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类术法,向来只能容纳死物。
能容纳活物,甚至是活人的空间……
岂不是“有界” 大能才能做到?
见愁略略一想,竟不由得心颤片刻,一时已明了了这客店主人的身份。
遍观星海,顶尖者三人。
如今的曲正风还在入世,并未步入返虚,不用谈有界了。这客店,只怕是那传说中的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所有!
她本应该问个清楚,可随后一想,元婴期的修为,在这样能制造出这客店的人看来,只怕还不值一提。
没有算计的必要,也就没有危险。
所以见愁略一考虑,便直接走了上来,看向系在栈道上的小船,只问道:“我有事来星海,大约会住在几日。不知灵石需要多少?”
“一日是十枚,一月则少些,只要二百枚。”小童答道。
如今见愁手里最多的还是极域的玄玉,但身为崖山弟子,灵石自也不缺。如今本应该直接返回崖山,但路遇左流之事,总不好不管,少不得要在这里盘桓一阵。
所以见愁为保险起见,先支付了一个月的灵石。
“因为近来入住的人也不少,湖边几个不错的岛都有人了。不过湖心西南的一座还不错。您持玉简上船,片刻就可以到岛上,凭玉简进出。船上备有一份《智林叟日新》,以方便您闭关的时候了解外面的情况。”
小童收了灵石,便将一枚玉简解下,递给了见愁,又跑去栈道边解船。
那小小的一条船,的确只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柳叶。
船上空荡荡地,只置着一张小方桌,摆着一壶清茶并三两只茶盏,旁边是一本合上的烫金折子,上书几个精致的篆体小字:
智林叟日新。
智林叟。
这可是个熟悉的名字。
这人是十九洲的“江湖百晓生”,传说是个上知五千年甚至五万年的能人,平日就靠编写一些十九洲的要闻发财。
左三千小会的排名册子,可不就是他编写的吗?
见愁还几个的有几位旧识一气之下骂他“智障叟”的时候呢。
“日新……”
她琢磨了一句,便直接从小童手上接了玉简,登上了小船。
玉简上投射出幽微的光芒来,冥冥中仿佛是一种指引。小船于是划开了一条鱼尾似的涟漪,朝着前方浩淼的烟波中行去。
见愁看了一眼,便俯身将这一折《智林叟日新》捡了起来看。
简单来说,这应该是十九洲每日发生大事纪要,只要拥有这本折子,不管身处何地,都能得知十九洲最新的情况。
而折子上的内容,会在每日的清晨自动替换成新的。
也许是因为此地就在明日星海,所以这些大事纪要里面,很多都是明日星海本地的消息,外面的消息只占了一小部分。
见愁下意识就想点开属于中域左三千的那个回目。
可就在手指都凑了过去的瞬间,折子末尾几个字,却忽然撞入了她的眼帘――
“九重天碑,最新!”
九重天碑……
想起来还在昨天呢。
当初去青峰庵隐界,是取道西海广场,所以当时天碑上的第一,见愁都还记得很清楚。
许多年过去,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总周钧口中,她只知道了大致的情况,天碑却还没具体问过。
心底一顿好奇的念头起来,见愁的手指,便从“左三千”几个字上移了开,将天碑点开。
细细的光点,立刻从折子上浮出,拼凑出一幅新的文字。
正是九重天碑如今的排名,还附带了这些人的出身和修为境界。
第一重天碑,炼气:辛寒。
南域西南第三世家辛氏,境界炼气后期大圆满。
第二重天碑,筑基:许衡。
中域崖山,境界筑基后期。
第三重天碑,金丹:姜贺。
中域崖山,境界金丹后期大圆满。
第四重天碑,元婴:王却。
中域昆吾,境界元婴后期。
第五重天碑,出窍:扶道山人。
中域崖山,境界出窍中期。
第六重天碑,入世:曲正风。
明日星海,境界入世后期巅峰。
第七重天碑,返虚:一尘。
北域禅宗,境界返虚期大圆满。
第八重天碑,有界:横虚真人。
中域昆吾,境界未知。
第九重天碑,通天:无。
见愁的目光,不由在一些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崖山许衡、崖山姜贺、崖山扶道山人,还有……
明日星海,曲正风。
从崖山到明日星海,谁能说得清楚这中间到底藏着什么呢?
原本见愁心底并未有十分的慨叹,可在瞧见这骤然变化的出身之地时,只有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感传来。
除此之外,还有横虚真人。
智林叟虽是天下事十件知道九件,但还有一件不知道:这就是大能修士们具体的修为境界了,若不是有九重天碑的存在,其实十九洲绝大部分的修士甚至连哪个大能修士忽然之间突破了都不会知道。
盖因这一部分人的呼吸已融于天地,突破时反倒不会有很大的境界。
横虚真人,只知已至“有界”,却不知其具体境界如何,也可能如今的十九洲也就他一人达到这境界;
至于沧济散人,如今其实是七劫散仙,修为虽高却不在天碑感应中,实力暂时无从判断。
至于第九重天碑……
自打千年前上下,八极道尊、绿叶老祖与不语上人相继飞升后,已经有十数甲子,不曾有人达到这个境界了。
见愁脑海中,难免又掠过了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种种,还有那一位神秘的不语上人……
一面向着,她一面轻点了几重天碑旁边的“附注”。
新展开的文字虚影,呈现的则是近百年来天碑的变化轨迹,每一个曾留名其上的人都被记载了下来。
曾是筑基期第一的西海禅宗了空,在五十五年前便已经进阶金丹,也曾位列金丹第一,但十年前再次突破,眼下已经是元婴初期;
在曲正风突破后“捡”了个元婴期第一的昆吾赵卓,二十三年之前突破,进阶了出窍,如今是出窍初期;
曾位列过筑基期第一的龙门周承江,在突破金丹之后,一度在过去登上过天碑,但最终不敌了空,再次被挤了下来,随后亦突破元婴,到了初期;
……
见愁慢慢看下来,自然也发现了这“附注”里写得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崖山见愁。
曾位列第二重天碑筑基期第一,一年后位列第三重天碑金丹期第一,瞬息后名列第四重天碑第一。
疑似在极短时间内突破金丹,进阶元婴,且战力超常,远胜同阶。
后第四重天碑烙名消失,重归第一于赵卓,推测境界跌落或实力受损。
“不愧是智林叟……”
他所推测的,竟与事实差不离。
见愁微微挑眉,笑了一声,只觉得这六十年间自己虽然不在,但想必一定有很多人念叨,毕竟九重天碑上这样令人费解的一桩“悬案”实在不多见。
微微湿润的风,吹拂过了她的面颊。
脚下一叶扁舟,已经在她看这折子的时候,驶离岸边很远,距离湖中一些岛屿很快近了,也很快远了。
靠近湖中央的位置,有一股奇异的清香传来。
见愁思索间闻见,不由抬头看去。
远处的湖中,开着一片粉白的荷莲,大部分已经盛开到了晚期,露出了里面青青的莲蓬。招展的荷叶在迷雾里,将迷雾也晕染成了一片隐约的浅绿。
此刻,竟然有一只同样的小船,从这一片荷莲之中缓缓穿行而出。
几片宽大的荷叶并着几茎莲蓬,斜斜地扔在船中,正有一名身穿苍色长袍的男子,盘膝坐在船上,手持着一支莲蓬掰着,剥出其中的莲子。
却也不吃,只挑出里面嫩绿的莲芯,往舌间送。
普通的五官,并不十分出色。
但其通身,却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气质,即便是坐在船上剥帘子,也能让人感觉到他随遇而安的态度。
初时一看,置身在那一片荷莲中,沾染尘俗;但再一看,又是身在樊笼,心游世外。
仿佛山间高士,集露而饮,采薇而食。
自来是莲芯最苦,便是煮莲子羹大多人也会不嫌麻烦地将其去除,这还是头一次见人只吃莲芯的……
这人应该也是客店的客人。
只是……
见愁注视着那一艘驶出来、并渐渐朝着自己这边靠近的小船,心底竟然生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这种气质,她该在哪里见过才对……
在她注意到对方的时候,对方也注意到了他了。
手中剥莲子的动作不停,但目光已经自然地转了过来,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却不会让人觉得放肆无礼。
那一瞬间,见愁在他的眼底,看见了剑。
剑意。
于是,旧日吴端背后背后卖师弟时说的一番话,便一下回荡在耳边:
“谢师弟多学庞杂,受师尊吩咐,我们都曾将以剑意与其试剑,所以他会三种剑意。其中卓然剑意习自大师兄赵卓,江流剑意习自二师兄岳河,隐者剑意习自四师弟王却……”
难怪眼熟。
谢不臣昔日用的,不就是这般的剑意吗?
见愁与其对视,不曾移开目光,可心底却瞬间微妙起来。
明日星海这么大,她竟恰巧在这客店中,偶遇了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四弟子、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人――
隐者剑,王却!
第319章 不论来世
修行已有五百多年,拥有同辈中拔尖的天赋。
若不是横虚真人忽然收了个谢不臣当真传弟子,他或恐才是昆吾如今所有人里真正的“悟性第一”。
只是在人们传闻中,这人却是个不爱修炼的性子,闲云野鹤。
昆吾曾有弟子抱怨,说王却师兄若有他人十之五六的刻苦,只怕早已经超越前面三位师兄。
……
有关于此人的一切,眨眼就全部跳出了脑海,与前方这随着小船渐渐靠近的苍袍男修,慢慢重叠起来。
见愁注视着对方,目光变得渐渐幽深。
在左三千,这样注视一个人,或许只是因为好奇;但在明日星海,这样注视一个人,对方完全有理由怀疑你即将杀人越货。
王却从前就来过明日星海,这种情况也已经遇到过很多了。
只是……
此时此刻,眼前这女修的修为,仅有元婴中期。要说盯上元婴后期的自己?一般来说,没人会这样愚蠢。
“这位道友,我们是认识吗?”
心有疑惑,而王却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微微一笑,便开了口询问,声音带着点沙哑。
见愁倒有些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开口询问。
对昆吾的人,她很难在见第一面的时候就产生什么好感,即便对方十分优秀。能不产生恶意,已经是莫大的难得。
她人在船上,脊背挺直,裹着雾气的清风吹起了她的衣袂,却吹不动她身形,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不认识。”
这话答得,太干脆了。
王却微微皱了眉:“或许我应该换个问法,
我的确是不认识道友的,但道友好像认识我?”
“昆吾隐者剑的大名,早已有所耳闻,能认出尊驾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
见愁说话的语气,算不上很客气。
纵使她知道,对方修为更高,修炼的时间更久。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即便是他三师兄吴端,在她面前也从来以“师弟”自居,不敢称什么“师兄”,谁叫她修行岁月不长,偏生是崖山的“大师姐”呢?
她笑看着对方:“早先曾听贵派吴端道友提起过尊驾,说是修行的天赋奇高,若不是尊师又收了谢不臣为弟子,只怕乃是门中第一。对了,说起来,甲子之前,贵派的谢师弟好像出了事,如今可不要紧吧?”
谢师弟……
这一瞬间,王却眉梢一跳,连带着瞳孔都缩了一缩。
竟有一种忌惮忽地生出,深藏于眸底的剑意,险险就要控制不住迸射而出,让他的目光,变得格外凌厉!
湖面上两条小船,此刻相距不过三丈。
只要一个闪念,就可以横越。
船依旧在随波行驶,可周遭湖面上笼罩的雾气与荷香,却已在这一刻变得冰冷且凝滞,仿佛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摄,不敢乱动分毫!
威压!
王却已是如今十九洲元婴期修士第一人,其本事与战力,岂是寻常?
可在这一刻……
见愁却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迎着他的目光回视,眼底甚至还有点饱含深意的笑意。只是,封冻的寒冰,就藏在这笑意之下。
一丝丝精纯力量,从她经脉之中流转而出,淌在她执着折子的五指之间,游走,乱溅……
令人心颤!
如果说,她提及谢师弟时,让王却忽生忌惮;那么此刻,便是纯然的震骇――
明明只是个元婴中期的女修……
可为什么,竟然给了他一种势均力敌之感?
好像……
眼前这女修,并不比自己弱!
指尖的莲蓬,传来了一股微微的冷意。
王却紧绷了身体,锁紧的眉头并未舒展开,几乎立时就想出手一试。可目光一错,便瞥见了对方唇边那一点几不可察的笑弧……
她是在……
期待?
出手,还是不出手?
这是短暂又急促的一个瞬间,好比电光瞬间划过天际。
王却脑海中有万万的想法闪过,但最终却是忽然笑了一声,毫无动手的意思:“在下云游十九洲已有甲子,久久未归,对于门中事知晓并不透彻。这位道友问我是问错人了。既然道友也认识我三师兄吴端,何不直接问他?”
他没动手。
见愁眼底,顿时闪过了一分不掩饰的失望。
六十年前,她的名字曾在第四重天碑一闪而逝;六十年后,王却乃是如今的天碑第一。
她本想要试试,自己与这一位隐者剑的战力到底差在哪里。
可惜,是没机会了。
但这发展,还在她意料之中。
王却毕竟也是横虚真人座下四弟子,昆吾诸多的天之骄子之一。若因这些许小事就要开战,只怕也就不够资格称之为“隐者剑”了。
所以,她没有太大的意外。
听了王却的解释与建议,她倒是真的想起吴端与谢不臣之间颇为微妙的关系来,于是唇边的笑意忽地加深:“还真是我糊涂了,道友所言,是个好主意。”
横虚真人一共十三名真传弟子,王却算是入门早的,吴端比他更早二十来年。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一直还不错。
可他从不知道吴端认识这么个女修。
感觉不到太大的恶意,却也好像不是什么善意。
看这修为,至少也该是修炼了数百年才对。但他认知之中,却没眼前这女修的半点印象。
眼见着两人小船靠近,又交错而过,慢慢漂远,王却终究没忍住心底的好奇:“道友已知在下身份,在下却还对道友一无所知。不知道友尊姓大名,可否赐教?”
对女修,本该问“芳名”。
但王却莫名觉得,这两个字用在这女修身上,有些为何,因而弃之不用。
见愁自然也听出这细微的差别了,可没太大的反应。
她只是将目光垂下,落在了手中指着的这一封玉折子上。一行行字迹,依旧端端正正,清晰可见――
第四重天碑第一,昆吾,王却。
眼底深处,几分灼灼的光华透了出来。
见愁定定地看了片刻,慢慢笑了起来,却没有回头再看,只将玉折子一合,声音渺渺:“我是谁……若有机会,再等几天,王却道友自会知晓。”
自会知晓……
嗓音轻极了,混在小船漂浮的水声中,眨眼就随之远去,融入了周遭朦胧的雾气中,隐匿不见。
湖面上,于是只剩下了一个人,一条船。
王却手中还执着那一支青青的莲蓬,一时有些恍惚,没把见愁这话的意思听得很明白,但隐隐竟有一种奇异的惊心动魄之感。
等几天?
等几天会发生什么大事吗?
而且,这女修为什么要问谢师弟的事情……
“啪”地一声轻响,王却掰了一枚莲子出来,放在手心细看,可心思其实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离开师门的确已有六十年。
当年奉命将隐者剑意演给那一位刚来不久的谢师弟看过之后,便踏上了远游之路,没有再回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