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生出点兴趣来,想尝尝这画皮妖的滋味儿。
只可惜……
接触的机会少了些。
陆锦惜摇了摇头,心里叹气,有些意兴阑珊,只垂了眼帘,含了半口清茶吞下去,暂时把这念头放下了。
什么嫩草老草,如今都是吃不着的。
她还是收敛收敛心思,专心料理料理“窝边草”的好。
窗外头,难得出了和风丽日,蓝天白云挂在弯弯的玄黑檐角上,已有了开春的味道。
陆锦惜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转而吩咐白鹭青雀:“我去午歇半个时辰。下午鬼手张要来给大公子诊病,少不得要去那院子里,候着看看情况。你们看着钟,到了点儿记得叫醒我,免得误了事。”
“是。”
白鹭青雀都应了声,又上前去帮她褪了外袍。
陆锦惜便缩回了床上,拥着锦被睡了有半个时辰。到了点儿,白鹭青雀一对屋里摆着的西洋钟,便将她叫了起来。
这时候,距离申时也还有半个时辰。
陆锦惜起身来梳洗一番,又打整了头面,换了一身出炉银绣绿萼梅素缎褙子,冷蓝掐牙滚边,又抱了个手炉,才往薛廷之那偏僻的院落去。
对这个庶子,她原本不在意。
只是对方这腿终究要治,且偏偏有夜里那一次“撞破,陆锦惜不多疑,但该疑的地方却不会放过。
一切,就看看今日鬼手张来,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今早她已给薛廷之那边新拨了伺候的人。
所以今天从花园小径那边来,走过演武场后,陆锦惜抬眼便瞧见了院门旁守着的一个小厮,隐约还能瞧见里面有三两个丫鬟在走动。
小厮见了她,倒也激灵,躬身就拜:“给二奶奶请安。”
“起吧,不必通传了。”
陆锦惜摆了摆手,叫他起身,便径直走了进去。
院落还是那样简单。
五间屋子,一口深井,马已拴在马厩里。
院落中央,竟用矮桌搭了两张大木板,上头排着一本本旧书,大多摊开了来。有些泛黄的纸页,映着天光也显得明晃晃。
三个丫鬟就站在旁边,把才从屋里搬出来的书,一本本翻开放上去。
陆锦惜还没走近,远远见着,只觉这几个丫鬟年纪都不大,脸上却都带着几分怏怏,倒像很不高兴。
那放书的力道,倒跟书有仇似的。
她心里门儿清,便笑了一声:“这是在晒书呢。”
几个丫鬟听见,这才一回头。
一见却是立刻吓了一跳,忙将手中书本放下,都拜了个大礼下来请安:“奴婢们拜见二奶奶,给二奶奶请安。”
声音倒是清脆。
个个脸上那不高兴的表情也都收了回去。
陆锦惜看得一乐。
她也没叫她们起,只走上前去,站在那排满了书的矮桌前,拿了一本起来,一翻名字,竟是《长短经》。
这书乃前代人所著,又名《反经》,以古为镜,所引经史子集无数,却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全以忠奸论人物。
其意,在提醒人要知一二,知正反。
由此可做到“识人量才,知人善任”。
陆锦惜曾看过一半,剩下的还没来得及看全。
拿着这书,她便不由翻了两页,只见书页虽旧,似常被人翻阅,上头却无一个注解——新的旧的都没有。
这倒是奇了。
看这书模样,该是薛况留给他这宝贝血脉的旧书,竟没有其他书上都有的批注……
陆锦惜心里有些猜疑,恰又逢着这内容是她没瞧过的,一时没留神,竟多翻了两页。
这可苦了那蹲身行着礼的几个丫鬟。
二奶奶没叫,她们哪里敢起?保持着那姿势,可谓是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薛廷之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恰好瞧见这场面。
那一位仁善的嫡母,一身素净雅致,在天光下低垂了螓首,翻书细读。
纤细如削葱根的手指,搭在泛黄的纸页上,由那衣角袖口的绿萼梅绣纹衬着,是一派温文的诗书气韵。
若单单这么看着,真叫人目眩神迷。
薛廷之都不由被晃了一下眼。
可随之,他目光便落在了她脚边不远处。
几个才分下来伺候他的丫鬟,蹲身跪在地上,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得,脸色全都惨白的一片。
眼瞧着就要哭出来了,梨花带雨的。
这对比,美人与蛇蝎?
有心,还是无意?
薛廷之眉梢微微一挑。
他顿了一顿,还是打檐下走来,因有跛足,再怎么平衡,也有些一瘸一拐。到得陆锦惜身前,他便躬身行了礼:“廷之给母亲请安。”
嗯?
陆锦惜听见声音,这才抬起头来,薛廷之竟已在她面前了。
她顿时一哂,道:“我见你这里晒着书,没留神抽了本出来看,倒看进去了。”
薛廷之扫了一眼那书,却是眼角暗跳。
这一位嫡母……
真是很能挑书的。
他垂眸道:“前阵子屋内潮湿,所以廷之才想着把书翻出来,见见天光。这些书都是寻常书,母亲见了若喜欢,廷之让人送去您那边。”
“这倒不必了。”
陆锦惜打量他一眼,唇角挂着几分真假不知的笑意,把书给合上,却不放回去,只拿在手里。
“我也就随便翻翻,这书在外头可也不很容易买到。你借我翻上两日,我改日叫人送回来也就是了。”
天光有些晃眼。
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大好。
陆锦惜一想,便对薛廷之道:“今早为你去回生堂,请了鬼手张。他过了申时,便来给你看诊,咱们还是先进屋说话吧。”
说着,她便款步往屋内去。
薛廷之看她驾轻就熟模样,好似在自己院落中一般自然,心里觉得微妙。
再一看这院落里新增的摆设与使唤下人,一回想,他才意识到——
安生日子,到这里算是完了。
心里莫名有些梗得慌。
院落地上还跪着那几个瑟瑟发抖的丫鬟,薛廷之回看一眼,心底没有半点怜惜,只是觉得有些意思。
从她们身上,他竟隐约窥见了这一位嫡母的“冰山一角”。
被陆锦惜派来这里,也敢轻慢。
活腻味了吗?
薛廷之划过了几分讥诮,面上却只淡淡道:“都起来吧。”
几个丫鬟听了这话,想要起身,可又不知道薛廷之的话管用还是不管用,相互望了一眼,竟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该不该起。
薛廷之一看也笑了。
他索性没管她们,自入了屋去。
陆锦惜已坐在他书房靠窗的暖炕上,把那书放在几上,却端了桌上搁着的一只青瓷小盖钟起来看。
釉色深青,底部却有几个冒出来的黑点。
她只记得,她前阵子叫人给薛廷之添的,是两套邢窑白瓷的茶具,一不是青瓷,二也不会有这瓷器上的小瑕疵。
两道远山眉微蹙,又慢慢舒展开。
陆锦惜垂眸掩了眼底几分冷光,将这小盖钟搁回了几上。
她也没看刚走进来的薛廷之,只冷笑一声,对白鹭道:“前几日给大公子这里分东西,是赖昌在管着吧?儆猴正愁找不到鸡来杀,他倒把脖子凑上!还有小半个时辰,你去,叫他滚过来。”
第43章 做得皇后
赖昌乃是府里管事的二把手,当年伺候过大将军薛况,算是府里资历老的下人一个。
听了陆锦惜这话,白鹭登时就吓了一跳。
她原还没明白为什么,可目光一落在几上那青瓷小盖钟上,就立刻反应了过来:当初叫人打点大公子房里添置的东西,一应的器物单子也从她手里过过,还记得个大概。
这分明是下头人又作死了!
白鹭心道今儿个怕是有人不能善了了,便应声道:“奴婢这便去叫。夫人,账册也要寻来吗?”
“也寻来吧,免得一会儿跟我打马虎眼。”陆锦惜一手支着深檀色的引枕,眉梢略略一挑,这才看向了薛廷之,“大公子进来了,你腿脚不利落,赶紧坐下吧。”
白鹭出去叫人,青雀依旧留下来,站在她身边伺候。
薛廷之进来后就不远不近地站着,方才这一位嫡母的一番话,他都听在耳中,心底复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越来越看不清了。
她越是通情达理,便与他脑海之中固有的印象相去越远,越来越陌生。
而陌生,代表着的是算计落空、不好掌控。
“谢母亲。”
薛廷之应了,依旧没坐在陆锦惜对面,只靠坐在了她左手边的椅子上,跟上次一样。
陆锦惜当然看见了,只是她也不在意。
这间书房里,因近日添置了不少东西,看起来倒不那么空荡荡了。
她着眼打量了一番,竟起了身来,随意走动了一圈。
墙上新挂的绣幅上扫过,也从桌上那排布着的笔墨纸砚上扫过,镂雕成太湖石模样的青玉笔山,影青瓷的三足蟾蜍砚滴……
安心做事的本事没有,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把戏却玩得很溜。
陆锦惜拿了那笔山起来,对着天光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些东西,大公子用着还习惯吗?”
“回母亲的话,目今一应器用摆设,皆是您吩咐下人新添,倍胜于往昔。”薛廷之顿了一下,才道,“母亲一片心意与体恤,都是很好的。”
“你倒是很会说话的。”
陆锦惜走了回来,拿着那镂雕太湖石青玉笔山,轻轻放到了几上,与那小盖钟排在一起。
“只可惜,这心意也被人糟践得差不多了。”
这话当然不是骂薛廷之。
薛廷之也很清楚。
送下来的东西,优劣不均,明摆着是有人从中攫取。可这些涉及到内宅银钱的事情,本不是他一个“晚辈”和“庶子”应该插手的。
所以此刻,他没有接话。
陆锦惜也不说话了。
她重新翻开了那本《长短经》看起来。
薛廷之注意到她翻开的位置,正在一本书的中间,这代表着,前面那些部分,她有极大的可能已经看过了。
这种书,很有权谋的味道在。
正如陆锦惜先前所言,在外面,这书其实不容易买到。薛况出身将军府,本也带兵打仗御下,有这本书很正常。
但陆锦惜是女儿家。
陆大人教她诗书不算什么,若是连《长短经》也教,就有些不应该。况且,她若吃透了这书,哪里又会在府里被欺压这许多年?
薛廷之心里那迷雾一般的疑云,又生了出来。
屋内一时安静极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陆锦惜翻动着纸页的声音。
片刻后,一个身穿桃红色比甲的丫鬟走进来,端上了茶:“奴婢给二奶奶和大公子奉茶。”
陆锦惜抬眼一看,是个她没见过的丫鬟。
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杏仁眼湿漉漉的,肌肤雪白,唇色粉红,打扮也极为精致,看上去很标致,别有一种温婉灵秀气。
她打量一番,端茶问道:“你便是香芝吧?”
“回二奶奶的话,奴婢便是。”
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眼睫微颤,怯生生的,有些害怕。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买来的糖人儿。
陆锦惜知道,这是府里前不久从江南采买来的丫鬟,没来得及教调很久,就被她急急调了来,放到薛廷之身边。
看年纪,只怕也才十四五模样。
她当时跟白鹭青雀说,要个模样可人的当大丫鬟,这个倒是够了。
向着,陆锦惜点了点头,也没再问,埋头喝茶。
香芝又转过来,将漆盘里另一盏茶奉给薛廷之,垂首低眉间,耳根子有些微微发红。
薛廷之冷眼看着,端了茶,却没多说一句话。
香芝满怀都是忐忑,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有些发白。
她进府的时间毕竟还太短,懂得也不多,这一下连话都不敢多说,眼底浸出点泪光来,无声地退到了薛廷之的身边站着。
是个菟丝花似的丫头。
陆锦惜将这一幕收入眼前,又看薛廷之一脸无动于衷模样,估摸着这新来的一拨丫鬟他应该不很喜欢。
可这实属正常。
她要在哪个部门任职,手底的血忽然被上司换掉,怕也会警惕膈应上很久,慢慢料理的。
是以,陆锦惜只当在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怡然地放了茶盏,继续看书。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白鹭掀了门帘,捧了账册走进来:“夫人,赖管事已叫来了,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