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娘亲是跟他先生“勾搭成奸”,话很难听,可他觉得,自家先生就不是那种人。

相反,他先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人很好,才学也很好,待他也很好。

如果这个人是自家先生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现在外面话就传得那么难听了,娘亲不会受委屈吗?

薛迟郁闷得很:“先生人很好,娘亲若喜欢他也没什么。只是孩儿总担心娘亲在这件事里受委屈,先生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您就算改嫁都不是事儿,就是那些人嘴碎,讨厌极了。”

“……”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顾觉非原来已经教了他这么多吗?陆锦惜忽然就有些恍惚起来,也不知是为了这孩子脱口而出的这些话,还是为了那又浮现在记忆中的顾觉非。

其实她本以为,出了这件事,她肯定会面对这些孩子们的不理解,甚至是愤怒和发泄。

可都没有。

陆氏的这几个孩子,本性都很纯良,更何况都曾见过她当初以泪洗面时的委屈和痛苦?

心底柔软成了天上的云朵。

陆锦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将薛迟拥进了自己的怀抱,笑着道:“你先生教了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娘亲便教你,人言是非,非我是非,太在意旁人的评价,终会使你忘了自己本来所愿所求。人毁我,我泰然;人誉我,我淡然。这才是处世之道。”

薛迟听了个懵懵懂懂。

他眨了眨眼,只大概明白了陆锦惜的意思:“所以说,只要是您心中‘所愿所求’,旁人说什么,您都是不会在乎的吗?”

“正是如此。”

陆锦惜从来就是这么个人。当然,养成这心态的原并不那么简单,毕竟她是在创投圈打滚的,时刻看明本心很重要。

只是这些不必对孩子提了。

她笑了笑,只对薛迟道:“所以你们都不必担心娘亲,若有哪一日娘亲做出了什么决定,遭受到了世人的非议,你们也都不必为此烦恼。因为没人能逼迫我做出选择,但凡我选择的,必定是我所愿所求的。”

“孩儿明白了。”

有她这一句话,薛迟就放心了不少,整个人脸上也挂起了笑意。想起大夫说娘亲还要多休息,他也不多留,挥挥手便跟陆锦惜告别了。

嬷嬷一路送他回去。

陆锦惜就站在门口看着,忽然就思考起来:她与这几个孩子阴差阳错的相遇,到底是他们的幸运,还是自己的幸运呢?

也或许,相辅相成吧。

这大半个月下来,她还是头一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眼见着薛迟身影已经不见了,她才笑着洗漱休息去。

接下来的几天,倒是没有再出门。

这并不是陆锦惜不想出去,而是随着顾觉非的醒来,匈奴使团与山匪这件事,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

两国议和之际出了这种事,一不小心便会重启战争,朝中文武百官脑子里那根弦都紧绷着,主战一派也有复燃的迹象;另一则那一群山匪的身份也引起了众人的怀疑。

但这里面最大的疑点,莫过于那个本来应该在匈奴使团之中最后却偏死在了山匪堆里的呼延奇。

种种猜测,众说纷纭。

至于陆锦惜与顾觉非之间那一档子事儿,在这诡谲又充满杀机的迷局之中,自然也成为了唯一轻松的调剂,越发为人津津乐道。

陆锦惜一直在派人打听消息,只是不管是宫里还是三司,消息都控得很严,竟是半点风都没有露出来。

如此一等,便是半个月过去。

她几乎要以为这件事可能跟自己没关系,也可能要不了了之的时候,宫里面终于来了人。

是当初宫宴时候来传旨的太监。

只是比起当初那一日满脸挂着的和善喜庆,这时这太监的面上充满了一种怜悯和同情,还有一种不敢接近的忌惮。

“将军夫人,皇上口谕,宣您入宫觐见。”

第149章 金銮殿议

看了传旨太监这神情,陆锦惜就知道, 事情怕是不那么轻松了。

她整理了自己的妆容, 便跟着太监入了宫。

原本她以为这一次与上一次宫宴一般,没想都太监引路的时候竟然直接将她朝着太极殿上面引, 顿时让她吃了一惊。

太监只解释道:“大人们都在朝中议事, 宣您觐见是有事要问的。”

有事要问。

那应该是那群山匪的事情了。

在踏入金銮殿前,她将自己前后的种种事情都想了想, 自问既没有什么不对的图谋,也没有与山匪勾结, 并无心虚之处, 索性坦坦荡荡地走了进去。

“臣妇陆氏, 叩见吾皇万岁。”

目不斜视, 甚至也不看周围人一眼,陆锦惜躬身垂首,站到大殿正中下方, 便躬身下拜,声音平静。

“平身。”

庆安帝萧彻的声音, 从她头顶响起,在这略显得宽阔肃穆的大殿之中回荡, 颇有一种来自于九天之上的味道。

陆锦惜依言起身,这才有机会,迅速地打量了这大殿一下。

作为日常朝会议事最主要的地方, 这一座大殿自然修建得金碧辉煌, 地面上铺着的金砖黑沉沉的, 能倒映出人的影子。

四角上皆是包着金的盘龙柱,威严至极。

文武百官分作四列,立于两侧。

一眼看过去,规整而且肃穆。

当朝太师顾承谦、太傅卫秉乾,还有陆氏的父亲陆九龄,以及九门提督、步军统领刘进,前阵子才升了正三品骁骑参领的方少行,还有……

顾觉非。

如今出了翰林院的他,供职在礼部,主管新设的理蕃堂,为理蕃堂主事,名为主事,实为郎中,官级正五品。

一身石青色白鹇补服,可站的位置却很靠前。

那模样,似乎是才禀过了事。

听得陆锦惜进殿,他也没回头看一眼,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边,浑然像是不认识她,也与她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些甚密过从一般。

龙椅上的萧彻向下面看了一眼,也不废话,直接道:“今次宣夫人觐见,乃是因为前段时间夫人所遇匪患之事,朝中已对此事进行了多方的调查。只是有一些事,还是要着重询问夫人。周大人,你来吧。”

“是。”

左列文官之中,立刻有一人应声而出。

大理寺卿周绍群,年过半百,但精神矍铄。

这一次的事情便是由他主持着在调查。

此刻便直接先向陆锦惜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开口问询起来:“见过夫人,下官周绍群,负责调查本次匈奴议和使团血案。虽早已经派人到府上录过了种种口供,可今日仍有几个细节要当堂询问夫人。”

“您请讲。”

陆锦惜也客客气气地,半点不怯场,但请他发问。

其实这些天来,能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

周绍群现在问的问题,也有很多是陆锦惜已经回答过的,并没有什么还需要细细想的地方。

只是她渐渐意识到问题的走向,好像有些奇怪。

“夫人,您确定您在为山匪劫持之后,曾经听过这群人说匈奴话,并且提到过‘兰大人’这样的三个字吗?”

周绍群的神情已经凝重了起来,严肃地问道。

陆锦惜道:“是不是匈奴话,我不敢确定,但绝不是来自我中原的汉话,至少是异族所用。‘兰大人’三个字也是我曾亲耳听闻,绝无虚假。”

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安静。

周绍群要问的问题其实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只是在最后这一个问题得到了陆锦惜肯定的回答之后,他额头上的冷汗便涔涔地落了下来。

“下官没什么问题了……”

高坐于殿上萧彻身穿玄黑的龙袍,头戴着十二旒皇冕,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莫测起来,只问道:“诸位爱卿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敢说话。

萧彻于是一声冷笑,点了名:“周大人?”

周绍群身子一抖,忙躬身道:“若大将军夫人所言句句是真,那这一群山匪的来历必定隐藏着极大的阴谋,且势必与匈奴有所勾结。只是微臣愚钝,实在不知道,在匈奴已经与我国议和的前提下,他们怎会做下这般的血案。且其中呼延奇之死,颇有可疑之处。”

说的都是废话!

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萧彻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扫视了下方一圈,每个人触到他目光时,都不由得低下了头来,仿佛生怕被他点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

“平日里参来参去的,不是本事很多吗?这会儿倒个个都谦逊起来了,朕还当你们有多少能耐呢!”

话里的嘲讽是半点不遮掩。

萧彻自己是皇帝,哪里需要给这一群大臣留什么脸面?

最终那目光还是落回了顾觉非的身上,语气才算是缓和了一些,强压着火气问道:“顾爱卿以为呢?”

顾觉非不慌不忙地出列,先躬身一拜,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臣斗胆,倒是有一些想法。”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感觉,不像是众星捧月,倒像是一下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皇帝没一个待见他的。

这种情况在顾觉非身上可少见。

陆锦惜当然注意到了朝堂上这气氛的变化,略略一琢磨,也就回过味儿来了:朝堂不必江南士林,所谓的“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这一点,在这里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即便顾觉非能力通天,也不可能交好所有人。

因为立场不同。

在江南士林,都是文人士子,没有客观上的利益冲突,所以以顾觉非的本事,让大部分人成为他的朋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到了这里……

她只想起了他之前说的一句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此时此刻的顾觉非,显然已经改变了自己往日的行事风格,那性情之中曾深深隐藏起来的锋芒也就显露了出来。

灿烂,惊艳。

让人佩服他,嫉妒他,甚至恨他,可同时也对他无可奈何。

就像是此时此刻。

完全没将那些落到他身上比针尖还锋锐的目光看在眼底,顾觉非平平静静地作着自己缜密的推测。

且头一句,就炸得众臣目瞪口呆。

“臣以为,使团出事,非我大夏所为,实为匈奴王庭倾轧之祸!”

匈奴王庭?

先前陆锦惜的种种回答,虽让他们确信山匪与匈奴那边有一点关系,可一则山匪劫的是陆锦惜,与匈奴使团的联系就在一个呼延奇的身上,二则即便是这群山匪做的,又怎能联系到王庭?

不少人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上方坐着的萧彻,似乎也没想都他竟然说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推测来,眉头顿时锁紧,道:“你继续。”

顾觉非便续道:“先是匈奴使团遇害,除呼延奇外一个都未能逃生,这证明呼延奇与这一帮动手的人必定有渊源。随后不久,将军夫人身为大将军的孀妻,为那形迹可疑的神秘山匪所劫,呼延奇却出现在这一群山匪之中,且根据夫人所言,这群山匪怕都曾经上过战场。也就是说,杀害匈奴使臣的凶手与劫掠将军夫人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批人。”

这一点推测,合情合理。

众人都没什么意见。

陆锦惜也好奇顾觉非心里面到底怎么分析这件事,便注视着他站在自己前方一些的侧影,静静听了下去。

“皇上与诸位同僚,或许有所不知。如今这呼延奇在匈奴,乃是冒稚老单于掌上明珠兰渠公主跟前的宠臣,颇得兰渠公主信任。但在投奔兰渠公主之前,他本是三王子伊显的幕僚。”

说到这里时,顾觉非已经微微笑了起来。

“伊显王子主战,兰渠公主主和,使团血案既非我大夏所挑衅,自是匈奴这边有人图谋了。”

这个呼延奇,往日并不起眼。

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过往,众人也不是很清楚。但听闻过一些的总归是有的,更不用说顾觉非说得如此笃定,必定有备而来,所言非虚。

众人听着,都隐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能站在朝堂上的哪个不是人精?

甚至可以说,但凡曾在匈奴王庭之中的阴谋诡计,每一个都曾在这大夏的朝堂上出现过。

无一例外!

顾觉非养了半个月的伤,好歹能行动自如了,只是在这朝堂上久站,也不是很撑得住。

额上微汗,面有苍白。

这时便直接长话短说了:“匈奴王庭如今的情况,皇上与诸位同僚都该清楚。诸位王子无能,反倒是兰渠公主胆略过人,颇有老单于年轻时的风范,所以深得老单于喜欢,在王庭之中可谓一呼百应。伊显王子等人皆为其压制,心中不服已久。若能破坏议和,再次挑起两国战事,兰渠公主一介女流,自无法与他们相争。所以,此次血案,极有可能是匈奴王庭内斗波及。”

“有道理……”

“还真是啊。”

“可也有不对的地方啊。”

他话音一落,给出的答案也有道理,一时引起周遭众臣一片窃窃私语,只有几只位高权重的老狐狸一语不发。

方少行剿匪有功,刚回来那阵就摆脱了金吾卫这糟践人的职位,现换了一身朝服站在武官那一列。

顾觉非前面说话时,他没什么反应。

只是在听完所有的分析后,他眉头却悄然皱了起来。

顾觉非这一切推测的起点,都在一个呼延奇的身上,可以说不管是情还是理,都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问题是……

这个呼延奇,分明有些蹊跷之处。

旁人不清楚,方少行却是一万个清楚的。

当时顾觉非将从后包抄雁翅山的重任交给了他,于是他判断地形发动了奇袭,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几乎杀灭了他们所有人。

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呼延奇。

这小老头儿是个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的人抓到他的时候,并不是在交战正猛的前山,而是在山后的宅院里。

人缩成一团,怂得不行。

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方少行也没将这人当一回事,只让人把他捆了起来,扔到一边,待回头再处理。

可谁想到?

在前山战事终结,他回到那一群“山匪”所盘踞的破旧宅院之中时,下面人竟然来报,说呼延奇死了。

他赶过去查看,只见人躺在破院角落,脖子中箭,已没了气。

一个先前已经被捆严实了的人,身体也不够壮实,怎么有本事挣脱束缚跑出来?

而且还这样蹊跷地死在角落里。

方少行当即问过了那一群官兵,却没一个承认是自己动的手。

最终只能认为是有人失手杀了人,又因为呼延奇乃是匈奴使臣,兹事体大,所以没人敢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