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多年,且当年与佛门有过接触,横虚真人对当年佛门分裂之事了如指掌,对密宗那两派的行事风格亦知之甚详。
所以,这推论早在他心中了。
只不过今时今日,才当着众人的面,清楚地说了出来。
两侧坐着的,都是中域“上五”宗门之中的掌门或长老,此刻听了他此番论断,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龙门长老庞典,素来是个藏不住话的。
他顺着横虚真人这论断往下一细想,却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不由脱口道:“可若按我们先前查知,新密一派在内斗中已元气大伤,都龟缩起来休养生息,不敢擅自开启争端。如今怎么敢大张旗鼓,对崖山昆吾二宗门下下此毒手?”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他能想到的,横虚真人如何能不想到?
甚至,身为中域正道的领袖,他能想到的,更深,更广,也更远。
比如六十年前乍现于西海的大妖气息,比如六十年后明日星海那冲天而起的凶戾之气,还有那些有关于极域的异动……
如今的十九洲,实在是暗流汹涌。
任何一点无意中溅落的小小火星,都有可能燃起一场燎原的大火。而这些有意无意之间被他得知的异常,便是这些火星。
谁也不知道,雪域的那一场大火,是否与它们有关;更无法得知,到底是哪一点火星,燃起了这场大火。
“这两日,我与扶道兄已借皇天鉴多番尝试,竭尽全力,竟也无法穿透雪域外那一道升起的屏障。即便是占卜衍算,也如灵识一般,无法窥看其中半分。”
横虚真人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便去看了扶道一眼。
扶道山人坐在他旁边,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证明横虚此言不虚。
众人顿时悚然。
谁不知道横虚真人乃是如今十九洲屈指可数的几位“有界”大能之一?
而拥有皇天鉴的扶道山人在境界只有出窍的时候,便有与返虚大能一战之力了。更不用说闭关出来之后,一跃跨过两个境界,自己如今便是返虚大能了。
这样的两个人通力合作,竟然也无法透过屏障,窥知雪域现状一二?
那密宗这屏障……
该是何等样可怖的存在布下?
某种神秘的阵法?还是传说中那一位圣子寂耶出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存在插手了进来?
疑团重重。
众人越想越觉得心惊,认识的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都没有说话了。
横虚真人于是道:“密宗之事,涉及极域,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正是多事之秋,偏又不能不管。所以我与扶道兄商议后,还是决定聚我中域左三千之力,派人亲去,尽量查探。”
“可崖山昆吾门下都折损其内了,我等上五门的弟子虽也算是精锐,但自问无法与之相比。这要如何查探?”
这一回提出异议的,是封魔剑派的掌门洛兴源,身材魁梧,且长了一脸的络腮胡。
他问的,也是众人想问的。
于是目光,顿时又齐齐落到了横虚真人的身上。
“此事我自也有考虑。”横虚真人却是早有准备的,只道,“佛门虽分裂已久,但禅密二宗毕竟同出一源,且这六百多年来也暗中较劲,在人间孤岛便有传道之争,终究还是禅宗占了上风。我中域没有办法,禅宗未必没有。”
“妙啊!”
听到这里,庞典已经明白横虚的意思了,顿时一拍大腿,大叫了一声。
“真人的意思是,我等可以迂回,派人前往禅宗问询!”
“正是如此。”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但下一句话,话锋便是一转。
“只是仅仅问计于禅宗还不够,有的事情,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灵识进不去的地方,人却是进出无碍。所以我中域,双管齐下,还是要派人亲去。”
这一下,庞典眼睛顿时瞪圆了。
其他人也皱起了眉头,显然又想到了崖山昆吾两门这一次折损的事情。
他们倒不是不愿意派人去,只是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
谁家的弟子都不是草里长出来的,能不心疼吗?
明知是死还要去,天下没这个道理。
唯有独坐许久没有说话的白月谷掌门霜染大师心思细腻,一双通透明眸抬起,打量了打量横虚,却是徐徐开口:“真人与山人既然有此决议,想必是胸有成竹,已有了解决之法了吧?”
于是扶道山人忽然就这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忍不住咂了咂嘴。
横虚真人不用回头都知道他是什么反应,也清楚个中缘由。
早年扶道参加小会,自负天赋奇高,谁也不放在眼底。
但没想到,倒数第二场的时候,遭遇了当时同为白月谷新弟子的染霜大师。
分明娇滴滴明艳艳一美人,看着修为也不怎么样,可扶道在她手下竟吃了一遭大亏,险些半路折戟。
盖因染霜心思很深,善于揣度。
扶道向来直来直去的性子,经她一番算计,已了然了七八,再打起来自然是哪儿哪儿都不顺手。
所以那一场比完之后,他便说染霜心眼子起码有一千。
染霜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输了一场便罢了,还要被他这么一顿数落,当即便气得冷笑,从此结下了梁子。
而今上千年过去,这梁子也还没垮。
如今已是一门之长的染霜说了这么一句猜测,无疑是让扶道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所以咂嘴。
只是横虚也只当没听到。
他对着染霜大师微微一笑,便点了点头:“确是有所打算,也有所安排了。”
众人顿时好奇起来。
横虚真人也不卖关子,目光朝着台阶下一转,便已经落到了谢不臣的身上,嘴角含着点些微的笑意,便唤了一声:“不臣——”
“弟子在。”
突然喊到自己名字,谢不臣实也有几分没有料到。但他素来最会藏心思,走出来应答的时候,面上没有半点的诧异。
圆柱旁站着的见愁,则是顿时一挑眉。
显然,谈到这里了,却忽然喊谢不臣出来,也没在她的意料之中。就是吴端等人也仿佛没有预先知道,皆露出几分惊疑之色。
高处端坐的几位掌门长老,就更是疑惑了。
他们可都看得出来,谢不臣天赋虽高,可论修为,也不过金丹巅峰大圆满而已。
“真人该不会是想要派谢师侄前去吧?”
“不错。”横虚真人竟然一口就承认了,还道,“如今雪域情况特殊,必定有异状出现。我只恐修为太高,去的人太多,还未靠近便被人发现,引来祸事。不臣心性天赋皆是绝高,修为也合适,可往一探。”
“这怎么可以?!”
头一个反对的,既不是一旁另一位昆吾长老,也不是下方站着的横虚真人座下弟子,竟是龙门长老庞典。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枯瘦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两道长眉皱起,却是满脸的不认同,甚至还带了几分谴责的意味。
“如今雪域情势未明,便是真人与山人都未能查知其中状况,可见是何等的凶险!纵这小子只是昆吾弟子、真人亲传,可也是中域修士!真人决议,如此儿戏,岂非草菅人命?!”
这话就说得重了些了。
一时间,整个诸天大殿里,竟是一片的寂静,谁也不敢说话。
唯有扶道山人歪歪地坐在那座上,忽然嘿嘿地笑了一声。
那一双藏在乱糟糟花白头发里的眼,就注视着横虚,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明摆着的幸灾乐祸。
横虚真人凝视着庞典。
若是寻常,旁人触着他这般眼神,便已经不敢直视,要胆怯地退去了。
可此时此刻,庞典只是赤红着一张脸,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
于是,横虚真人便笑了一声:“草菅人命?我昆吾的弟子,安危我自有数。灵识穿不透雪域,可我并未说过去查探弟子之安危我不能保。昆吾有昆吾的法子,何劳庞长老来操心?”
短短一番话下来,庞典已经听得火大。
偏偏横虚这话又的确有道理。昆吾这等的名门,横虚真人又是有界大能,藏着的手段没一万也有一千,岂能让他尽数知晓?
只是,怎么想怎么憋气,还老觉得不很对劲。
可他无法反驳,只好这么听着。
横虚真人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更何况——”
他声音顿了顿,立于这诸天大殿的高处,一身墨绿道袍被风吹动,面上那原本和善的神情慢慢地敛了进去,竟有一种近乎天理般的淡漠与高高在上。
目光,只落到了下方谢不臣的身上。
“他乃我昆吾天命之子、天选之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岂有出事之理?”
第366章 十年井绳
天命之子, 天选之人!
这还是横虚真人头一次, 当着这么多人, 将这八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有关于昆吾这一名弟子, 昆吾崖山与左三千上五宗门之中, 都颇有些传闻。
其中“命格”一说,尤其盛行。
人人都道, 他如此绝佳的天赋, 惊人的才华, 乃是上承天命而来。
但今时今日能坐在诸天大殿上这几大门派的掌舵人,却听说得更多、也猜测得更多。
谢不臣……
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天赋出众的弟子那么简单,他将是昆吾的拯救者。
这些都是水面下、私底下的事情。
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说什么“昆吾百年后有浩劫”这些糊涂到极点的蠢话,昆吾自己也不会到处传扬。
可今天,横虚真人竟然说出这八个字来……
天知道这八个字有多不一般。
众人看着横虚真人那不容置疑的模样与少见的姿态, 心里都不由为之震动起来, 久久无人言语。
下方的见愁看着, 却觉得不对劲。
不仅是不对劲, 而且是很不对劲,特别不对劲, 前前后后哪儿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一则是庞典的反对, 态度很奇怪;
二则是横虚真人做出让谢不臣独探隐界的这个决定很奇怪, 总让人觉得背后藏着点什么;
三就是最后这一句话了。
不管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 那都是如今中域第一人的强大与自信, 仿佛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拦住他横虚, 也没有什么存在能破坏他所说的“天命之子、天选之人”这八个字。
可偏偏……
在这一句话的深处,见愁竟感觉到了一种焦虑。
是的,焦虑。
一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横虚这种巨擘与领袖身上的情绪,它藏得很深,藏在这饱含信心的话语之下,也藏在那一双仿佛通晓天机的眼眸深处……
她看了看横虚真人,又将目光转回了龙门长老庞典的身上,这时候庞典也震慑于横虚真人这不容置疑的一番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她那一位从头到尾没一句话的师尊……
见愁转眸看去。
扶道山人也在看横虚,只是那目光里就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隐约有嘲讽,有忌惮,也有……
怜悯。
但最终,这些情绪都收敛了起来,他朝见愁递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便起了身来,脸上重新挂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来。
“哎,我说你们也是,咱们都认识横虚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算无遗策、不肯吃亏的性子,你们都不知道吗?既然要派他弟子去,咱们只等着好消息就是。”
这话其实不算是什么好话,但奇异地化解了此刻殿中的尴尬。
白月谷染霜大师也难得地露出几分宽厚的微笑,竟附和了扶道山人几句:“扶道长老说得极是,谢师侄天纵奇才,绝非我等能度测。此去若能查得什么,于我中域而言,实是大好事一件。”
这一下,先前紧绷的气氛,便彻底松了下来。
其余人等也都纷纷出声,一面表达了对谢不臣的期待,一面也叮嘱着要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快开口云云。
整个过程中,谢不臣便站在那台阶之下。
因他侧对着见愁,且站得要前面一些,所以见愁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态,更无从去揣度他此刻的心情。
但以她对谢不臣的了解……
若横虚此前从未与他商议过这件事,直到此刻才直接为他下了决定,要派他去查探雪域,那就有意思了。
即便他横虚是谢不臣的师尊,谢不臣心里也未必能高兴了。
这样想着,见愁唇边便露出几分笑意来。
大殿之上,几位掌门长老也都寒暄过了,敲定了与雪域有关大小事宜的一些细节,之后便各自告辞,去张罗小会的事情。
见愁自然是等着扶道山人和郑邀。
昆吾那几位真传弟子却是准备留下的,看横虚真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但没想到,横虚真人却是淡淡道:“不臣暂留,我有话交代。”
“……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谢不臣猜到了,平静地躬身应答。
吴端王却等人却是相互望了一眼,已然明白了横虚真人的意思,于是也一一地告辞出去。
这一下,便跟先两步出去的见愁撞到了一起。
“你们也出来了。”
见愁回头就看见他们,却没见谢不臣,便猜到是被横虚真人留下了,所以没多问。
倒是吴端奇怪地看了两眼:“还以为扶道长老和郑掌门出来了,怎么没跟你一道?”
“那边呢,正跟庞长老他们说话。”
见愁朝云海广场的另一头努努嘴,示意他们看过去。
于是一转眼,众人便瞧见了那边站着的四个人。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崖山的扶道山人和郑邀、龙门长老庞典之外,剩下的那个人竟然是白月谷的染霜大师。
即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庞典那一张涨红的脸,似乎怒意未消地大声说着什么。
而染霜大师和郑邀则在温言劝慰。
只是他们身边必定布下了隔音阵法,所以吴端他们也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
“大约还是先前殿上那些事情吧?”
吴端看着,这么嘀咕了一声,又回望了诸天大殿一眼,想起那一位格格不入的谢师弟被留下来单独说话的事情,便扯着唇角一笑。
“谢师弟自来是门中弟子中最得师尊恩宠的人,庞长老实在是没必要为他担心的。”
“好了,都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也没什么要紧。我看扶道长老他们还要聊上一会儿,我们还是下去等吧。”
王却对谢不臣是没有什么感觉,如此说话也不过是觉得吴端这样说不大好。
“今年小会,可也有许多地方与往年不同。见愁道友要去看看吗?”
见愁看了那边扶道山人一眼,便知道王却所言不虚了。
那样子,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
所以她笑了一笑,从善如流:“那就有劳了,六十年没回来,的确是想看看。”
于是王却与吴端两个,便一尽地主之谊,随见愁一块下了云海广场。至于赵卓、岳河、司徒刑三人,却是要么有事在身要去处理,要么干脆说自己要回去修炼,所以先行告辞了。
六十年后的昆吾,与六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当年小会那一座座接天台,都已经消失不见,反而是远处半环着昆吾的九头江江面上,竟然排了一艘又一艘小船。
远远的,站在山道上就能看见,江边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
“这应该就是为小会布置的吧?”
见愁顺着山道走了下去,朝那边看了一眼,便轻而易举地判断了出来。
王却点了点头:“的确是,不过据说因为扶道长老才出关不久,又遇到雪域这一回的事情,布置得不复杂。但小会小会,还是那规则,强者登一人台,所以也没差别。”
“是啊,强者登一人台,强者列九重天碑,我可却是有些奇怪了。”吴端也走在旁边,说着便看向王却笑了起来,“王却师弟自打输给了见愁道友之后,回了昆吾这么久,我竟是没见你修炼过一次。”
见愁一下有些惊讶。
王却却是看了吴端一眼,他与吴端的关系很近,也知道他说这话没恶意,只是……
“的确是没修炼,总有些困惑还未得解,想明白了才能继续。”
困惑未得解……
见愁想起的,是当初一战赢了王却后,与他坐在山崖上对饮,两人曾谈过的那些话。
隐者剑隐者剑,用的是隐者剑意。
可若是真隐者,何必用剑?又何必来入这滚滚红尘、莽莽俗世……
王却修的道,本身就有那么一点矛盾之处。
这些年来,他其实也有些许的感知,可直到那一败,才如此明显地被见愁给点了出来,由此也让他思索了很久。
只是这些,吴端都不知道。
他听见王却这么说,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有疑惑未解,不如去找师尊点拨一二。你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王却一笑,摇了摇头,只道:“这是我的道,我的问,谁也帮不了我。”
见愁不由看向他。
他眉目间依旧那高旷之气,浑无半点的骄矜,一身的淡泊,仿佛遇到的并不是修行的困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般。
修行这种事,尤其是与“道心”有关的,旁人的确是帮不上半点忙。
所以,最终见愁也没有说什么。
她聪明地岔开了话题,去问与这届小会相关的事情,吴端知道得挺多,也乐意给她介绍。王却就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一句两句。
三个人从山顶一路走下,到了演武场前那一片宽阔平地上的时候,就看见“老熟人们”。
“啧,瞧瞧,咱们可算是遇到‘大人物’啦!”
一身宽松的衣袍上,绣满俗艳盛开的各色繁花,许久未见的五夷宗如花公子那不输给女人的纤细手指上捏着把小纸扇,笑得弯出一双月牙眼来。
“听说见愁道友身历大劫而未死,实是让我暗自遗憾了好一阵呢。”
“……”
喂,什么“暗自”啊,你这不都说出来了吗?
见愁看见他,听见这话,只觉得脑门上瞬间冒出了一条青筋,强行将嘴角的抽搐压了下去,才能勉强保持平静地露出笑容来:“如花公子,好久不见了。”
“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