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他还带了点期待地看着顾觉非。

顾觉非唇边的笑意微微加深了些许,当然是答应了下来:“陆大人说得极是,那晚些时候,觉非便带薛小公子登门拜访。”

“好,好,好!”

陆九龄一下满意极了,满脸都是笑容,一时看顾觉非,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出色。

这么个好儿子,顾承谦怎么狠得下心来,这样折腾?

他心里面不由为顾觉非抱了一回撞天屈,看了看前方已经朝着那布置好的桌案边走去的顾承谦,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一面走着,一面拍了拍他肩膀。

“唉,说起来,今天朝上这件事,你也别往心里去。你爹他素来高瞻远瞩,不让你当会试考官,可能是有点别的什么打算。回去之后啊,还是找个机会,好好谈谈。”

谈?

谈他要娶被谋害的忠臣良将的遗孀吗?

顾觉非其实无法回答这问题,但面对着陆九龄真心实意的安慰和劝告,他还是点了点头:“父亲一定有他的用意,陆大人也请放心,我还不至于那般耿耿于怀。”

“那就好,那就好。”

陆九龄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些许,只一抹自己下巴上垂着的那一把美髯,又笑起来。

“况且即便解决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议和这事儿一落定,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与匈奴有关的事情都要礼部这里处理。我看着,倒正好缺个合适的人。其实我想着回头禀明了皇上,调你进来,可一怕太屈才,二怕你父亲那边对你另有安排。所以一直没敢提。”

礼部?

顾觉非脚步顿了一顿,却是忽然之间被陆九龄口中这一番话打开了别样的心思。

万般的考量,顷刻间从脑海深处划过,电光石火。

“陆大人这话可当真?”

考虑,不过是那么片刻间的事情。下一刻,顾觉非已经恢复如常,快得根本让人看不出来,只这般笑问陆九龄。

陆九龄素有惜才之心,只猜着他们父子间该有什么矛盾。可再有什么矛盾,也不该拿顾觉非这等栋梁之才的前途开玩笑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然是当真。且你父亲已驳了你一次,再驳第二次就过分了,皇上也未必应允他。更何况礼部这里,的确是缺人。放眼满朝文武,谁能胜任?”

陆九龄就差拍胸口了,话语间的分析也不无道理。

“说真的,你要答应,我隔天就请旨去。”

“我……”

顾觉非想要开口。

没料想,陆九龄摆了摆手,竟然道:“我知道你心里也为难,也怕你爹生气,但这档子事儿是他自己理亏。你尽管考虑,晚些给我答复也就是了。”

“……”

原来这一位老大人,竟是以为自己左右为难,还要犹豫和考虑?

不过也对。

任谁都觉得礼部的差事没什么奔头,左右也就那样。可现在其实不一样了。议和之事已经是势不可挡,接下来就会有一大堆与两国有关的事情。

边民,互市,赋税,哪样不顶顶要紧?

现在朝野上下只怕还没几个人意识到,将来这会成为朝政中最重要的几个部分之一。

或者说,只要抓住了,他有把握让它成为那个部分。

顾觉非不由笑了一笑,既然对方误会了,他也不会费神去纠正,只顺着陆九龄话道:“那觉非改日再给您答复,也多谢您的赏识……”

“嗐,这算得上什么赏识呀?”

陆九龄连忙摆手。

顾觉非是真的高才,他这叫沾光还差不多,说赏识那都是不要这张老脸了。

“反正啊,朝堂上这些事,还是得慢慢来。我自己都是个糊涂的,也没什么能指点你。你自个儿啊,多想一些就是了。”

陆九龄只这么一面走着,一面叮嘱着。

顾觉非听着,也点着头,与他一道朝着殿前布置好的食案处走去。

偶一抬眸,便瞧见已经走到了左首第一张案前的顾承谦,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沉沉地,似有几分怒意,就这么盯着正与陆九龄交谈的他。

怒意?

顾觉非只用了一个念头,就想明白原因所在了:他应该是以为,自己在刻意接近陆九龄,或者说陆锦惜的父亲吧?

不过其实也没差。

隔着中间一段距离,顾觉非朝顾承谦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来,便在旁边宫人的引导下,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那边厢,陆锦惜的面色,终于是有些古怪了起来。

顾觉非竟然跟陆九龄走在一起说话……

而且她刚才没看错的话,在跟陆九龄说话的时候, 这货唇边那一抹微笑,实在是有点熟悉,熟悉得令她惊心动魄。

分明是在给人下套啊。

这家伙,连老人家都套路,到底有没有人性啊?

莫名地,陆锦惜有些不安起来。

顾觉非可是放过狠话说要娶她,如今还跟她这身体的父亲陆九龄相谈甚欢。

怎么想,怎么让人高兴不起来啊。

别是开发出了什么曲线救国的方针,准备先刷未来老丈人的好感度了吧?

她心里面不由犯了嘀咕。

只是见着顾觉非照旧镇定自若,仿佛之前在朝堂上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副翩翩模样,她先前那无故升起的、连自己都没怎么注意到的担心,便悄然地隐没了下去,不留半点痕迹。

“皇上驾到——”

伴随着太监大总管周德全那再次响起的洪亮唱喏,所有人都立刻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议和大典,终于开始了。

第83章 匈奴使臣

这还是陆锦惜第一次见到庆安帝萧彻。

黑色的龙袍加身,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图纹更为他添了几分尊贵,头上戴着的是威严的十二旒冠冕。

这一位已登基十三年的皇帝,正值青壮。

长眉入鬓,目中有慧光闪烁,神情中却带着几分和善。

在众人跪拜之下,他大步走到了安放在殿前的龙椅前面坐下,只平和地一摆手:“众卿平身,都请入座吧。”

于是,文武百官这才起身,落了座。

文官在左,武官再右,一眼看过去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陆锦惜起身的时候,朝着那边远远看了一眼,便发现了刘进坐在武官之中的前列;顾承谦则在文官中第一位,卫秉乾次之。

至于顾觉非,却是只能陪于末座。

他们父子两个,坐得实在是远极了,相互之间也根本不看对方一眼,各自目不斜视,简直像是不认识的陌路人。

陆锦惜忍不住挑了一下眉,起身后便坐了回去。

她旁边的永宁长公主起身后,却是朝着文武百官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站在那边不远不近地看着。

她们观礼的位置,在皇帝之下之侧,却要比文武百官的高上一些。

所以,以永宁长公主此刻所在的位置,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楚下面的情况。

百官落座之后,宫门外便来了一队仪仗。

几名禁军侍卫当先开道,朝着太和殿前面逶迤而来。走在最前面的那男子一身冷硬,上前便跪拜在那长长的台阶上。

“启禀皇上,匈奴议和使臣觐见!”

“宣!”

萧彻的眼神,顿时明亮了一些,朗声道。

身边的周德全,立刻高扬了嗓门,拉长了声音,让这大夏朝最尊贵之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宫禁之中。

“宣——匈奴使臣觐见!”

于是,那紧随在禁军侍卫们身后的一行人,便走了出来。

一共八人,皆是成年的青壮男子。

其穿着打扮,大异于中原。厚实的衣料上基本都镶嵌着几片皮毛,戴着结实的皮帽,胸前则挂着长长的玛瑙串,脚下蹬着的则是利落地皮靴。

典型的游牧民族打扮。

他们的身形,看上去都比中原人要高大魁梧一些。

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

下巴上留了一把乱糟糟的黑色胡须,皮肤黝黑,脸上还留下了一道疤痕,一双眼睛隐隐透出几分锐利来。

这是个习武的人。

陆锦惜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了这个人腰间垂着的一段银链。这银链应该是平日用来挂配刀的,但现在空着。

应该是入宫不能佩刀,所以取下来了。

这魁梧的男人走上前来,便将左手抬起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霍尔顿奉冒稚单于之命,率匈奴使团,拜见大夏皇帝!”

他身后众人,亦随之行礼躬身。

这一瞬间,满朝文武都耸动了起来,有那遵循守旧的文臣立刻没忍住:“这群匈奴人,见了皇上竟然不下跪?岂有此理!”

“哎,不必在意,匈奴的礼节有别于我大夏罢了。”

出乎意料的是,萧彻自己却不介意,甚至脸上都看不到几分惊讶,似乎早就知道这种事了一般。

他笑着摆手道:“霍尔顿将军竟然都被老单于派来议和,可见匈奴诚意十足了。诸位使臣,快快请起。”

那名为霍尔顿的匈奴人,这才直起了身来。

他身后另一名瘦一些的、留着两撇卷曲小胡子的匈奴官员,便上前一步,捧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羊皮卷轴,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

霍尔顿道:“启奏大夏皇帝,此乃我匈奴冒稚单于亲手所写之和书,另献牛羊各千,貂裘熊皮三百,上好东珠十斛。愿祈匈奴大夏,从此交好,两国百姓安康,永不相犯!”

“好!”

萧彻顿时就大笑了起来,人在皇帝宝座上高坐,俯视着文武百官,也俯视着下方的匈奴使臣,胸中竟也生出几分豪气来。

“周德全,取匈奴和书,宣读于百官。”

“是。”

周德全比他徒弟孙久要干瘦一些,一张已经布着皱纹的脸却是长长挂着笑意,被宫里人称作是“蜜里刀”。

但在走上去从那小胡子匈奴使臣手中取走和书时,却是真心实意。

他带着几分小心地将和书卷轴慢慢打开,暗暗清了清嗓子,便站在萧彻的身边,朗声宣读起和书来。

“大夏皇帝敬启,匈奴自古居含山关外,地候苦寒,逐水向草而居……”

事涉两国议和之大事,这和书自然写得很详细。

只是陆锦惜才听了几句,心里便有些奇怪起来,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头。

永宁长公主对这匈奴写来的和书也并不在意,只看着朝中几个武官包括刘进在内,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心也就放了下来。

她转身走回来,便瞧见了陆锦惜这般神情。

“你怎么了?”

“不,侄媳没什么事,只是有些意外。”

陆锦惜摇了摇头,只是目光从那宣读和书的太监大总管周德全身上扫过,又落到了那匈奴使臣霍尔顿的身上,眼底疑惑不减。

“向来只听说大夏匈奴交战已久,两国风俗大有迥异之处,可约莫是侄媳孤陋寡闻,竟不知匈奴单于对大夏知之甚详。这和书,措辞用典,和我大夏的文书,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原来你是奇怪这个。”

永宁长公主笑了一笑,却没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

“匈奴的事情,天高地远,不怪你不知道。这和书说是匈奴单于亲自写下,可冒稚今年都有六十多岁了,且穷兵黩武,仅认得字能写罢了。这和书,不是他所作。”

“不是?”

陆锦惜顿时意外了。

永宁长公主道:“传闻老单于有五子一女,自其长子伊坤太子死在战场之后,其他几个王子都扶不起来。反倒是他小女儿兰渠公主智慧聪颖,果敢刚毅,且对我大夏汉学颇有些兴趣。具体后来学成什么样不知道,不过看这和书,多半是这位公主的手笔吧。”

兰渠公主?

原来如此。

陆锦惜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只道:“这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这名字也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匈奴哪里来这般雅致的说法?”

永宁长公主也没当一回事,她更关注的是匈奴那边的形势。

“兄长们都不怎么扶得起来,单这小妮子厉害,匈奴如今议和,也不知是不是与这情况有关了。”

必然是有些关系的。

只不过,即便有种种的外因,可和平才是天下之大势,而战乱终归不会长久。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便是这道理。

陆锦惜是没有永宁长公主那么多的疑问,方才那小小的疑问得到永宁长公主耐心解答之后,便继续安静地听了下去。

很快,那一封来自匈奴的和书便宣读完毕。

于是大夏这边也取出了早先就由礼部官员起草出的和书,进行了又一轮的宣读,并且也赏赐了大量的金银布匹丝绸,聊表心意。

整个过程中,太和殿前除了那宣读之声,都是一片的安静。

左上首的顾承谦听着,脸色格外地灰败。

周德全每念那和书一句,他眼前便会闪过一幅染血的画面,耳边便会响起一声峥嵘的鼓角。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数年征战,粮草调派。将士们领命出征,将鲜血洒在边关冰冻开裂的土地上,染红了添上飘下来的雪,也染红了那飘扬的旌旗。

顾承谦无法不想起薛况。

想起他第一次自年轻的皇帝手中接过虎符时的郑重与肃然,想起他每一次凯旋还朝时注视着将士们时的那隐约染着复杂笑意的眼神,更想起他最后一次出征时,他站在城楼上望见的背影……

披风高扬,铁甲光寒。

千秋万载的功业啊。

都敌不过此时此刻周德全手中那薄薄的一卷和书。

周德全宣读的声音,还在继续。

但顾承谦只觉得那些字句虽然熟悉,可从耳边飘过的时候都化成了毫无意义的笔画。

他握紧了手,终于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