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放下轿帘,道:“跟去看一下。”这里离原来的薛家旧园本不太远,碰上老木也不是什么奇事,沫儿觉得婉娘有些小题大做,撅着嘴巴跟在老木身后。

这条巷子并不窄,只是前方被圈成了园子,巷子只通了一半,成了个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面空地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旁停住,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着旁边一个角门,压低声音叫:“老大!老大!”门闪开一条缝,老木一溜烟儿地跑了进去。

沫儿跟过去一看,这里竟然是个坊市的后门,传来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门框上方一个小牌匾上书“药园”。药园沫儿是去过的,曾和文清一起在这里买过几种草药,只是一直走的正门。

角门虚掩,连着门廊。沫儿凑近了看,两侧的多家药房大门紧闭,空荡荡的甬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无趣得很,绕了几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处卖风筝的档口,见沫儿回来,随便买了两个风筝朝前走去。沫儿气喘吁吁地追上去,道:“老木不过是找人罢了。没什么事。”

婉娘道:“他找谁?”

沫儿道:“找他们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惊,不禁懊丧。低头想了片刻,遗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讪,说不定几句话就套出来了。”

婉娘笑着道:“走吧。”

前面便是药园的正门。迎面一个高大的龙盘祥云牌坊,上面镶嵌着一块古典大气的汉白玉牌匾。药园今日尚未开市,门口一片冷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匆匆忙忙地提着药包走过。

药园原本是为皇家提供生鲜药材、加工炮制药料及培育医药生而设置,自隋时就有,后大唐沿袭旧制,只是药园的范围渐渐扩大,在药园内开辟一处院落,医师可申请对外坐诊看病,俗称药园诊疗院,便是此处。

往里走了百十步,才看见几家开市的堂口,一个门口悬挂了旗帜上书“济世堂”,一个门上的牌匾写着“百草堂”,还有一个直接写“胡氏医馆”。几个身着医园生服装的年轻人斜靠着门,百无聊赖地远远聊天,老医师却不见一个。

婉娘眼珠一转,推沫儿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儿一梗脖子正要犯犟,见婉娘一脸狡黠,顿时明白,“啊”一声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连忙扶住,哭喊道:“你怎么了?”沫儿手捶着胸口,双眉紧皱,嘴巴微张,似乎透不过气来。文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儿又摇又晃,大叫“快来人哪!”

几个医园生围了过来,探头观看。婉娘抬起头,急道:“请医生救人。”

一个瘦少年踌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么?”旁边一个敦实少年道:“不过看脸色、嘴唇都还正常。你家师父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过年,要明日才能回来呢。”

文清见连婉娘都泪眼蒙眬束手无策,不由得心中大骇,心想沫儿定是撞了邪,早知道刚才应该自己去跟踪老木,一边抚着沫儿的后背,一边哀求道:“请几位医生大人施救。”

敦实少年迟疑道:“我们几个都是刚入学的医生,只负责卖药,尚不能给人诊治。”

婉娘将手放下沫儿鼻子下试了一下,放声哭道:“弟弟啊,可怜你心悸症好多年,好不容易听说药园里有位高人能够治疗心悸症,没想到还没找到高人,你就……”哭得极为悲切。

另一个圆脸少年老成些,皱了皱眉,搓手道:“我来试试。”伸手掐住沫儿的人中。这少年用力极大,疼得沫儿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却一动不敢动。

圆脸少年见掐人中无用,便拉了沫儿的手,像模像样地把脉。沫儿一见要穿帮,赶紧手脚乱舞,让圆脸少年无法靠近。

圆脸少年无奈,后退了一步道:“我家师父也不在。”

婉娘擦了一把泪,哀求道:“听说药园新来了一位高人,专治心悸症的,今日可在?”

圆脸少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家师父治疗这个也是很可以的,可惜今天有事。”

敦实少年抱歉道:“不如你们赶紧带他往前面看看,哪家有医师坐馆。”

沫儿无奈,只好装作幽幽转醒,轻咳了几声,无精打采地靠这文清身上。文清已经发觉沫儿和婉娘在演戏,也可怜巴巴道:“几位哥哥,这里哪家专治心悸症的?”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人,进了百草堂和济世堂买药,敦实少年和圆脸少年连忙过去招呼,剩下那个瘦少年看着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抓了几十文钱,道:“这位小哥,若知道烦请告诉一声。”

瘦少年看起来年龄尚幼,吸了几下鼻涕,迟疑道:“我师父……说那人是江湖术士,骗人的。”并不伸手接婉娘的钱。

婉娘强将银钱塞到少年手中,急道:“哪怕他是骗人,我们也想试试。”

瘦少年随手指了一下前面,道:“就在前面过去两个路口的拐角出,刚开的,没挂牌匾的那家。”将手中的银钱重新丢回来,扭身跑了。

婉娘赞道:“好孩子。”拉起沫儿,拍打了他身上的尘土,低声道:“到了前面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

沫儿捂着胸口蹒跚着离开,直到刚才那三家医馆都看不到,才摸着人中吸着冷气道:“掐破了皮了!”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厉害,演什么像什么。”

婉娘掩口笑道:“小骗子一个。”

沫儿翻白眼道:“大骗子一个。”

走过了两个路口,文清担心道:“婉娘,宝儿的心悸症真的是在这里治好的?我们别找错了人。”

婉娘也不答话,绕着拐角处一个小堂口看了又看。这家堂口不大,也就一间,比起其他堂口动辄三间临街门面显得寒酸了许多。且门上未挂牌匾,像是刚开始开堂坐诊,尚未来得及起好名字。

门并未栓死,开了一条缝。婉娘和文清在一旁放风,远远地装作欣赏旁边一家医馆牌匾上的字。沫儿凑上去,从门缝往里看。左边摆放着柜台,里面一溜抽屉上写着各种各样的药名,右边一个小门,挂着个青布帘子。

沫儿皱着鼻子闻了又闻,正要说话,只见里面的布帘一动,似乎有人要出来,连忙跳开。

过了半晌,也不见有何动静。沫儿心道,这样能看到些什么?还不如冒险进去一探。也不和婉娘商量,自己皱巴着脸,将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捧着胸口上前拍了拍门,结结巴巴叫道:“医……医师!俺心口疼咧……”

※※※

一句话未了,婉娘拧着耳朵将他拎到了后墙处,低声训斥道:“刚才不是说好不许轻举妄动的?”

沫儿揉着热辣辣的耳朵,怒道:“我最讨厌别人拧我耳朵!不进去看看,岂不是白来了?”

婉娘摆手叫旁边防风的文清,悠然道:“我已经看明白了,走吧。”

走出药园,文清赶了车,径直去了祥云客栈。沫儿对祥云客栈尚怀恨在心,但一想到可以见到宝儿,而且有很多好东西吃,便高兴起来。

※※※

今日沫儿有了经验,进入客栈时坚决不使用任何东西,那些小二态度倒也不错,愣是保持着一张笑脸。柳中平已经在账房处有过交代,三人轻车熟路,很快便见到了宝儿。

刚巧柳中平有事外出,仅宝儿和乳娘在房间里玩耍。宝儿一见婉娘,便飞扑过来,抱着婉娘又笑又亲。七八日未见,宝儿气色如常,看起来比以前更好些。

沫儿盯着宝儿看了半晌,趁宝儿去取玩具,拉拉婉娘衣袖悄声道:“宝儿真的好了?”

文清见说,欣喜道:“太好了!”

沫儿疑惑地看了一眼文清,嘀咕道:“莫非那个医师果真治得了心悸症?”

婉娘笑而不答。宝儿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绒布小猫叫道:“姨姨,你看我的小花猫!”婉娘将宝儿抱了起来,朝沫儿微一点头,随意道:“你再看看。”

祥云客栈的房间极大,正中部分摆放着桌子椅子,旁边是炉火,墙壁上挂着书画和玉器摆件等;一端用雕刻精致的藤架隔开,后面是卧室,隐约可看到一张红木雕花轿式大床。

沫儿随意走到地上的玩具旁边,一不小心,将一个金线蹴鞠直直地踢了过去。蹴鞠穿过藤架底部,进入了床底。

沫儿嘴里道:“哎呀,不好意思。”连忙跑进去,趴在地上去捡。起身时顺手将床上挂着的银红色帐幔一撩,床上整齐地叠着两个软缎锦被,并无异样。房间里也没有任何让人不安的东西或者异常的气味。

沫儿放了心,拿了蹴鞠转身要走,却见左边窗台处放了一小盆花草,绿中泛红,样子柔弱,不禁心里一惊,高声叫道:“宝儿,这是你种的?”

宝儿跑过来道:“不是,我来的时候就有的。”沫儿凑近了又看又闻。婉娘来牵了宝儿的手笑道:“瞧你这个哥哥,狗鼻子一样的。”

不过是一株寻常花草,沫儿松了一口气。自从听说关于香木的故事,无论看什么花草都担心它异变。

小二送来了一盘糖炒栗子和一些点心,沫儿丢了金线蹴鞠,拈起一块蛋卷正要放进嘴巴,只听乳娘尖声叫道:“小姐!你怎么了!”回头一看,宝儿嘴唇青紫,小脸通红,两手紧紧地撕扯喉咙,呼吸十分急促。

乳娘手足无措,绕着宝儿不住大声哭喊。婉娘皱眉道:“不要吓着孩子了。”抱着宝儿,轻抚着宝儿的胸口,柔声道:“乖宝儿,不要紧,姨姨在呢。”

宝儿看了婉娘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道:“姨姨,我难受……”

婉娘微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手里一个白色东西一晃,宝儿注意力被吸引,打起精神道:“什么?”

婉娘伸开手掌,里面是一个一寸来高的白色抓髻娃娃玉瓶,圆脸弯眉,十分可爱。宝儿猛吸了几口气,高兴道:“真漂亮!”一口气上不来,眼睛翻了翻又闭上了。

文清和沫儿都吃了一惊,乳娘在旁边泪花花地看着。婉娘打开玉瓶,倒出里面的花露,飞快地点在宝儿的眉心。宝儿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姨姨,这是什么?凉凉的,真舒服。”

婉娘轻柔一笑,俯身亲了亲宝儿的小脸,道:“宝儿,爹爹平时是带你去哪里看病的?还记得吗?”

宝儿的呼吸慢慢平缓,软绵绵地躺在婉娘的怀里,奶声奶气道:“当然啦,上面的字宝儿可是认得的。”

沫儿赞道:“宝儿真棒!是什么字?”

宝儿休息了一下,得意道:“药——园——”

沫儿看看婉娘,道:“宝儿,哥哥背你好不好?我们去药园。”

乳娘在旁边见宝儿无事了,刚松了一口气,一听沫儿这样说,又紧张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交代了,宝儿小姐哪里都不能去,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

沫儿顿时起疑,好奇道:“为什么?”

乳娘道:“老爷反复交代了,具体原因却没说。”

婉娘笑道:“别是担心小姐外出着凉罢?你放心,我照顾得好她。”

乳娘踌躇良久,道:“不行,小姐是老爷的命根子,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沫儿心念一动,追问道:“柳公子天天都出去吗?”

乳娘道:“说是帮小姐问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叹了一声,补充道:“这几日小姐越来越好,公子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公子每次回来,看起来都不太好。”乳娘是柳老夫人的丫头,对柳公子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见柳中平这几日心力交瘁,很是心疼。

沫儿正要再问,婉娘却突然道:“好吧,那就麻烦您再打些热水来,我给宝儿小姐洗把脸。”

乳娘不放心地看了看依偎在婉娘怀里的宝儿,转身出去打水。婉娘悄声道:“宝儿,我们和娘娘捉个迷藏,好不好?”

宝儿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一动,漾起一个笑容。

三人会心一笑,文清背起宝儿就走,沫儿拿起衣架的棉袍,婉娘拿了宝儿的兔耳朵帽子,尾随而去。

※※※

出了门,文清赶车直奔药园。到了那家堂口,沫儿跳下车闯了进去,婉娘抱着宝儿,撩开青布帘子,四人走进后院。

这个后院就处于药园的后门旁边,三间带有回廊的抱厦,房门紧闭,围着一个方形天井。一端回廊下放着捣药的石臼和器具,另一端放了些未经炮制的生药材。天井正中,种着一丛冬篱藤,通体翠绿,长势喜人。

沫儿叫道:“请问有人吗?”

一连叫了多声,也无人回应。婉娘将宝儿递给文清,自己走到天井,欣喜道:“这冬篱长得倒旺盛,沫儿,你去车上取花囊来,我采些新生的叶片,回去做眉黛正好用。”

沫儿嘟囔道:“占便宜也分个时候吧。”婉娘催促道:“快去,培育得这么好的冬篱可不多见呢。”

余音未了,只听一声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左边一间房门打开,一个黑脸男子隐在门后,看不清五官,冷冰冰道:“你们做什么?”

婉娘粲然一笑,行礼道:“啊呀,莫非你就是医师?”

黑脸男子哼了一声。婉娘道:“我一朋友之女突发心悸症,恳请医师诊治。”说着将包裹着宝儿的棉袍打开,抱了宝儿过来。

宝儿已经熟睡,鼻翼微动,小脸苍白。黑脸男子一愣,甩袖道:“我不是医师。医师今日不在,请到别家求医。”

婉娘“哦”了一声,失望地走开,身后叮当一声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

几人都朝地上看去。一个两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带着一条红色丝线。沫儿弯腰捡了起来,递给婉娘。黑脸男子神色一变,盯着黑瓶似乎想说什么,却未作声。

文清将宝儿用棉袍包裹好,接了过来。婉娘抬头看看天色,回头问道:“请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黑脸男子摔门而去,喝道:“还不快走?”婉娘也不在意,回头懒懒地道:“午时三刻啦。”抓起黑瓶,狠狠地摔在冬篱的石砌花基上。一股白气从破裂的黑瓶中冲出,在午时阳光的照射下瞬间消散。宝儿蠕动了一下,眉头紧皱,哼了几声又沉沉睡去。

黑脸男子一声惊叫,扶着门框,指着婉娘咬牙切齿道:“你……你!”

婉娘用手搭起凉棚,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喃喃道:“看天象这点,我总是悟性不足。不如你教教我罢。”

黑脸男子板着脸,冷笑了一声,道:“晚啦。”

婉娘叫过文清,附耳说了几句,文清面露喜色,抱着宝儿走了。

婉娘看着文清赶着马车回去,才回身笑道:“这神都还是太小了,想躲都躲不开。”说着也不管黑脸男子愿不愿意,推开屋门便走了进去。

黑脸男子僵硬地闪在一边,身影似曾相识。沫儿突然失声叫道:“你是……老大!”

老大斜觎了沫儿一眼,眼神冰冷阴霾,正是沫儿第二次被当作小五,绑去的那间屋里见过的黑脸人,沫儿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躲到婉娘身后。

外面的阳光仿佛被隔绝了一般,房间里十分阴暗,冷得像个冰窟。对门口的墙壁上设了个陈旧的木龛,地下放着一个土黄色蒲团;房间另一端用红色粗糙土布隔开,里面是卧室。

婉娘环视了一周,笑道:“这地方倒好。”

老大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闭上了眼睛。婉娘撒娇道:“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难道要我自己动手?”

老大腰背僵直,极力压住怒气,一声不响。

婉娘轻笑一声,一把扯开身边的粗布帘子。后面床上,柳中平闭目直挺挺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

婉娘看了一眼柳中平,佩服道:“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可真够不容易的。”

老大嘎嘎地笑了起来,双眼猛然睁开,精光四射:“你来晚啦。”沫儿觉得这种眼神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婉娘随口问道:“他死啦?”沫儿吃了一惊,不住地斜眼看,却不敢离开婉娘步。

老大嘴角上挑,嘿嘿笑道:“没死。”

婉娘似乎毫不在意,看都不看一眼,道:“无所谓。死个把凡人,也没什么要紧。”

老大阴恻恻道:“当真?这么说我白费了诸多工夫。我看这个柳公子对你可是上心得很呢。”

婉娘眼睛亮晶晶的,道:“真的?”掩口娇笑不止,“对我上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沫儿偷偷看一眼婉娘,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大嘿嘿笑道:“那要恭喜你了——我对柳公子各种威逼利诱,只让他偷偷放一个驱魂瓶到闻香榭,就帮他无条件救他女儿,可他宁愿失去自己的魂魄,都不肯做可能不利于你的事。”

婉娘不屑道:“这些个凡人,向来喜欢自作多情。”

老大盯着她,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一直觉得,你在人间待得久了,难免会喜欢上俗世的风花雪月。”

婉娘调皮一笑,道:“谁说的?这世间情事,我看得最清楚。”

老大哈哈一笑,道:“其实婉娘干吗不试试看?我看这个柳公子风流倜傥,人品家世、学识见识都好,倒也算配得上婉娘。能享受人间情爱,多少仙童精魅可都求之不得呢。”

沫儿听得不明就里。今日来这里不是救宝儿吗,怎么只顾上谈这些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卢护和卢占元,香木和黄三,哪个能得了善终?难道教训还不够吗?”

老大放声大笑,震得沫儿耳膜生疼。

婉娘眼波灵动,笑意盈盈,道:“你费这些周折,不会就是告诉我柳公子喜欢我吧?”

老大骤然收住笑容,冷冷道:“我想和你谈谈条件。”

婉娘惊讶道:“和我谈条件?”用手点腮,自言自语道:“你指使香木重启冥思派,后又帮助香木返魂,以宝儿胁柳中平听命于你,我每次总是晚一步,怎么你如今要放下身段和我谈条件?”

老大的黑脸愈发阴沉,恨恨道:“哼,你破了香木的阴阳十二祭,收回了黄三的魂魄,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冰冷的眼光扫过沫儿的脸,沫儿紧张得不敢呼吸。

婉娘一脸天真,撒娇道:“都怪你,我还以为这都是香木兴风作浪呢,要知道是你,我好歹给你个面子。”

老大板着脸,鼻子哼道:“你几时给过我面子?”

婉娘笑道:“你不在云梦好好休养,怎么来了薛府做家奴?”

听到“云梦”三字,沫儿一愣,从婉娘身后探出头来——印象中的元镇真人白发童颜,长须飘飘,与如今的黑面短须完成不同,只是眼神的凌厉未改。

沫儿几次被抓,常听老四老木提到他们的“老大”,却未见过其真面目,而冥思派被剿之后,老大不知所踪,没想到老大竟然是元镇真人,且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

元镇真人仿佛知道沫儿想什么,用手一抹脸,剜了他一眼道:“我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

沫儿慌忙将头缩进去。婉娘嗔道:“你不要吓坏了我的小伙计。”

沫儿顿时觉得有些羞愧,挺了挺胸脯,迎着元镇真人的目光直直地站着。婉娘拍拍沫儿的肩,道:“真人上次说回云梦紫罗口,再不问世事的,怎么又如此大费周章搞出个香木事件来呢?”

元镇真人哼道:“我倒想。”

婉娘笑道:“好歹也是个得道的真人,还是这么看不开。你帮香木重启冥思派,只屈居一个副堂主,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冥思派被剿,香木及五个副堂主落网,只有一个逃走,竟然是他。

元镇真人表情木然,“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交换关系。我取我应得的,她得她应得的,没什么屈居不屈居的。”

婉娘好奇道:“我知道香木是为了美貌,真人从冥思派里想得到什么?”见元镇真人闭目沉思,又吃吃笑道:“我想不会是钱财吧?真人可不像我这么俗。”

元镇真人脸上的戾气消失,缓缓睁开眼睛,神色黯然道:“我的时日不多了,需要那些精气。”

婉娘笑道:“真人说笑呢,怎么会?你修炼多年,便是时日不多,再活个千儿八百年的也没什么问题。”

元镇真人长叹了一声,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拉起左臂衣袖,沉声道:“小师妹,看着同门一场的份上,请你帮帮我。”但见整条左臂肌肉干枯,紧贴在骨头上,隐隐发乌。

婉娘吃了一惊,颤声道:“师兄,你……你这是怎么啦?”上次因为闲情阁抓沫儿一事,婉娘本来曾下定决心再也不叫他“师兄”的,这一时情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元镇真人苦笑道:“是我作孽太多。每每修炼总是急功近利,导致气血不畅,不知怎么就累及了这条手臂。”言语之间充满了无奈。

婉娘迟疑了一下,走近仔细查看,沫儿拉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元镇的手臂微微颤抖,血管犹如晒干后的蚯蚓盘曲在骨头上。婉娘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紧绷的肌肉,沉吟道:“看来是气血淤积、精气不足所致。”

沫儿揉揉眼睛,困惑地看着。他的左臂上并未有萦绕的黑气,经络也正常,没有任何异样,不由地抬头去看元镇的印堂,却见元镇双目突然精光四射,微现得意之色,沫儿不禁叫道:“婉娘!”

“婉”字未及出口,元镇反手扣住了婉娘的手腕,哈哈大笑。沫儿扑过去对着元镇又踢又打。元镇飞起一脚,踹在沫儿的肚子上,沫儿飞出去几尺远,撞到对面的墙壁上跌落下来,满口流血,再也爬不起来。

※※※

婉娘手腕被扣,挣脱不得,惊叫道:“师兄你做什么?”

元镇真人狞笑道:“我早就劝香木,与其找其他生魂,不如利用黄三取你的生魂,她却自以为是,说不想得罪你。哈哈哈,没想到你落在我的手里。”手上力度加大,婉娘吃痛,软绵绵坐到了地上。

沫儿大急,吐了口满是血的口水,捂着肚子恶狠狠朝元镇扑来。元镇一手抓着婉娘,一手就势一挡,手肘撞得沫儿胸口生疼,沫儿不顾一切,抓住元镇的手臂张口就咬,元镇大怒,连踢带甩,沫儿却死活不松口。

婉娘皱眉叫道:“沫儿!松开!到旁边去!”转向元镇道:“师兄,他一个小孩子,你和他一般见识?”

元镇住了手,恶狠狠盯着沫儿。沫儿毫不示弱,怒目而视。

婉娘怒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快松开!”沫儿松了口,趔趄着站到旁边,看着婉娘涕泪齐下,强忍着不出声。

元镇的右臂有血不断渗出,衣服湿了一片。想来沫儿用了十分的力气,要不是婉娘制止,沫儿非咬下一块肉不可。

婉娘叹道:“师兄,真没想到你……”

元镇任由右臂流血,重新盘腿做好,咯咯笑道:“你三番五次和我作对,若不是你,我早就修炼成功了。如今这样,算是你对我的补偿。”

婉娘花容失色,惨然道:“没想到我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

元镇得意洋洋道:“你就认命吧!”他一跃而起,拖着婉娘来到木龛前,在下面的抽屉中摸索半天,拿出一个黑色小瓶,一支银针,将婉娘的手按在木龛上,拿起银针便要扎。

婉娘叫道:“等等!”回头看向沫儿,恳求道:“师兄放了他吧。如今这小东西对你来说用处不大,他好歹跟了我快一年,便是养只小狗也有感情了。”沫儿本来还想伺机而动,不料腹痛难忍,蜷缩在地上,看着婉娘泪如泉涌。

元镇道:“有了你,他自然没用。”

婉娘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既然师兄看中了我的功力,我就当是奉献一次罢。不过你既然设局抓我,干吗还取柳中平的魂魄?”

元镇不屑道:“他?我又不是香木,需要男子魂魄。况且他的生辰命数平常得很,不合我的生魂阵用。我只收了他几个月的精气。”

婉娘茫然道:“如此说来我更不明白了。难道小妹我的命数适用你的生魂阵?我瞧着十分不合适呢。”

元镇干笑了几声,道:“本来是不合用的,但是我已经在香木的祭台上吸收了足够的阴气,婉娘你多年的功力至阴至纯,拿来给我用正好合适。”

“哦,”婉娘点头,失神道,“原来如此。”朝四周看了一圈,道,“师兄果然手眼通天,这薛家,药园等,都可以为你所用,袁大逃脱也无人追查……我婉娘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沫儿悲痛欲绝,看到婉娘的无助,恨不得上去杀了元镇。元镇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凡世俗人,逃不脱情、钱、权三字,只要利用得当,这世间一切皆在我的控制之下。”

沫儿想到了建平公主。

婉娘闭眼道:“好吧。枉我在世修炼千余载。”

元镇抓起银针,烛火上燎烤。沫儿思绪纷乱。如今便是逃出去叫黄三,也来不及了;若是报官,这事太过离谱,没人能信,怎么办?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进沫儿的鼻子中,绝非草药的味道。沫儿一个激灵,趁元镇不注意,打了个滚儿朝另一边滚去。

※※※

柳中平躺在床上,毫无动静。沫儿龇牙咧嘴地爬过去,一把掀开床单。

床下放着一株暗红色的花草,仅有一尺来高,顶端的叶片正对着柳中平的背部。见有光线进来,花草微微一动。沫儿咬紧牙关,伸出一脚狠命朝花草蹬去,正中它的根部。

一阵腐臭的味道夹杂着香味冲进沫儿的鼻子。沫儿的脑袋嗡嗡作响,却强忍着,将花草连踩带抹弄了个稀巴烂。

※※※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沫儿显然判断有误,花草虽然没了,元镇却并未受任何影响,银针扎在婉娘的中指,血顺着银针一滴滴落在小瓶子里,婉娘的表情也越来越委顿,眼神涣散,站立不稳。

沫儿哭着叫道:“婉娘!”

元镇松开了婉娘的手,拿出一张写满符号的符,飞快地封在黑瓶上。婉娘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沫儿慌忙上去扶住,两人靠着墙壁站住。

元镇手握黑色小瓶,激动得颤抖不已。婉娘有气无力道:“师兄,你真的这么狠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