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常有,夫人也不像是别人一样在乎这晨昏定省的礼仪,所以白鹭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领了命便去说了。
薛明璃、薛明璃、薛迟三个年纪都还小,自然是陆锦惜说什么就是什么,知道今天不用去请安,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薛廷之就不一样了。
白鹭去说的时候,他正在屋内看书,便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这倒是没有,可能是最近府里要添够什么什么东西,在看商号商行呢。”白鹭素来是没什么心机的,面上挂着甜甜的,随口就说了一句。
这话原本说得挺模糊。
白鹭不觉得有什么。
可薛廷之听了,眸光却是淡淡地一转,也没多问,只道一声“有劳白鹭姐姐”了,才将人送走。
白鹭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陆锦惜在书房里。
她与青雀端了吃食进去伺候,在将红枣桂圆汤捧上来的时候才道:“刚才奴婢说不用请安的事情,大公子问了一句,是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情,奴婢说是您可能要买什么东西,在看商号和商行。”
眉梢顿时一挑,陆锦惜抬眸看了白鹭一眼,又略略低眉思索,摇摇头道:“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如今算是对薛廷之有大恩。
这庶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怎么看都是个聪明人,不会吃饱了撑的没事来坏她的事情。毕竟自己有几分斤两,他自己清楚。
所以,陆锦惜并不担心。
用过了晚饭,她便待在了书房里,对着盛隆昌的情况,开始草拟与其合作的方案和备选方案。
如此,一忙就是三更天。
忙完的时候,书案上点着的蜡烛都已经烧到了底上。
白鹭进来为她换了一盏,这才伺候着她去梳洗安睡。
次日一睡醒,她便让人先去知会了印六儿,要在翰墨轩面谈一些更具体的事情,同时让青雀通知府上准备车驾要出门去。
可没想到,临到要出门的时候,却来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
“季恒?”
听得门外头潘全儿禀报,陆锦惜怔了一怔。
“这不是我准备为璃姐儿、琅姐儿请的那一位先生?不是与你说过,你上门拜访他,莫叫他上将军府来拜访吗?”
外头潘全儿也是心里苦,委屈道:“小的按您的吩咐,为季先生安置了住处,他也答应了下来,但一定要来拜见您,说要谢您大恩,更不敢劳驾您去他那边摆放。所以今日,他自个儿先来了。您要见吗?”
谢她大恩?
这一位季恒的经历可算得上是令人唏嘘,可大理寺失火一案又与陆锦惜没什么干系,她更不记得自己对他有过什么大恩啊。
心里有些疑惑,陆锦惜想了想,还是将手中最后那一枚珠钗插头上,然后道:“当然要见,请他往前面堂上坐吧。”
第109章 季恒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
因是达官贵人们居住的地方,街道上的声音也不嘈杂,没有那些走街串巷四处叫卖东西的小贩,透出一种富贵的清净来。
一排一排看过去,都是煊赫的宅邸。
将军府侧门前面,季恒已经候有一阵子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天蓝长衫,头发用木簪簪了起来,看着一丝不苟。分明不过而立之年,面上却已有了重重的风霜之色。
两袖都垂着,但一阵风吹来时,右边的袖子却随风漂摆起来。
没有右臂。
六年前大理寺失火之时,这一条手臂便被头上砸下来的房梁给砸断了,若非街坊邻里好心,将他送到了回生堂,及时断臂医治,只怕性命都堪忧。
只是即便保住了性命,又怎样呢?
从此家破人亡,前途尽毁。
季恒是个书生。
读了二十多年的书,为的不过是科举场上,一朝出人头地,他日为人父母官,再为这大好江山社稷献上一份力。
可没了右臂,身有残疾,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六年来,他看遍了人世间的炎凉,从京城回到江南,再无往日风光。为求生计,竟至于浪荡青楼妓馆,为名妓写词谱曲,以得温饱钱粮。
本以为,这一生便如此碌碌了。
谁能料想,在希望已经消无之际,竟还能迸现出那一线的光芒来?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想象他在杏花深巷里得闻科举改制消息时的心情。
那一天才下过了雨。
有刚留头的小丫头,采了杏花,行走在巷子里叫卖,两头都是秦淮有名的青楼。那声音清清脆脆的,引得不少楼里的姑娘探头出来看。
他无动于衷,行尸走肉一般,揣着写好的新词准备去花月楼。
可没想到,还没等跨进楼里,后门便直接打开了,花月楼头牌烟晚姑娘身边的侍婢满脸喜色与兴奋地冲了过来,抓住他便高兴地叫喊起来。
“科举改制啦!季公子,科举改制了,你又可以参加科举了!”
刚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根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直到那婢子拽着他,直接将他拽到了楼前,又叫了烟晚姑娘出来同他说,他才在一片近乎眩晕的恍惚中知道了此事的原委。
明面上都说官员不能招妓,但真忍得住的又有几个?
烟晚身为花月楼的头牌,色艺双绝,自是有不少的入幕之宾。江南学政纪伯勋便是其中之一,昨夜留宿花月楼,偶然对烟晚提起的。
烟晚细细一问,才知道这消息。
这不,一大早送走了纪伯勋,便连忙叫身边的丫鬟去通知他,将这好消息告诉他。
江南欢场里这几年,他到底还是结了不少善缘的。
几个相熟的姑娘拿出自己的体己,笑着为他凑足了盘缠,还为他安排了酒宴送行,这才一路又回到了京城。
结果船才一靠岸,就早有人等着,想聘请他当先生了。
不仅是当先生,还是给几个女子当先生。
这些年来,季恒接触的都是江南的名妓,倒也并没有别的男子那般轻视女子。只是心存疑惑,什么大户人家,竟要请他来给自家的小姐当先生?
于是一问,得了答案,却几乎立刻就愣住了。
那一身精干的男子笑着回答他:“京城武威镇国大将军府上,要教的是府上两位年纪不大的小姐。”
将军府!
季恒又怎可能没有听过呢?
六年前大理寺失火烧了大半条街之后没半年,大将军薛况就出了事。当时他便觉得,那一年的大夏,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可那时也不过仅仅是听闻罢了。
“将军府”三个字,再一次进入他的耳朵,便是前些天了。
科举改制啊。
这样的大事,有关其前后的因果,早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谁还能没听说过大将军夫人的名字呢?
此次改制能促成,起因都在她的身上。
为了让薛大将军那名有腿疾的庶子有个谋生之法,她竟大胆向皇上进言,想要为此子开特例,允许其参加科举。
可特例哪里是好开的?
朝廷上由此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论战。
最终,隐居小六年才回到朝堂的顾家大公子顾觉非力排众议,竟然在论战中驳倒了一干反对的大臣。
包括他父亲顾老太师。
科举改制之事,由此推行。
对天下正常的读书人来说,改制之事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无非是多了几个人竞争而已;可对那些身有残疾之人而言,却无疑开启了一扇希望的大门。
纵使身有残疾,也可从此路,青云直上!
天下士子,从此开始,才是真正的“天下士子”!
是否出身高门,是否肢体健全,都不再成为衡量一个人的标准。能衡量他们的,只有“才能”二字!
季恒可以拒绝这京城任何一位达官显贵,可又怎么会拒绝将军府呢?
一纸诏令。
他的人生因此回归了正轨,抬头再看青天白日之时,才终于觉得有了点色彩。
人站在这侧门前,即便是两边看守的仆役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空荡荡的袖子,他也半点不在乎。
人在阶上,站得笔直。
通传的人方才已经进去了,这会儿急匆匆的从门里跑了出来,额头上都见了汗。
“季公子,里面请,夫人让您先往中堂,她随后便到。”
是潘全儿。
他才禀过了陆锦惜,得了回复,便急忙忙来引季恒了。
季恒略一欠身,道了声谢:“有劳了。”
“您请。”
潘全儿哪敢受他的礼?忙一躲避过,挂了满脸的笑,一摆手,请他先往里面走。
将军府内,历来简单朴素。
缺少几分书香世家的雅致,却自有一股浑然的大气味道。
绕过影壁,穿过前院栽种着青松翠柏的中庭,便到了堂上。丫鬟早已经备好了茶,待潘全儿引人一坐下,便将茶水端了上来。
季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当年他连中三元,以江南考场的解元扬名,也受到过诸多达官贵人的邀请,进出过许多奢华的府邸。
所以坐下来之后,他并未四处乱看,连摆在桌上的茶水都没动。
过了约莫半刻,外面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是陆锦惜来了。
季恒一下抬首起身,一下便看见了一名身着鹅黄春衫的女子。
她头上是温婉的半月髻,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则缀了一串简单的珍珠抹额,白玉似的耳垂上挂着深绿的孔雀翡翠耳坠,竟是光彩而明艳。
清雅是莲出水,芙蓉天然未雕饰。
若非她的确做妇人打扮,季恒或恐以为她是哪家的闺中小姐。
“季公子,久候了。”
带着一点笑意的嗓音,透着一种奇怪的甜暖味道,更不要说这一刻脸上绽开的些许浅笑,竟有一种如水似的温柔婉约。
季恒都怔了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在下季恒,拜见夫人。”
“还请公子不必拘礼,请坐。”
陆锦惜也是头一次见季恒,因时间仓促,只略略打整了一番,好在底子好,又不是出去见什么情郎,所以也不是很要紧。
她请季恒起身,之后才坐到了堂上的主位。
丫鬟将她的茶端了上来。
她端了起来,也请季恒用茶:“今年的新茶还没上,只有去年的信阳毛尖,也不知先生您喜欢什么,所以估摸着江南那一带的口味给您备了。”
“夫人客气了。”
季恒从未接触过陆锦惜,往日只听说大将军夫人陆氏性情懦弱,六年前薛况出事的时候,便常听人说大将军去后,寡妇只怕难熬。
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不实。
眼前的陆氏,身上未有半点深宅妇人应有的局促,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一种从容的味道。
分明进退有度,长袖善舞。
对方对他如此客气,反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季恒只有一只手能用。
那茶水端上来是盖着的,他只能先揭了茶盖,放到一旁,再端茶起来喝。
陆锦惜看了一眼,心里面便道了一声“可惜”。看这季恒面上虽有风霜之色,却是模样周正,一表人才,即便缺了一臂,也不影响半分风采。
她想起先前潘全儿说的话,眼见对方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了,才开口道:“将军府这边的情况,想必潘全儿去请您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我也就不多赘述。季公子能答应教养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姑娘,实在是将军府之幸事,也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方才潘全儿也说,您特来将军府一趟,是为了谢我。这话我可不很明白了,不知是有什么事?”
“夫人做了这样大的一件事,都未有半点感觉吗?”
季恒倒没想到她对此一无所觉,有一些惊讶。
只是抬首注视陆锦惜片刻,竟起了身来,对着陆锦惜一揖到底!
“季先生!”
陆锦惜有些惊讶,忙让左右扶他起来。
“我一深宅妇人,哪里当得起您这般大礼?您可是朝廷科举出身的举人,前途无量,可莫要折煞我了。”
“夫人当得起的。”季恒终是慢慢地一笑,“单单这科举改制之事,便是开我朝之先河,前所未有,也让无数与季某一般身有残疾之人,得了几分希望。季某能再参加科举,都是因为您当日向皇上进言。恩同再造,季某焉能不感念于心?”
……竟是因为这个。
陆锦惜倒是有些没想到。
她怔然了片刻,才一下笑出声来:“季先生这可就是谢错人了,诚如您所见,我不过就是个将军府的孀妇,从头到尾也就是对皇上提及此事罢了,又怎当得起你如此大礼?真要谢,一该谢当今圣上英明,二该谢如今的理蕃堂顾觉非顾大人深明大义,力排众议。跑来谢我,可是南辕北辙了。”
“夫人不必过谦。”
季恒胸有丘壑,岂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浅?朝堂上的事情,他虽然已经许久没关注,可这件事的头尾却看得很明白的。
“有因才能有果,夫人在此事中是何作用,您心里比季某清楚。季某今日到来,也不过为向夫人表个谢意。天下如我一般的士子,都该谢您的。”
有的事情,没有人提,便不会有人去做。
若没有陆锦惜为薛廷之先去向皇上提此事,又在武官们的游说上下了功夫,此事如何能成?
他固然要谢皇上,谢顾觉非,可陆锦惜也是该谢的。
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陆锦惜是能听懂的。
她只注视了季恒半晌,终于还是慢慢地勾唇一笑:“人都传季先生当年才名,仅次于顾觉非。若非遭逢大理寺失火一案的变故,当年的探花人选,还未可知。如今一见,到底名不虚传。”
“夫人这却是谬赞了。”
提及顾觉非,季恒的神情却有了几分变化,想自己确与顾觉非是同年的举人,在江南时也认得他,可要说能与他相比,那是痴人说梦。
“顾大公子才名,天下仰慕,季某虽不差,却也难及他十之一二。”
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