接得自然流畅之极。

很快画中人物便带着一股清峭温雅之气跃然纸上。

在雕花木窗的半掩下,这男子青衫大袖,高冠博带半隐半现。他微侧头,一手提笔,另一手撑案。那提笔之手被秦秣画得格外修长清晰,骨节分明,便仿佛暖玉一般。

最后秦秣题名“九思”,然后落款怀虚居士。稍有遗憾的便是她如今没有印章,所以落不了印,这画不能完整。

赵周上前一步,仔细观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苦笑:“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看着不起眼,笔力居然已经自成一派。不说意境,光说笔法,就连梓暄只怕也比你稍低一筹啊!”

乔梓暄早已面色凝重,秦秣这一画完全出乎他想象,在听得赵周言语之时,他也点头轻叹:“我不如。”

秦秣眉梢轻轻一挑,搁下笔,抬手虚引道:“这画赠与乔先生。”她却没想过要谦虚,在这画道上,她确实自成一派,就算不达宗师境界,也有了宗师的意蕴,所以她不需要谦虚。

不过秦秣自穿越过来以后,久未练习画技,也有些手生了。若不是常常练字,保持了腕力和手感,要有这样的水准,只怕还有些困难。所以见得乔梓暄画画,她也忍不住技痒,想要趁机练练。至于她这画功来历,她只要保持神秘,闭口不谈,谁还能对她穷根究底?

这也是现代文化开明的好处,若非是在这个年代,秦秣可不知要何等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乔梓暄一眼望过来,正对上秦秣的眼,他那眼神辗转深幽,仿佛惊喜,又令人难以揣测。

赵周恰恰恍然道:“原来这画中人,正是梓暄!只是,为何古装?又何为九思?”

古装是秦秣在回忆当年,而“九思”,秦秣回望乔梓暄,含笑道:“乔先生可知,何为九思?”

乔梓暄点点头,又摇摇头,微微苦笑道:“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秦小姐以九思相赠,梓暄受教了。”

“那我这画,也不枉颜色。”秦秣轻轻瞥过乔梓暄,望向赵周,又是微微一笑。

门外却忽然传来喧闹之声,一道少女的声音在带着怒意大叫:“爷爷!爷爷!我刚才看见三哥了,他先是不理我,我好心叫他回来,他反而把我拌一个跟斗,跌得我这件新衣服全坏了!你要教训他,狠狠教训他!”

画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当先走进的少女仿佛一阵风般扑进赵周怀里,她抓着赵周的衣襟就是好一阵撒娇:“爷爷,三哥是坏蛋!超级大坏蛋!你要教训他!不然叫他以后再也不要回来啦!”

赵周被她腻得不行,忙不迭安抚:“好啦好啦,香儿乖,爷爷一定帮你教训老三。快站好了,这幅没骨头样儿,也不怕你梓暄哥哥和秦姐姐笑话。”

又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外头走到了门边,他抬眼将画室里的情景全然入目,然后皱眉道:“爷爷,三弟的脾气是要收拾收拾了。”

赵周一叹:“你们这些小崽子,我还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小三那边我会教训他的,不过东儿你也要多多谦让你弟弟。好了,谁也不许再说这事,小三今天既然不肯回来,那谁也不许再多提他!”

第25章 怀虚

“咦,何处人家?”赵宁香蹦跳着到了摆着乔梓暄新画的桌边,歪头去看桌上的画,“何处人家?这画漂亮,梓暄哥哥,这是你画的吧,送给我好不好?”

赵周好不无奈地大口叹气,拉过赵宁香道:“香儿别胡闹,这画是你梓暄哥哥赠给你秦秣姐姐的,怎么能再送给你。”

“给她!”赵宁香大眼睛紧盯住秦秣,轻哼道:“怎么能给她?她算什么?梓暄哥哥,你的画不是价比金玉,轻易不肯送人的吗?怎么给她?”说话间,赵宁香又一把甩开赵周,几步跑到秦秣面前,然后昂着头,鼓着双颊,一脸挑衅地望着她。

赵周这下反倒不急了,虽然赵宁香的失礼让他觉得有点老脸难堪,不过他也想看看秦秣会怎么应付这样的小麻烦。至于赵宁香的脾气,那也不是他说几句就能改得了的。

秦秣淡淡一笑,根本不理这小丫头的茬。她轻巧地绕到放着那幅《何处人家》的桌边,看这画上墨迹颜料已经干去,便轻轻将画卷起来,然后问赵周:“周爷爷,邵城哪里有装裱字画的店?”

赵周笑了笑,秦秣这孩子看着是一副不跟人计较的样子,其实脾气也不是很好呢。她明着不理会赵宁香的挑衅,可实际上,这样的无视和提问,只会更加刺激香儿那小丫头。赵周暗暗给了评价:“爪牙尖锐、年轻气盛的小狐狸。”

“这个问题梓暄比我…”赵周话到一半,就被赵宁香的一声高叫打断。

“梓暄哥!”少女水灵灵的双目又紧紧盯住乔梓暄,那目光盈动间,仿佛就有泪水要落下,“你上次都说了,要送画给香儿的。”

乔梓暄笑意温和地回望赵宁香,柔声道:“送给香儿的画,我自然是另有准备。怎么,香儿不信我?”

赵宁香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哪里经得起乔梓暄这样的柔声软语,当下里小丫头就双颊泛红,喉咙里轻轻哼了声算答应,然后偏过身不敢再紧望住他。

年纪大上几岁的赵宁东走上前来,却仔细观察起画案上秦秣的画。他微偏头,疑惑道:“这是谁画的?九思是什么意思?”

“咦?画上的人好像梓暄哥哥呀!”赵宁香连忙凑过来,见着画上落款又惊呼起来,“怀虚居士?我看见三哥收藏过一幅仕女古画,好像落款也是怀虚居士呢!这明明是新画,谁画的呀,怎么能用古人的名号?”

赵周和乔梓暄一齐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秦秣,秦秣却眉头紧皱,仿佛在苦苦思索什么。

赵宁香这一句话着实是让她大大惊讶了,莫非她当年的画作,竟有能留存至今的?不怪秦秣这样惊讶,她画道技艺虽然自成一家,但有风流纨绔的名声当前,她在当时的画坛上却并未留名。

当年秦公子走马章台,凡有落款的画作全都赠送给了青楼名妓,他自己却不曾留得一幅。在千年前那样的环境下,被青楼女子所收藏的无名画作,要流传下来该是何等不易?秦秣根本就没想过,自己那浪荡的名号还能被后世记得。

她之所以仍然落款“怀虚居士”,一是绘画之时由画入心,顺手便落了自己最熟悉的名号,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幅画;另一个原因,也在于她完全不曾料到自己当年的画作还能遗世存留。更巧的是,这个赵宁香恰巧就见过她当年旧作,而那样一幅画,居然就在这赵家老三手中!

秦秣心底下的感情一时复杂得仿佛被暗流搅乱的潭底深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立即冲动地去找那三哥,见一见那幅与自己一同辗转了千年光阴的旧作,还是赶快理清思路,解释自己为何取用古人之名。

秦秣的这些复杂心绪,描述起来挺长,其实在她心底涌动,也不过是片刻。

片刻之间,赵宁香随口一问,然后又混不在意地继续提问:“九思是什么意思啊?不会是有人暗恋梓暄哥哥,所以就用画来表示,一相思不够,还得九相思吧?啧,脸皮真厚!”说完,她还用鄙夷的眼神斜视秦秣。显然她小性子虽是不少,但也从赵周和乔梓暄刚才的神情中看出,这落款怀虚居士的人就是秦秣。

赵周的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赵宁香这么一说,比前面所有的话都要让他觉得丢脸。

老头儿一口气憋起,张嘴就怒斥:“赵宁香!我平常让你多读书你不听,现在看看你自己闹了个多大的笑话!要是天下所有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解释九思,那我们老祖宗就是流传下来再多的文化瑰宝,也都会被你这样的败家子给糟蹋光!不懂你可以不说,什么暗恋相思,这种话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能说的吗!你…”

“我就说怎么啦!”赵宁香小嘴一扁,眼眶就红了,“爷爷你是个老古董!思想僵硬,老不开化!这个什么秦秣,她能写,我就不能说?你就知道让我读书读书,你还关心过我别的什么没有?我都被同学笑话成书呆子了,他们都谈恋爱,就我没谈,你还要我怎么样?”

话音刚落,她也不等其他人反应,反手一抹脸,就甩头疾步跑了出去。

赵宁东恼怒地瞪了秦秣一眼,连忙跟上去,一边大声喊:“香儿等等我!”

没几下,赵宁东和赵宁香就跑得不见了影踪,留下满画室都是尴尬。

秦秣被赵宁香这一吵,给闹得回过了神。她左右一看,就见乔梓暄又恢复了从容淡笑,而赵周板着张脸,眉头紧锁。

“这些小兔崽子!”赵周一掌拍在旁边的桌角上,怒色稍敛,“你们看看,我老赵家的孩子,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三儿这小子脾气古怪,无法无天,香儿这丫头又骄纵得不懂事理。东儿倒是比他们都沉稳些,可他一味宠爱妹妹,排斥三儿,这下…”

赵周连连摇头道:“秣秣,估计这两个孩子这回是连你也一块儿恨上了,你是个懂事的,我这里对不住你,只能请你多多担待。”

秦秣很想说没那么严重,他们不常见面,不过看赵周认真的表情,她还是点点头,安慰道:“周爷爷不必多虑,这个年纪玩闹一些也是正常的。”

“这个年纪?”赵周又失笑了,“你这小丫头,说得老气横秋,你年纪很大?”

乔梓暄则转移话题:“秦小姐以怀虚居士之名落款,是不是在这之前,从没听过有古人以此为号?”

秦秣早想好了这个说法,当即点头笑道:“确实没听过。”

“老头子我也没听过。我家这个老三,尽喜欢收集一些常人不知的荒僻东西。这性子是一年比一年古怪孤僻,要不是他总算还有音律这一点爱好,我都担心他闷出病来。”

赵周一挥手,颇带豪兴地笑道:“罢了罢了,这些小家伙各自有造化,他们今天一个个都走了也好!就我们爷三,喝酒聊天赏画,总比听那些小兔崽子们吵吵闹闹有趣得多!”

第26章 风寒

时间忽忽而过,转眼又入了夜。

台灯“啪”地一下被秦秣按灭,紧接着又被她敲着手指按开。这小小的卧室里便再次萦绕着柔和的白色光芒,别有安详之意。

歪歪斜斜地坐在小书桌边上,秦秣用手背撑着下巴,心里来回琢磨着关于函数单调性和奇偶性的问题。高中函数和初中函数的复杂程度真不在一个层级上,至少对秦秣而言,如果初中函数是需要狠狠努力才能理解的东西,那么高中函数,则完全是天书级别的东西了。

“怎么这么复杂?”秦秣苦着脸自言自语,“这个f(x),为什么别人都认识,就我不认识?”

相比较起白天在赵周家中挥洒自如、下笔间一派宗师风范的秦秣,这个时候的秦秣则完全被打回了平庸小弟子的境界。甚至照她对函数的理解力来看,说她平庸还算是委婉的,就她这水平,其实已经完全可称愚钝了。

琴棋书画、风雅潇洒的是秦秣,而今这个背着定义、磨着公式、敲着笔头的,还是秦秣。这万般差异,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她还是凡人罢了。她不可能因为穿越两世就灵光大开,无所不能,也不可能无视社会规则,丢下她如今高中生的本职,整天就只顾诗书风雅。

“为什么这么难理解?为什么这些曲线扭得这么奇怪?”秦秣烦恼地将数学书往旁边一丢,起身又扑到床上,万分渴望就此赖上床,然后闷头大睡。

正当她犹豫着是就此睡觉还是继续与数学题奋斗的时候,小卧室外传来了秦云志的呼喊声:“二姐,妈让你别看书了,太晚了伤神,让你早点睡呢!”

“知道啦!”秦秣捧着额头闷闷地回答。说完话,她反倒又坐回小书桌旁,一边挺了挺腰背,然后继续做题、验证、反复理解。

夜幕越发幽深,而那桌头小闹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在这深夜之中,也渐渐清晰。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秦秣很自然地尝到了熬夜到凌晨的苦果——头昏脑胀不说,她还觉得自己嗓子发痒,似乎有些感冒了。冲了个热水澡后,她又开始感觉胸口发闷,小腹也隐隐疼痛,整个身子都难受得不行。

秦云志本来抓了个篮球准备出门,看到她这样子又不得不缓下脚步,担心地问:“二姐,你怎么一副快死了的样子?怎么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