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惊觉自己身边的见愁没有走过来,姜贺停下了自己揉眼睛的手,回头看去。
只见见愁站在第四重天碑之下,抬起了头来,看着上面的某个名字。
姜贺凑过来一看,顿时笑起来:“还当你是在看谁呢,原来是看二师兄!哈哈,我们二师兄可厉害了,在这天碑上面挂了好久好久了,不管是昆吾还是别的门派,都没人能打败他!”
见愁知道谢不臣的名字在第二重天碑上,却没想到,曲正风竟然也是天碑上有名之人。
那么,曲正风应当是“元婴期中第一人”了。
她想起在拔剑台上,这一位轻轻松松击败了沈咎的模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了看曲正风。
却没想,此刻的曲正风只仰头看着面前的第二重天碑。
“曲师弟原来也是碑上有名的。”
“师父的名字,曾刻在每一座碑上。”曲正风不以为意,只看着第二重天碑上的名字,慢慢道,“只是我忽然看到此人,觉得师姐他日,当取而代之。”
见愁抬目,正好看见“谢不臣”的名字。
她心里一惊:“为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昆吾。”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曲正风脸上的神色,似乎格外冷凝。
他没再多停留,只道:“时间不早,走吧。”
姜贺小胖子敏锐地感觉到了二师兄现在不好惹,连忙缩了过来,拽住见愁的衣角,跟着她走。
“怎么了?”
见愁奇怪。
姜贺伸出肉呼呼的指头,点了点前面走着的曲正风,压低声音道:“二师兄这时候心情一定不好,只要露出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上次六师兄这个时候招惹他,被打得可惨了!”
“……”
见愁愕然,看了看前面如常的曲正风,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三个人一路往北,出了广场,便御剑而去。
不一会儿,站在高空之中,就能看见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江,便是浩荡的九头江。江边入海口的地方,立着一座巨大的高楼,面向江面。
在高楼身后的一大片平原上,修建着无数精致又华美的建筑,甚至在这一片建筑群外面,形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市镇。
他们三人尚未落下,便已经能感觉到那种丰富的人气。
见愁还记得扶道山人说过的话,望江楼所辖的区域,有整个中域那么大,如果没有分出去一个望海楼的话,只怕会更大。
这样的望江楼,在世俗之中,只怕便是一个国家了。
“我们直接入内,他们的人已经在等了。”
曲正风看过了雷信,很了解情况,直接头前带路,入了那一片精致华美建筑之中的一座。
外面一座小湖,小湖周边竟然还建了不少莲池。
莲池之中有开落的莲花,金色的莲蓬竟然还朝外散着光芒,约莫是什么比较珍惜的灵植。
这时候,才是清晨,莲蓬上有许多晶亮的露珠。
见愁御着里外镜,到这小湖边缘之后,便随着曲正风将速度放慢,她看了一眼,却忽然瞥见了停在花瓣、莲蓬、莲叶上的那些浅白色、近乎透明的东西。
小小的虫子,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翅膀。
是蜉蝣。
那一瞬间,见愁不禁微笑了起来。
于蜉蝣而言,约莫是个美好的早晨。
只是……
下一刻,她唇边的微笑,便凝住了。
一阵风吹来,停在花瓣和莲叶上的那些蜉蝣,轻得仿佛没有重量,一下便像是一阵灰尘一样,被吹散到了水里,任水飘走了。
这不是清晨吗?
“哈哈哈,崖山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久仰曲前辈大名,莫远行见过前辈!”
一阵大笑声伴着见礼而来,一下打断了见愁的思绪。
她在御器向前,却见对面水榭之中,飞出来三道毫光。
当先的那一道毫光最先停下,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连忙朝着曲正风拱手。
有人见礼,见愁想应该停下来还礼。
可没想到,不管是曲正风,还是她身边的姜贺,竟然都半点没有减速的样子,原来是多快,现在还是多快,像是一阵风般直奔水榭。
曲正风淡淡道:“此事因由崖山已经了解,陶璋何在?”
那望江楼长老莫远行一怔,非但没有露出愤怒的神情,反而有些惶恐起来,连忙追上来,一摆手:“这里便是。”
说话间,几人已经落在了水榭外面。
雕琢精致的木门没有关上,四面的窗也都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地面上,已经一片狼藉。
原本铺着的地毯,好像也被谁掀走了,露出地上的木板。
那些木板并不平滑,满布着刀剑落下的痕迹,显然这里才经过异常打斗,甚至能看见地上有鲜血。
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的那人,两腿箕踞,一身青色道袍上血迹斑斑,新旧不一,有的已经呈现褐色,有的却还鲜艳无比。
那长老莫远行恭敬上前来,指着里面那人便道:“此狂徒伤我徒儿,我等询问于他,他竟然还据不回答。我等生怕此凶徒逃跑,一番恶斗之后,已用‘画地为牢’之术将此人困住。”
曲正风听着,走入了水榭之中。
这动静,里面的人自然能听见。
“老狗又请来了帮手不成?”
那的确是陶璋的声音,即便掺杂着几分疲惫,也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妖邪。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看见刚进来的曲正风,忽然一怔:“崖山?”
接着目光一转,一下看见了站在曲正风身后处的姜贺与……
见愁。
那一刹,陶璋露在外面的那一只眼里,忽然放出一种很奇怪的光芒。
他竟然直接忽略了曲正风,慢慢地朝前面走了一步,眯着眼道:“竟然是你?”
见愁手里握着里外镜,淡淡地一拱手,算是见礼:“昔日西海一别,已有两月,道友安好?”
“安好?”陶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安好,安好!却不曾想,两月前见你,不过堪堪炼气,如今一观,竟已有筑基中期。看来我所料不错,近日中域传得沸沸扬扬的崖山十三日筑基且是天盘的女修,便是你了!好,好,好!”
“休得放肆!”
莫远行一见陶璋如此猖狂情状,便怒上心头来,指着陶璋便要开骂。
岂料,陶璋陡然停下笑声来,目中厉光闪烁:“陶某说话,你也有资格插嘴?!”
那一刹,但见一道青光冲天而起,陶璋手中无剑,却如持剑一般,凌空一斩!
他面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被破掉,发出一声蛋壳破碎一样的声响!
那一道剑光未停,竟然直直向着门口三名崖山门下而来!
莫远行见状大惊:“大胆!”
话虽如此说,可他竟然没出手相助。
那一道剑光来势极猛,见愁手中里外镜已泛起琉璃金光,她自忖今日陶璋一剑,至少乃是昔日许蓝儿澜渊一击的五倍!
汹涌的剑光滔天而来,仿佛立刻就要将三人击中!
“呼。”
一声风响。
站在最前面的曲正风大袖一甩,玄黑色的衣袍兜了风,一下将他的身形都遮掩住了。
狂风乍起,虚空中仿佛有温暖的海水霎时涌流而来,海光剑未出,却有湛蓝的光芒漫散开去,眨眼之间便将陶璋那一道剑光扫落。
曲正风站在原地,脚步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只是轻轻挥了挥袖子,弹开灰尘一样。
一切可怖的攻击,烟消云散。
他款步入内,仿佛也没看见陶璋剧缩的瞳孔、变得危险至极的眼神。
“画地为牢你也解了,现在我们来谈谈吧。”
声音淡静,曲正风面无微笑,却给人很温和的感觉,只是此刻的温和,又给人一种无法拒绝之感。
“崖山门下,事情繁忙,并无太多时间可供挥霍。三日内若不能解决,便杀了你回去复命。”
这一刻,满室寂静。
陶璋满面冰霜地看着曲正风。
门口处的见愁则有一种错愕之感,只是旁边的姜贺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曲正风自己,他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两人,道:“大师姐,八师弟,进来吧。”
姜贺连忙进来,见愁也没说话,还是跟上来。
陶璋的目光,从门口神情变幻的莫长老脸上扫过,又落在了见愁手里的里外镜上,仿佛惊讶竟不是剑。他又看了那小胖子一眼,最后还是看向了曲正风。
“崖山门下,第四重天碑第一,出窍以下无敌手,曲正风?”
第40章 卑微者
早在这人进门的时候,就开始猜他身份,方才出手,其实并不是为了给那望江楼的莫长老好看,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崖山这几人的修为罢了。
只是这人一出手,陶璋便猜出了他身份。
眼见着见愁与那小胖子也一起进来了,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踱了两步。
曲正风没回答见愁的话,只一摆手:“大师姐上座。”
“……”
那一瞬间,见愁真有些懵。
曲正风手示的方向,正是左手边最上头的那一把椅子,与左手椅子相对的右边,同样有一把,应当代表了主客尊卑。
这……
怎么能自己上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抬眼一看,曲正风目光淡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来。
这一时,她忽然想起,自己才是崖山的大师姐。
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吞了进去,见愁迟疑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慢慢走了上去。
望江楼的莫长老也已经走了进来,正好在他们近处,一见这场景,也有些没想到。
大师姐?
“这位便是最近中域之中人所传扬天赋卓绝堪的见愁前辈吧?最近中域真是天才辈出,约莫算是英雄要从少年出了。莫远行在此有礼。”
“莫长老客气。”
她十三日筑基且是天盘的事情,果然传了出去?
眼瞧着莫远行那奇异的目光,见愁忽然觉得这滋味并不怎么好受,挺奇怪的。
作为望江楼的长老,莫远行负责处理此事,乃是半个主人,遂也一摆手,道:“请上座。”
见愁拱手还礼,终于落座。
其余人等也都坐下,其中曲正风坐在了见愁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上,姜贺十分自觉地坐到了曲正风下面一个位置。
原本望江楼其余的两位执事长老应该坐在几人对面。
没想到,陶璋直接走上前来一步,一脚踹翻一把椅子,扯过唯一剩下的那一把椅子,直接往自己屁股底下一塞,大喇喇地坐到了曲正风的对面。
“你!”
其余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碍于崖山三人在场,竟然不好发作。
陶璋面上闪过一丝冷笑,那一只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曲正风,竟然又开了口。
“听说你在元婴巅峰期已经徘徊了许久,等我算算……”陶璋装模作样地开始掐指头算起来,“啧,竟然已经有一百三十年了,这好像有点不对啊。”
有关于曲正风的修为,见愁也只是在那一日曲正风与沈咎拔剑台一战之中,才略有所知。
现在一听见陶璋说话,便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知道曲正风已经是元婴期巅峰,却不知他在元婴期巅峰停留了多久。
因为是曲正风自己的事情,见愁也不好开口。
只是……
曲正风自己也是八风不动地坐着,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望江楼那长老左右打量几分,心里不由得感叹这陶璋果真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真是什么话也敢说。
哼……
不过,崖山做事,倒真是有脾气!
三日查不出,便将这陶璋杀了回去交差。
到时候若能找到望江楼的门人,事情便解决了;若是不能找到人,杀了这陶璋也算是泄愤。
莫远行估摸着,崖山怕是站在望江楼这边。
谁叫陶璋此子如此狂妄?
这么想着,莫远行更是优哉游哉,就坐在旁边冷眼看戏,看陶璋蹦跶,看他怎么得罪崖山。
众人之中,第一个忍不住的是姜贺。
他啃着自己的手指,翻着白眼:“你一个才刚结丹的,有屁资格跟二师兄说话?连我也打不过!”
“……”
此言一出,周遭静寂。
陶璋的脸色,终于彻底地沉了下来。
姜贺身形胖胖的,短短的,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在翻着白眼说出“连我也打不过”的时候,真是臭屁得可以。
那种感觉,真让人看了有一种大呼“畅快过瘾”的冲动!
连坐在上面的见愁,都有一种把这小胖子搂过来亲两口的冲动!
说得真好!
她看了一眼曲正风,发现曲正风竟也是唇边带笑,不由得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虽刚入修行不久,不过却也知道,修行乃是看机缘和天分的事情。就如刚才陶璋道友所言,你我二人初见时,我才堪堪炼气呢。”
谁不知道见愁是最近中域最近最热门的两位天才之一?
有关于她与那昆吾谢不臣的传说,早就已经传扬在整个中域已久,一个是十日筑基,十三日后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一个十三日筑基,虽没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却偏偏修出了世所罕见的天盘。
虽然也有人说昆吾谢不臣也有天盘,可毕竟没得到昆吾的证实,并且这流言也不如“崖山见愁有天盘”传得广,因而人们只是好奇,却并不敢确定。
可见愁的天盘,却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今见愁说这么一句话,与姜贺小胖子说“连我也打不过”,乃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
即便只有筑基中期,可有天盘在身的见愁,只会比小胖子更加耀眼。
可怜陶璋,不过出言讽刺了一句崖山二师兄曲正风,竟然就遭来了见愁与姜贺两人如此凶残的“恶语相向”,真是令人顿生同情啊!
望江楼这边的三位长老,一坐两立,心里不知怎地就一口恶气出来,舒爽多了。
原地,陶璋慢慢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了见愁,脑海之中回忆起来的,却是当初见愁抵挡澜渊一击之后,明明没什么力气,却还握住了九节竹的模样。
“见愁前辈说的是,是陶某狂妄了。既然只剩下三天,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毕竟在我眼前的,可是高高在上的崖山呢。”
这像是终于要开始谈事了。
在经过前面一番言语较量之后,望江楼这边也终于算是心平气和了起来,莫远行朝着见愁拱手。
“听闻事情因由,崖山已经了解。我等将此人困住,甚至不惜与五夷宗翻脸,只是为了我望江楼两名弟子的安危。那礁石如今已经坍塌,望江楼的人手正在外面搜查,可是一无所获。我们想要知道,那礁石之下的一道门到底怎么进去,这陶璋却一问三不知,分明是想将那两名弟子置于死地啊!”
莫远行说着,便激动了起来。
“扶道长老既然派了三位前来,便请三位为我望江楼向此人讨个说法!”
曲正风坐着,搭着眼皮,自开场时候有说过一两句话,震住了场面之后,便再也没什么抬头说话的意思,只将一张嘴闭得紧紧地。
见愁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见他依旧没动,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这真是要赶鸭子上架啊……
怎么觉得,这一位曲“师弟”对自己有那么几分不大高兴?
这想法只是一掠而过,见愁面上却没显,如常一般开口道:“听闻下礁石的有三名弟子,有一人活着回来。不知此人在何处?”
陶璋闻言,顿时嗤笑一声。
“当然是被他们藏起来了。我陶璋虽作恶多端,如今却也是金丹期的修士,没必要杀那两个小喽啰,他们算什么东西?”
言语虽轻蔑,却也似乎在理。
只是谁也不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所以见愁也不敢断定此人无辜。她只是侧头,向莫远行看去。
莫远行已然大怒:“胡言乱语!你出来之时,分明满身鲜血,如今血迹未消,你怎敢狡辩?这鲜血不是旁人的,还能是你自己的不成?!”
这一句话,引得众人都去看陶璋青袍之上的血迹。
的确是有。
旧的血迹已经是深深的褐色,不过上头还有新鲜的血迹。
陶璋也低头一看自己那满身血污的衣袍,顿时笑得眯起眼睛来,一只眼睛里有一种难言的嘲讽。
“是啊,望江楼人多势众,仗势欺人,我这满身的鲜血,还真就是自己的。”
“你!”
莫远行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见愁心里猜测陶璋身上的鲜血,至少那新鲜的是他自己的,不为别的,只为行事太乖张,约莫是与莫远行起过冲突。
这里又偏偏是望江楼的地盘,陶璋吃些苦头,受些委屈,约莫是必然了。
似这般鸡毛蒜皮的琐事,必然不是崖山关注的重点。
见愁思考了一下,直接挑了关键的问:“昔日恩怨先放一旁,陶璋道友当知道,我崖山曲正风师弟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出手,所以,见愁有几个问题,还请陶璋道友想一想,好生回答。”
挑眉,陶璋瞧向见愁,上下打量她。
崖山崖山……
崖山的修士,就敢以筑基中期的修为站在自己面前,这样问了吗?
侧头一看旁边似乎漫不经心用手指摩挲着海光剑剑鞘的曲正风,陶璋心里忽然有些憋屈。
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是一唱一和来了,而且,自己不得不认。
要想离开这里,只能选择先帮助这三个来自执法长老所在的崖山门下弟子了。
陶璋倒也识趣,直接开口道:“陶某与见愁前辈也算是旧识了,崖山也不比望江楼这小人做派,陶某信得过些,必然知无不言。”
旁边的望江楼长老只觉被人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脸上,真是疼得人七荤八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