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极了。

他原以为……

她该是个眼底不揉沙子的。

可眼下这一番话,竟隐隐与当年薛况教过他的,不谋而合!

他克制地收敛着自己的目光。

可陆锦惜依旧发现了。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几分奇异的神光来,毫不避讳,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水至清则无鱼。

天下都是这个道理。

历朝历代,也都没有绝对的“廉政”。所以陆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规矩——

“一句话。”

“我默许的,你才能贪;”

“我不许的,即便一个铜板,你吃进去,也得原样给我吐出来!”

口气里,已带了几分森然。

陆锦惜重新看向了赖昌:“以次充好,是你猪油蒙心;但叫下面人又玩了一次偷梁换柱把戏,还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就是你废物瞎了眼!”

赖昌这会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骂个狗血淋头,骂翻了祖宗十八代,也绝不还口!

他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陆锦惜上辈子已经看过了太多,甚至能默写下每一个变化的流程……

毕竟处理过太多了。

甚至,有些视觉疲劳。

这一刻,陆锦惜其实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不耐烦。

乏味。

厌倦。

有的人喜欢一成不变,有的人却喜欢新鲜感。

陆锦惜很不幸,是后者。

上辈子她有事业撑着,所以可以强忍不耐,完美地把这种流程重复贯彻过上百遍,可如今……

她竟只想对赖昌说:你爱贪多少贪多少。

这感觉,突如其来,美妙得很。

陆锦惜看着赖昌,竟诡异地觉得他顺眼起来,一时没忍住,心里一乐。

当然,她也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只是开口时,已挂了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好似十里艳阳天:“赖管事到底伺候过大将军,没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我免了你的罚,其他人你该处理的都处理掉。若晚间还没妥当,那只好请你,把铺盖卷好,趁早滚了。”

……

这一刻,赖昌脑子里,一片的恍惚。

他甚至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只知道,脚步停下,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左手左脚在前,右手右脚在后,已站在了大公子院落的大门外。

回头一看,门口两个年轻的小厮,正用怪异而担心的目光看着他。

院内那屋里,隐约有笑声传来。

是陆锦惜。

她还坐在窗前那炕沿上,靠着深檀色的引枕,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刚才看着,是很吓人么?”

赖昌刚才竟语无伦次,同手同脚走出去,让她想起来都能乐半天!

薛廷之在她左下首,正襟危坐。

听见陆锦惜这话,他便知道是问他的。

可是……

吓人?

他的目光,从她弯月似的眉眼上掠过,也从她荡漾着笑意的唇角掠过,心底得出的结论,却与“吓人”完全相反。

这一刻,她的容貌,竟能与他的母后匹敌。

甚至……

连心思也不差。

都是克扣贪墨了东西,赖昌免于受罚,还能去惩罚那些犯错的下人,看似很幸运;可实际上……

被惩罚的和没有受惩罚的其他下人,都会对赖昌不满。

同罪不同罚,最容易引起不平。

受罚的也许以为自己当了不受罚者的替罪羊,也许以为是更高位者偏心。他们的怨恨,不会落到高位者身上,只会落到距离他们近的、且同样该受罚的人身上。

薛廷之的记性,其实不差。

他还隐约记得,那一年的夏天,他母后,也是这么轻轻地饶过了新封的卫昭仪,她的堂妹。

那时,卫昭仪感恩戴德。她也许以为,皇后堂姐厚待自家人,所以饶她。

可仅仅一个月后,她就进了冷宫。

是身边的宫人,揭举她行巫蛊,意图咒害德皇贵妃。

薛廷之不知道,在冷宫里,这一位昔日的宠妃,是不是能想明白自己栽在谁的手里……

不过,兴许想不明白,会开心一些。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又静止下来。

薛廷之的目光,很克制,小心而谨慎地,藏起了自己眼底的锋锐,掩住了自己心里的利刃——

因为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一位嫡母,是能做皇后的。

论心机……

一点不比他出身卫氏的母后逊色。

若杀鸡儆的是他这只“猴”,他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掌控……

也许他得换个想法了。

慢慢垂了眼眸,薛廷之没有与陆锦惜对视。

他斟酌了片刻,开口说的话,却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唯有话中的恭敬不变:

“您素日仁善,并未在这些小事上追究。今日骤然发难,赖管事被您吓着,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想必忧心自己前路,所以手足无措、心神恍惚吧?”

第44章 相亲名册?

陆锦惜听了,眉梢微微一挑,抬了手指,搭在自己脸颊上。

好歹……

这也是一张很亲和的脸,至于吗?

她看着薛廷之,不由笑一声:“看你想了这半天,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没想到,话里最后这意思,还是觉得我吓住他了……”

薛廷之心头一凛:方才他思索的时候,回话的确慢了。

只是,如今听见她这句,却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去。

还好,陆锦惜也没有要跟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她只是抬眸,唤一旁傻站了半天的香芝道:“叫个人进来打扫吧,这满地的碎片,一会儿还有大夫要来呢。”

香芝吓了一跳。

她其实还没从二奶奶方才那个笑容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眼下只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奴婢遵命。”

回了话后,她才煞白着一张小脸,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叫了丫鬟进来打扫,将地面上青瓷小盖钟的碎片,清扫了出去。

这过程中,陆锦惜没说话,就在那边看书。

还是那一本《反经》。

薛廷之发现,她看书的速度,有时快有时慢,翻书的动作之间,也透着一种随心的雅致。

一身闲适。

就好像之前她根本没有疾言厉色地教训过赖昌,或者不当一回事,或者习以为常。

若以情理论,她应该是前者;可薛廷之心里,竟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她应该是后者。

可笑他在这府中许多年,自诩聪明,竟然连这个嫡母都看不懂。

薛廷之心下有些复杂。

他坐在旁边,自然不敢打扰陆锦惜,所以并不言语。

鬼手张是申时初刻来的。

陆锦惜坐在屋里,刚翻到第八卷 《酌情》,外面就传来了已经有些耳熟的抱怨声。

“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这时候看。”

“你们有规矩没有,知不知道我年纪多大了?”

“回生堂那么多人等着看诊,你家大公子腿脚不好,就能叫我来跑一趟?亏你们还是堂堂将军府,穷到没钱把人抬过来吗?”

高声大气,夹杂着强烈的不满。

间或有引路的小厮低声的赔礼道歉,跟供着个祖宗似的。

陆锦惜听了,顿时一怔。

接着才把手中的书页一压,无奈地起身来,对薛廷之道:“怕是张大夫来了,咱们出去迎一迎吧。”

薛廷之看她一眼,垂了眼眸,一点头,便起身来,要与陆锦惜一道出去,迎这一位为自己诊病的鬼手张。

没想到,这时候脚步声已经到了外面。

刚到的鬼手张,听见了他们的话,这会儿翻着白眼,掀了门帘子,大步流星地进来。

“甭迎了,我也不稀得你们这样。要不是老婆子逼我,我才懒得来呢!”

陆锦惜的脚步,便停住了。

她对这率直且善良的老头儿,还是有些好感的,即便他言语不很好听,竟然也不介意,只笑着道:“您能来便好。这一次请您来,到底是欠了考虑。下次若将军府有谁需要看诊,我叫人来,将人送去回生堂,尽量不耽搁您时间,您看如何?”

“哼。”

鬼手张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总算你比别人要明白些,难怪我家那老婆子能被你两车药给贿赂了……”

这抱怨的应该是汤氏。

陆锦惜是听说过的:鬼手张本人有些蛮不讲理,一犟起来跟头牛似的。但他夫人汤氏,却是通情达理至极,且能约束着鬼手张。

如今听鬼手张这话,他肯来,大概是因为汤氏吧?

短短片刻,陆锦惜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计较,摆手请鬼手张上座:“您宅心仁厚。我家大公子的腿疾,久病不愈,已遍请天下名医。若问这天下还有谁能治,舍您外,也再无别人了,请您先坐。”

“坐什么坐?”鬼手张将挎着的药匣子放在了椅子旁边的桌上,瞪着眼睛,“不是有人要看诊吗?早点看完了,我还要回回生堂去拾掇。谁要看病来着?”

他说话,半点不客气。

屋内伺候的丫鬟,刚才那一会儿已经知道了陆锦惜的厉害,如今看鬼手张竟半点面子也不给,一时都噤若寒蝉。

陆锦惜的脸色,也有一瞬间的僵硬,只是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她看了薛廷之一眼,对鬼手张道:“要看病的是我家大公子廷之,就是这位。”

鬼手张今日照旧穿着那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满身苦涩的药味儿,倒跟薛廷之屋里的有些像。

他听了陆锦惜的话,转过脸来,就看见了旁边默立的薛廷之。

眼底一道微微的暗光闪过,鬼手张苍老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似乎只是在打量一个病人。

薛廷之垂了眼眸,躬身上前见礼:“廷之见过张大夫。”

“就是你呀……”

鬼手张一脸恍然的表情,好像想起了什么。

他摆了摆手:“大门大户规矩多,我一个糟老头子,也当不得你这样的见礼。找个地方坐下,我来给你号脉,看看腿脚,再谈谈病情。”

这模样,看着是半点也不想在将军府多留。

陆锦惜的目光,从鬼手张与薛廷之的身上掠过,暂也没发现异样,只道:“那就请您先给大公子号脉吧。”

于是薛廷之坐了下来。

鬼手张先开了医箱药匣,取出了一方引枕,让薛廷之把手放上,按过了脉。接着,又叫他到屋内屏风的卧榻上坐了。

“望闻问切,光号脉也就知道你身体是什么情况。说到底,这腿疾还是得看腿。来啊,把大公子的鞋袜脱了,让我看看。”

这时候,陆锦惜已经跟了过来。

她也打算看看,这一位庶子的腿疾,是怎么回事。

出于那一夜偶然的撞破,她对薛廷之,始终心存怀疑。如今她又是薛廷之的“嫡母”,眼下当然也可以不避嫌。

所以,她便站在了一旁,唤香芝上去,为大公子褪下鞋袜。

薛廷之坐下来,听见她的声音,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些难明的光芒,晦涩极了,藏着什么。

他张口就想要说什么,可在接触到陆锦惜投来的目光时,又沉默了下去。

陆锦惜隐约感觉到他反应似乎有些异常,但并没来得及深想。

天气还没转暖,薛廷之穿着的乃是一双白靴。

锦缎鞋面上,勾着如意祥云纹,已经有些发旧。因为左足微跛,他平日走路的姿势,与常人有些不同。

所以,左边的鞋底,磨损得要更严重一些。

香芝上前,战战兢兢地将鞋脱下,又褪了袜。

于是,那一瞬间,陆锦惜便明白了薛廷之先前那个眼神——

这是一只与寻常人略有不同的左脚。

苍白,清秀。

但因为常年跛足,瘦削得有些过分,形状也有些改变。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下,有些隐约。

他脚面上,有许多浅浅的疤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

倒是脚踝后面,半条疤痕都没有,干净的一片。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让人一眼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