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那紧握住羽翼的右手生生向外一扯——
“噗嗤!”
原本紧紧贴附在见愁肩胛之上的帝江风雷翼道印,竟被这怪异的一尺之力,生生剥离!
连带着她周身其余道印,都摇摇欲坠!
纵混沌之体,亦仿人身而筑,依旧有知有感。
在道印被剥离的瞬间,活人剔骨一般钻心的痛意便已传递到全身!
那巨大而危险的羽翼,竟被谢不臣硬生生撕扯下!
血溅长空!
见愁往日从未见过谢不臣这神秘兵器的术法与威力,乍受此击,实有些猝不及防。但长久酝酿于意识中的反应速度,让她咬紧了牙关,强忍了肩胛之上传来的剧痛,轰然间一剑劈向天坑某处角落!
“轰隆!”
剑携空间之力,霎时越过那纠缠不休的风力,撞在几枚吞风石与灵石之上,立刻粉碎,连带着整座阵法也在这一刻轰然崩散!
漫天古怪的风发出了尖利的咆哮,朝天际高处散去!
见愁脚下踉跄了一下,折身落在天坑边缘。
肩胛之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背后壮阔的山河图纹,伤虽算不上重,可看着实在触目惊心,透着点难言的惨烈。
谢不臣则立虚空之中,染血的风雷翼没了其主的催持,重化回了一枚道印。
清风吹青袍,淡漠出尘。
他指尖勾着道印,金光闪烁,犹似立在玉宇琼楼上那伸手摘星的天人。
目光向见愁一转,他神情间却并没有多少得手的愉悦,只注视着她道:“你看似冷静,实则关心则乱,乱中出错。我所设原是雕虫小技,再明显不过,你本不该看不出来。”
见愁却只是打量着,未答他此言,也未露出半分异样的情绪,只道:“不愧是人传的‘紫微道子’。傅朝生为横虚挡元始劫罚之力,尚受重伤;你之修为,纵不止表面这一点,可在劫罚之力下,亦不过区区,竟能全身而退,实在不可思议。”
被她看破了。
谢不臣一笑,墨规尺翻转,目光里浅淡一片,意态却锋锐如刀。振袖间,原在入世巅峰的修为,竟陡然往上一拔!
顷刻间已冲破界限,到得返虚!
见愁见此半分不惊,眼底还露出了几分嘲讽,只道:“恐怕除了修为之外,那鼎也是关键吧?”
“哦?”
谢不臣挑眉,有些兴味。
他是真不急着动手,不慌也不忙,好似能站在这里跟她聊到天荒地老一般。
见愁便道:“横虚若有此物,怕不会交给你,早在引动劫罚时便自己用了。而似你我这等一门中的精锐,天下目光之所向,去过何处,探过何地,都在旁人眼中。每一次,每一地,目的皆不单纯。算你行踪,当年同赴雪域共探密宗,想来是我不妨,竟让谢道友得了‘机缘’。”
真真猜得是半分不错。
九疑鼎早在谢不臣之手了。
他当年去雪域之前,便得了横虚真人交代,要带回这能避万劫的法器,以用来为他渡过问心道劫。
但他么,回来后却告知横虚,此物落入见愁之手。
横虚是否怀疑,他不清楚,可随后渡过问心道劫,亦不得不强为他硬扛,倒折损得自己几分修为。
想来今日他再祭九疑鼎,他这一位师尊,心底该不平静吧?
谢不臣笑望着她,但将过往桩桩件件数来:“雪域一行,多托见愁道友之福,先以蓝翠雀引了伽蓝现身,才令我顺利收得九疑鼎;又因道友之故,误入须弥芥子,凭空向天借四百载时光,习得精妙道术。往日总是道友夺我气运,抢我机缘,先是杀红小界争这帝江道印,接着三千小会夺了一人台,后隐界之行更是处处作对,撕取手记,毁我身魂……这天下间的好事,总不能都让道友占了。”
夺气运,抢机缘?
这算得了什么?
见愁修为远高于他,虽失风雷翼道印,却实还不将其放在眼底,只在这一刻嗤笑出声,颇带着几分深意地讽道:“我夺你的,只怕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
刹那间,眼底危险的杀机就要迸射。
但险险按捺下来。
谢不臣太熟悉她了,先前为他算计了一遭,实是她关心则乱,但一旦吃了这亏,便彻底冷静下来,所谋所虑只怕比他还要周全几分。
这一句话,分明是挑衅与试探。
他心思流转,到底没有显露出分毫破绽,只是轻轻地一松手,那风雷印道印在他指尖遇风如沙散,而后慢慢看她,一字一字道:“你对他,在乎得过了头……”
第536章 鲲海
昔年翻遍典籍, 得知世存绿叶老祖所留之杀红小界, 中有帝江之骨, 推算能得一风雷翼之道印, 便允顾青眉入界一探。当时只知界中有强敌, 却未知是谁。知道听闻崖山新收的女弟子有风雷翼之道印, 才知界中同自己作对之人的身份。
但到如今, 这道印已无关紧要了。
不管是对他来说,还是对见愁来说,修为攀升至能唤一声“大能”的境界后, 帝江风雷翼的威力,实在差了一些。
谢不臣毁印后,亦无动手的意思。
见愁与他在过往的时间里, 不管是人间岁月, 还是修界寒暑,都在相互猜忌, 同时也不断熟悉着对方的变化。
最强的宿敌, 最深的了解。
她听了此言之后, 目光微微地闪烁了一下, 但依旧如先前听闻谢不臣说她“关心则乱”时一般, 不置任何评价, 只问道:“谢道友似乎欲有指教?”
谢不臣只寻常地垂眸,声音毫无波动:“无情便无弱点,有情便受人掣肘。见愁道友此后, 恐怕是万事都要留心了。”
听上去, 竟透着几分极似良言的劝告。
是他最切身的体会吧?
可见愁,终不是他。
她未再回应谢不臣半句,只是在此刻回望去,在方才这实在算不上很长的交手之间,昆吾那帮人已从她设下的空间裂缝屏障绕过,浩浩荡荡追至。
王却、吴端等人皆在。
远远见着见愁与谢不臣这隔着庞大天坑相对峙的局面,众人皆是心生戒备。
唯王却看了见愁背后的伤一眼,微微蹙眉。
昆吾众弟子自然是落到了谢不臣那头。
还不待旁人开口,白骨龙剑吴端已念与见愁颇有几分旧日相识之交,劝她道:“见愁师姐,我等今次是奉命而来,若师姐强要阻拦,实怕我昆吾崖山两门伤了和气……”
“昆吾崖山两门,原还有什么和气在吗?”
虽看出吴端是不愿向自己举剑,可她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站在傅朝生那边,对横虚真人之所为,实在无法苟同。
“生死不论,只管动手。”
到这地步,是无法善了了。
吴端想劝,可见愁这模样实在不像是能劝回的,白骨龙剑在手,竟头一次觉得不大好拔。
事实上横虚真人之举,也出乎他们的意料。
但师命难违,况傅朝生身上确有古怪之处……
众人虽知眼前是崖山的大师姐,但在八方城时她已近乎向横虚真人并昆吾宣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动手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是以只听得昂然拔剑声起!
这半数昆吾弟子已是要作势再结剑阵,毕竟凭他们任何一人的修为,都无法同见愁相抗。
可也就是在这时,天际忽然传来一道惊雷!
“噼啪!”
赤红色的电光骤然划破长空,自十八层地狱的顶上冲入地底,直向昆吾众人而来!
竟是一道雷信!
如今阴阳界战已罢,不管内中争斗如何,十九洲已握住了大局,似风雷之信的手段自也可在此界施展。
可从来只见蓝白之雷信,何曾见过赤色?
见愁未便出这雷信深浅,但昆吾众人一见雷信,已骇然色变!
王却眉头顿时拧得更深,只一抬手,将这一道赤红的雷电拢在五指之间,沉了神念去看。
面容上,乍现惊怒之色。
神情间更有几分不敢相信!
“怎样?”
赤雷之信乃是昆吾万般危急之时的传召之信,吴端一清二楚,见王却读信后这般神态,已着了急。
王却喉咙里的声音都有几分嘶哑,也不知为何,深深望了见愁一眼,回道:“出事了……”
这突然来的变化,实是连见愁也未料到。
出事?
她不由转眸看谢不臣。
看上去谢不臣眉梢微微一动,眉心一皱,似乎也有几分惊讶。但不知怎的,见愁竟觉得他心里没有半分波动,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出一般。
昆吾众弟子,顿时一阵悚然。
王却并未明说出了什么事,但情况俨然不妙。
他略知谢不臣与见愁间颇有几分恩怨,只转过头来,想向谢不臣说些什么。
但没想,谢不臣却在他开口前开口了,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道:“已跑了一个少棘,再放一傅朝生亦无不可。事,当以昆吾为要。我与见愁道友一番切磋,已点到即止,当与诸位师兄回山门。”
未出口的话压了回去,王却只觉得这一位谢师弟的心思终究不浅,虽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但总有那么一丝一毫隐隐的不对劲。
然而此刻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了。
他令众人收了剑,退去,只以一种比来时更快的度,撤离了这才匆匆到达不过片刻的第七层地狱!
剑光一道连着一道,投向天穹顶上那裂缝处。
谢不臣也未多做停留,只看了见愁一眼,便已飞身踏云而去。
反倒是王却,多驻足了片刻。
见愁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她以为王却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但对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返身间已以一种决然之态,追上自己前方昆吾诸位同门,眨眼便消失在渺渺层云之间。
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横虚真人对傅朝生分明是存了“宁杀错不放过”之心,如今一道雷信疾来,竟又将这一帮昆吾弟子唤走,实在让她心生几分疑虑。
身上的伤已然
复原。
从头算到尾也就失了一枚道印。
见愁回想谢不臣那一把奇诡至极的玄尺,实觉出了几分深重的忌惮。纵她却有分心不察,也不该为一返虚修士算计得手。归根结底,连道印都剥离而下,是这尺有大古怪。
九疑鼎她尚且能推出其从何处得来,这把尺却让她毫无头绪。
只是眼下也不是就此思考的时候,她只将这疑影先行存下,自忖与谢不臣之间是来日方长的宿仇,真不急在这一时。
修为是她高,再寻机杀他,易如反掌。
当下最要紧,是傅朝生。
确定昆吾众人去后,见愁便毫不犹豫顺天坑而下,巨大的断裂处犹如一座悬崖,她紧贴崖壁而行,只依稀记得当年鼎争中九头鸟将自己抓去,便在这附近。
该有一处原本极隐秘的空间。
又往下半刻,果真见着。
似是岩石里中空的溶洞,其实未见多大,就在天坑底部更深处。但此刻天坑已然塌陷,带得这岩洞也垮塌了一半,如同被人一剑削去半边,斜开在绝壁之上。
下方的第八层地狱冰山地狱,已能一眼看清。
见愁落在岩洞之中,一眼便看见洞中泉眼干涸,河流隐匿,连当初总吹拂着无尽黑风的洞口,都没了那九头鸟残魂所凝的雪白图徽。
她到得此处,未见得傅朝生身影,只见得一大团黑气盘踞在洞口,剧烈地颤动,仿佛在禁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
“朝生——”
“道友”二字,含在喉咙里,这一刹间,竟无论如何无法出口了。
因为在她开口的瞬间,傅朝生已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那黑气竭尽全力地聚了起来,但拼尽全力,也化不成旧日完整模样。
他只凝出了半个身形,剩余的一半却笼在黑气之中。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噬咬撕扯,让他苍白的半张脸上透出无尽的狰狞!
“鲲呢……”
嘶哑的嗓音,完全听不出是旧日之声,像是有另一道迥异的声音投进这声音里,混杂在一起。
他看向见愁,几乎红着眼问她。
见愁不及回答,低头看向自己宽大的袖袍时,但见满目的赤红。
不知何时,血已染袖。
那被她藏于袖中的鲲,终支持不住,自她袖中滑出,小小的一尾黑鱼,但却失了一侧的鱼鳍,伤处鲜血淋漓。
祂本体是鲲鹏,本为这天地间最巨大之物,要保持化形的状态亦需要心力。
如今落出,雨身便一阵颤动。
细弱的一声哀鸣,艰难地摆动着鱼尾,竟是虚弱地向岩洞外游去!
“鲲!”
傅朝生伸了一只手,想要将祂抓住,可却只抓了满手的血!
见愁心内一片怆然,已知这自西海大梦礁始便伴随着傅朝生的上古妖神,走到了一生尽头。
“哗啦啦”,似有水流海涌之声。
才一出岩洞,那一尾黑鱼便现出了其庞大无匹的鲲身。
没了一侧鱼鳍,却依旧给人磅礴之感。
在外面的虚空中,祂漂浮在云海里,好似一座巨大的岛屿,漂浮在西海上。常年大梦,背上堆积着海沙与礁石,长着些珊瑚海草,依稀可见旧日叱咤海天间的壮阔。
“吾存世已久,去也无憾。”
祂似乎能察觉到岩洞中望着祂的二人的情绪,沧桑的声音里,藏着一抹深深的倦意。
“大梦礁上一梦醒,睡也无聊,活腻了看看这世间风景,亦算美事……”
修为近乎只剩下原本的一成,更莫说此刻体内正在天人交战之时,若他在全盛时,未必不能逆天而为,可眼下却无法施救于鲲!
竟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
看着这伴自己一路行来的朋友,越见虚弱,看着祂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
他心神波动越明显,周身痛苦便越重,深墨绿的眼底一片暗银如潮涌动,只向鲲嘶喊:“回来,回来——”
可又怎回得去呢?
鲲看这蜉蝣,乃是至大看至微,如今虽也知道祂似乎不仅是蜉蝣这么简单,但总归是如长辈看晚辈一般。
既是大妖,怎连生死也看不破?
祂真想如往日一般讽他一句傻,但伤势太重,实分不出力气再劝,只慢慢地一笑,终不可免俗地染上几许别离时的悲愁。
尾鳍拍打,沉重庞大的身体,已向下坠落。
撞破层云前,慢慢一笑,只长叹道:“九头鸟本与吾有故,然今日再见,实如不识,汝等万该当心……”
末尾几字,渐趋虚无。
话音散入虚空时,祂那遮天的身躯便再也支撑不住半分,彻底从见愁、傅朝生二人眼前划过,向着下方第八层地狱落去!
“轰隆!”
一声巨响,万万丈冰川碎裂!
傅朝生猛地向前扑去,可体内那一股极似少棘的力量却控制不住地冲涌,将他身形吞没一半。
剧烈的痛苦让他跌倒在岩洞断裂的边缘!
妖血淌落!
他死死抓住那尖锐的碎石,向下方望去,哪里还有鲲的影踪?
往昔,祂是天之主,海之宰。
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背负青天,翼若垂天之云!
如今,鲲死成海。
祂庞大如岛屿的身躯,在坠落于冰川之上时,便化作了无垠而蔚蓝的海水,奔流间汇聚到第八层地狱的低处,映着无言的天幕……
第537章 垂天之翼
就这么没了。
突然且迅疾。
没有任何的征召, 更没有任何的准备。
对傅朝生来说,鲲的存在, 仅次于见愁,或者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讲, 鲲的意义更甚于见愁。
他从未与见愁朝夕相处, 但身旁总是有鲲。
祂随着心情, 以各种不同的形态出现在他的身边, 偶尔在他与见愁说话时,还会插嘴拆他的台, 又或者是对他说一些他往日并不很能听得懂的话。
但此刻, 都没了……
一切的一切,随着那一片海洋的坠落, 在连天潮水的涌动中,如浮沙一般飘散。
连见愁都无法形容这一刻, 心底到底是怎样空荡荡的感觉。她久久地站在岩洞的边缘, 听着傅朝生那冲进了风里的嘶喊, 却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只有那种浓重的,压抑不住的痛苦……
从一个人的身上, 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横虚真人动用的乃是昆吾的杀手锏, 其力足以引来深藏于极域的元始劫罚, 能轻而易举断去实力与傅朝生相差无几的少棘之尾, 亦让本为上古妖神的鲲鹏重伤殒命。
那第二记诛邪印的威力, 似乎要比第一记更强, 也更疯狂。
即便是为鲲鹏挡住了大半, 但剩下的部分,落到本就承受了四成元始劫罚之力的傅朝生身上,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比起此刻胸膛内烧灼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这体内相互冲撞着的几股力量,又能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昆吾横虚真人,会突然间将诛邪印转向他?
是因为少棘最后那句话?
又为什么,他竟会感受到这种非人的痛苦?
仿佛在眼睁睁看着见愁坠入那地心的时候,胸膛里就有什么东西,被轰然打开;如今又眼睁睁见着鲲坠向第八层地狱,但从他这半颗心里,冲出来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生死簿呢?”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转身,向着见愁踉跄地扑了过来,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喊,“见愁,见愁,生死簿呢?”
见愁的眼底,浮出了一层悲哀。
她望着他,没有答话。
傅朝生于是觉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可他不愿意相信,近乎执拗一般,向她嘶吼:“生死簿呢?!给我!!!”
他未能控制的力量,压得她直撞在身后洞壁之上,肩胛上还未来得及复原完全的伤处,被洞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刺入,骤然的痛楚便从后背传遍全身。
可一声没吭。
见愁只是抬起了眼眸,望见他眼底那疯狂掩盖下的脆弱,于是便也觉得自己心底,汨汨地淌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