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一惊,回过神来,笑道:“那敢情好!我就可以天天吃麻花啦!”

王掌柜的脸霎时由白转红,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啊呀,有蚊子!”沫儿笑嘻嘻走上前,伸手在王掌柜左鬓角处一抹,惊呼,“好大一只蚊子!你瞧!”伸手给王掌柜看,果然手心一个斑点状的血迹,好似一只吸足了血的蚊子被打死了。

王掌柜只顾频频点头。沫儿绕到王掌柜右侧,嘻嘻笑道:“王掌柜,我家夫人想吃你做的麻花而已,你出这么多汗干什么?你怕我们买不起吗?要不我拜你做师傅,等我学两年,就把这店还给你,怎样?”

王掌柜垂手立着,赔笑道:“小爷说笑了。我这店本小利薄,鄙人手艺又不精,哪值得夫人如此费周折呢。”王掌柜这才第一次仔细看沫儿,好似认识一般,心下疑惑,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沫儿踮起脚尖,比划着:“两年我就长这么高啦。”一不小心,向左一歪,右手正好按在王掌柜的太阳穴上。残留在王掌柜身上那些若隐若现的黑气瞬间消散。

婉娘皱眉道:“沫儿,不得无理。掌柜的,你开个价吧。”

沫儿做个鬼脸儿,规规矩矩站在婉娘后面,眼睛却溜溜看着店外。

王掌柜苦笑了几声,道:“夫人,实在是难为小的了。”

婉娘却不理他,兀自闭目养神。

差不多过了一刻工夫,婉娘睁开眼道:“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掌柜的鼻头都红亮起来了:“实不相瞒,这小店是小的心血,实在是不能卖掉。夫人若爱吃,小的每日遣伙计送到府上就是了。”显然下定决心,坚决不肯出售。

午时一刻已经过去了。沫儿在后面皱皱鼻子,四处乱嗅:“什么味道这么臭?”

婉娘皱起眉头,愠怒道:“这是什么味道?亏你还是做食物呢!”

文清也使劲吸了吸,却一脸茫然:“哪有臭味?我怎么没闻到?”

王掌柜只管垂首称是。

沫儿捏着鼻子顿足道:“快走吧,快走吧,臭死了!夫人要这么个臭麻花店做什么?”

婉娘拂袖道:“文清,付了麻花钱,走罢。”扭身出门,文清丢了一锭银子,跑出店门。

王掌柜还没明白过来,婉娘一行已经走了,留下他和伙计二人面面相觑。

※※※

路上行人甚多,马车走得并不快。沫儿心里很是轻松。幸亏王掌柜没认出他是三月三集市上的小乞丐,不然只怕要起疑心。

文清赶着车,看沫儿嘴角似有笑意,便问道:“刚才哪有臭味了?我怎么没闻到!我们不是要买麻花店吗?”

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车中轻笑道:“好沫儿!比文清机灵多了——其实只抹一侧的太阳穴就行啦。”

沫儿叫道:“那你不早说?害我还要想尽办法去抹右侧?”

婉娘笑道:“还说呢,这么贵重的腐云香,都被你浪费了!”

沫儿正要辩解,却看见张麻子站在前面街口,手里拎着一根烧火棍,指着远方骂骂咧咧,料是又有乞丐或与人发生了口角。

沫儿拍手唱起来:“好小子,长得瞎,憨斑鸠脸儿麻子花……”歌还没唱完,街口牌坊上的“贤德”牌匾突然脱落,直直地砸了下来,“咣当”一声巨响,整条街都震得抖了一抖;惊叫声、呻吟声、哭喊声都响了起来。

骂街的张麻子正好被砸在下面,飞起的碎石伤了几个过路的行人,还有一小块碎石飞到一家店的油锅里,溅起的热油烫得旁边的伙计嗷嗷直叫。

附近几个身强力壮的街坊招呼着把石块搬开,张麻子脑浆子流了一地,四肢抽搐着,眼见活不了了。

沫儿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血水顺着地面的青石缝隙蜿蜒而行,心中一片混乱。文清抓住他的手臂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耳朵旁嗡嗡直响,最后汇集成一句话:张麻子死了。

如何回到了闻香榭,沫儿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自己就像簸箕里的沙石,一会儿被扬上去,一会儿又被抛下来。有时周围一片冰冷,就像他以前赤脚走在冰上;有时觉得周围又变成了火海,烤的他浑身火辣辣地疼。

※※※

方怡师太抱着他,在他的小脸上亲亲。他咯咯地笑,伸手去摸师太的光头。

他指着那个经常不怀好意地盯着方怡师太的杨大,稚声稚气地说:“你就要死啦。大石头砸死你。”杨大下山时果然被石头砸死了。村民说,梅庵里有个妖孽……

到处都是火,沫儿被呛得咳了起来。方怡师太把湿衣服捂在他嘴巴上。

方怡师太带着沫儿住在一个山脚下,没人打骂他们。方怡师太教他认字,沫儿很高兴。

到处都是黑气,将方怡师太缠得越来越紧。沫儿扑上去赶,可怎么赶也赶不走,那种味道也越来越浓……沫儿放声大哭。

小木屋被点着了,沫儿趴在旁边的山石后,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沫儿饿极了,去捡河里的冰块吃,吃得牙齿打颤,浑身冰冷。

张麻子顶着满头满脸的血,指着他喝问:“为什么是我?”

……

小乞儿方沫儿,在初进闻香榭的第二天,就足足病了七天。

柒 解语花

〔一〕

婉娘一句“记得三月三之事”的询问,引沫儿回忆起自小被视作妖孽的往昔。只见他一张小脸忽而惨白,忽而紫胀,拳头时不时捏紧又松开。可婉娘只做视而不见,继续与那蛇精周旋。

※※※

“三月三?”只听公蛎干咳了两声问:“三月三何事?”

婉娘道:“既然公蛎已经忘记了,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顿时紧张,叫道:“婉娘,婉娘,我当时第一次来洛阳城,没想到人间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便一下子不能自持,却没想到你是……当时偷了你的玉鱼儿,也是因为仰慕婉娘,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婉娘笑眯眯道:“真的吗?就这么简单?”伸手道,“那就还我吧。”

公蛎咝咝半日,才苦笑着道:“婉娘要拔了簪子才行。”

婉娘示意,沫儿去拔了玉簪。

公蛎伸长脖子,咕咕咕咕地吐了几下,吐出一个晶莹的玉鱼儿来,然后又面有愧色道:“只有一个了,另一个……”沫儿取了,在酒楼为客人准备的洗手盆里洗了递给婉娘——这个玉鱼儿除了镌刻方向与沫儿当时捡到的那个相反外,其他的竟然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儿。

婉娘欣赏着玉鱼儿,笑道:“怎么回事?拿走了两个,却只还回一个?”

公蛎尴尬道:“婉娘知道,小生……小蛇吃不得苦,耐不下心,多年修行仍只是半个人形,丑陋不堪。那天三月三在街上碰到你时一……一见倾心,便趁你不备偷了玉鱼儿,立志要修成一个英俊人身,再回来找你。当时看到你发现了,就匆忙附在一个老叫花身上,哪知忘了将玉鱼儿藏起来,刚上了老叫花的身便被街头的无赖张龙劈手夺走了一个。”

婉娘笑道:“真是好笑,修炼多年的水蛇精,竟然要受洛阳街头的混混欺负,传出去都是笑话了。要是鳌公知道了只怕要被你气个半死。”

公蛎厚着脸皮道:“后来我四处寻了,找不到那张龙,想修成个英俊少年又不知要过多少年,只怕那时你已经老了……”又赶紧诚惶诚恐道,“我当时不知道婉娘的厉害,否则,当然知道婉娘是不会老的……呸呸呸,要是知道的话,我也没胆去偷婉娘的玉鱼儿……”

看公蛎这样绕三绕四的,连沫儿也笑了。

“这次是怎么回事?”婉娘问。

公蛎低眉顺眼道:“我不想修炼,又不敢去见鳌公,就去四处游历了一番,一个月前才回洛阳。”

婉娘道:“正好遇到宋公子落水,你救了他,然后见他人俊才高,就附在了他身上,是不是?”

公蛎急忙道:“小生并无恶意!并无恶意!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坏事!”

婉娘板起脸道:“好一个并无恶意!你这样附在人身上,影响人家的正常生活,还说并无恶意?要是鳌公知道会怎么样?”

公蛎不住地伸出舌头舔嘴唇,诚惶诚恐道:“婉娘手下留情!公蛎再也不敢了。”

见婉娘不悦,又赔笑道:“看在小生赠与婉娘血珍珠的分上,恳请婉娘放过小生。”

婉娘愠怒道:“赠与?你可是用它来买我的眼儿媚的。怎么叫赠与呢?”

公蛎频频点头:“是买,是买,不是赠与。”

婉娘叹道:“这就罢了,但你偷了我的玉鱼儿,还弄丢了一个,你说怎么办?”

公蛎额头渗出汗来:“婉娘,小生道行低微,实在找不到张龙那厮去了哪里,只怕那个玉鱼儿……”

婉娘一副为难的样子,思索良久,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这次就饶了你,我自己去找那个玉鱼儿,但你要帮我一件事。”

公蛎迟疑道:“什么事?”

婉娘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儿。我想要一片龙鳞,想烦你去鳌公那里讨来。”

公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为难道:“鳌公严厉得很,我去讨,只会被打。”

婉娘娇声笑道:“谁说让你当面讨要了?公蛎如此聪明机灵,还能找不到办法?”

公蛎一听婉娘夸他聪明,双眼顿时烁烁闪光,沾沾自喜道:“那自然,那自然,虽然我道行不深,但比聪明机灵可是一点都不差的。”

婉娘赞道:“所以这事还非求公蛎不可。那公蛎什么时候能将龙鳞给我?”

公蛎想了一下,道:“明晚吧。”

婉娘笑道:“明天就用自己修的人形来见我吧,不要再用宋公子的。”说罢嫣然一笑,道:“请公蛎把这顿饭钱付了吧。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一看婉娘笑颜如花,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慌忙点头道:“当然,当然。”

※※※

沫儿跟在婉娘后面下了楼,道:“文清去套车,怎么这么久还不来?”

婉娘道:“我已经让黄三告诉文清不用来了。”

沫儿有心问下关于黄三说话的事情,又忍住了,而是问道:“宋公子……水蛇买的这个眼儿媚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婉娘笑道:“香粉里放了莨菪,花露里放了龙鳞花。莨菪本身是有毒的,少量内服可以安神定痛,外敷有驱邪避秽之功效;花露中的龙鳞花,对人来说有凝神醒脑之功效,对变幻或依附于人形的仙家,却具有显形功效。宋公子能被公蛎附身,也是自身精气神不足所致。这样的香粉花露一起使用,宋公子的心神凝聚,公蛎就难以再附上了。加上今晚他正好提议要喝酒,杜康酒是纯粮酿造,物之精华,自然就把公蛎给逼出来,现了原形了。”

沫儿哼道:“叫什么公蛎,不就是条水蛇嘛。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另一条玉鱼儿已经找到了?哈,你一早就想好了,要他帮你去偷或者抢龙鳞。又得了血珍珠,又拿回了玉鱼儿,还得到了龙鳞,真是一举三得。”说着又狐疑道,“我如今更不相信,三月三那天,凭这条水蛇的臭水平,能从你身上偷走玉鱼儿,而且还一偷两个。”

婉娘摇着团扇,嘻嘻笑道:“你这么聪明做什么?嗯,我故意让水蛇偷了我的玉鱼儿,就是为了诓你来闻香榭,好多一个机灵的小伙计用。我可是个坏人,你要小心。”

沫儿白她一眼,心里将信将疑。难道连自己三月三那天发现玉鱼儿,一切都是婉娘安排好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

一路走回家去,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扛着裹了稻草的木棒,木棒上面插满了一串串鲜红透亮的糖葫芦。沫儿本来已经很饱,一见糖葫芦,不禁眼馋,又拔不动脚了,吵着要婉娘买。

婉娘不依,笑道:“瞧你这小肚皮,还填得下东西吗?”

沫儿眼巴巴望着糖葫芦,道:“就是吃撑了,才想吃个糖葫芦消化一下。”

看婉娘不为所动,突然想到,婉娘答应每月有二百文工钱的,可是一次也没发过,便叫道:“好吧,我自己买!”伸手过去,“给我结五月六月的工钱,一共四百文。”

婉娘拿出荷包,翻开道:“只有五文钱。”

沫儿无法,只好拿了五文钱,二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好说歹说,那人才卖给他三串。

婉娘笑眯眯道:“不错,给我一串。”

沫儿跳开,挑衅道:“哪有你的?这是我买给三哥和文清的。你说的,哪吃得下呢?”

回去拿了一串给黄三,自己和文清坐在石阶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还相互尝了对方的。快吃完了,却见婉娘得意地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吃得香甜。

沫儿大声道:“我给三哥买的,你怎么吃了?”

婉娘做个鬼脸,道:“三哥不吃,送给我了。”还挑衅地吐吐舌头。

沫儿气结,便缠着婉娘非要结了这两个月的工钱不可,婉娘没办法,只好给了一百九十五文——说要留一个月的作为押金,而且还十分小气地把买糖葫芦的五文钱给扣了,气得沫儿眉毛眼睛都揪在了一起。

〔二〕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为天气炎热,没收到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经不多了。婉娘担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气冷而干燥又没有露水,浇灌曼珠沙华难以为继,所以就起了个大早,文清和沫儿每人带着一个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边。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在神都洛阳,传说这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用洛水洗了头发,头发便会如织女的织锦一般闪亮致密。沫儿一行出了门,天刚蒙蒙亮,便见洛水两岸都是前来洗发的女子,大到五六十岁的老妪,认真搓洗着已经稀疏的白发;小到尚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黄毛女婴,被母亲抱了象征性地湿了头发。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于这些庶民村妇挤抢,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烧热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园池塘里,反正也是洛水一脉,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实现在的七月七早上,洗头发已经成为一种形式,难得一次的女性大聚会才是真的。一干妇人姑娘的,平时哪有功夫这么多人聚一起呢。趁着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换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众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边洗,一边嬉闹、聊天。结了婚的,年老的,便讲北市南市的蔬菜哪个便宜,谁家又生了孩子,谁家姑娘找了什么样的夫婿;未婚的,年轻的,则讲公主前几天出行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凤祥又来了一批质地上乘的绢纱,谁谁谁的意中人怎么样等,热闹得很。头发洗干净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阳露出了大红脸,就到了回家做饭的时候了。

做生意的人这时也有凑趣的。摘了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就摆在两边的过道上;喜欢钓鱼钓虾的,将一个晚上的成果用竹篓子盛了,任由鱼儿虾儿在里面活蹦乱跳,等那些洗完头发的家庭主妇来买。

城外的洛水边,来洗头发的女人也不少。沫儿和文清分头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婉娘则去采摘那些新开的紫藤、蔷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过才半瓶而已。太阳升起来后,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发了,沫儿便抱了瓶儿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经长大开花的荠菜,让沫儿想起了被送去学徒的小五。小五在长安,过得好不好?

有一些懒惰的妇人现在才匆匆赶来,也不管太阳出来之后洗了头发,那个传说还管不管用。沫儿小心地抱着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个早上的努力就白费了。

走到路口,还不见婉娘和文清。沫儿放下瓶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的旁边,几个卖菜的农夫挑了自己种的青菜和黄瓜,一溜儿摆放着。对面有两个卖河鲜的,一个用破了边的瓷盆盛着一些刚打捞的新鲜鱼虾,一个用网兜兜着十几只田蛙,放在自己脚边,等买主来买。

卖鱼虾的向洛水远处张望了几下,道:“怎么老王还不来?”

卖田蛙的回头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来了?是不是捉住大家伙了?”

卖鱼虾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嘿,果真是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个什么?”

远处出现一个人,上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粗布短衫,高挽着裤脚,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走了过来。

卖青蛙的挥动手里的草帽,叫道:“老王,这里!这里!”

老王看到卖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过来,将手里提的圆东西往地下一丢,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们看我捉到了个啥东西?”

老王把那个圆家伙翻了过来,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都凑上去看。原来是一个脸盆大小的乌龟,浑身长满绿毛,脑袋和三条腿紧缩在龟壳里,另一条腿上系了一条麻绳,已经被勒得红肿。

沫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龟,不由得好奇,便也凑了过去。卖鱼虾的道:“这乌龟显然有些年头了。老王,你是怎么捉到的?”

卖田蛙的点头道:“就是,这么老的龟轻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运气好。本来一个晚上都没捉到什么东西,刚才去收篓子,却见这大家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摇摇摆摆地浮上来沉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来。”

卖田蛙的一脸羡慕之色,道:“这最少值个一两银子,老王,你这个月不用下水了。”

沫儿蹲下身,看到龟背上长长的绿毛,觉得挺好玩,就下手拨弄了一下。

乌龟突然探出头来,沫儿以为要咬他的手指头,吓得慌忙缩手。乌龟却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沫儿,像是认识沫儿一般。

沫儿和乌龟对视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安,便走开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经意回头一看,竟然发现乌龟还在看着他,而且脑袋确实是随着他的走动而不住地调整方向,就像是追随着他似的。

沫儿烦躁起来,决定抱着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经过乌龟身边,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乌龟竟然回过头,还在盯着他。不知怎么的,沫儿总觉得乌龟眼睛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还隐隐地带着泪光。

走了几步,沫儿又折了回来。看到乌龟的眼睛里亮光一闪,不禁叹了口气,重新把瓶子放在对面的石台上,手伸进口袋偷偷捏了捏用手绢包着的一百九十五文钱——从小到大,沫儿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昨天晚上反复数了多次,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合适,唯恐婉娘这个老财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便用一块手绢包了,全部放在裤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裤子都拉的坠下去了。

沫儿鼓起勇气,走到老王面前道:“你这个乌龟卖不卖?”

老王显然不相信沫儿一个小孩子会是买主,笑道:“当然卖,难道摆在这里看?”

沫儿迟疑道:“多少钱?”

老王疑惑道:“难道你要买?最少一两银子。”

沫儿嗫嚅道:“能不能便宜点?我没这么多。”

老王看沫儿不像说笑,而且看沫儿的衣着打扮也还像样,便重视起来,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乌龟,这炖汤可是大补,给爹娘补身子最好不过了。”

沫儿虽然一向口齿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还价实在说不出口。

正在为难,却见婉娘和文清过来了。沫儿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拉着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两银子。”

婉娘道:“做什么?昨天支的工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这时路过的两个中年妇女看到了乌龟,惊叫道:“好大的乌龟!”抬头问老王,“怎么卖?”

老王道:“最少一两银子。”

其中一个妇人左看右看,对另一个妇人道:“到底城外的东西便宜些。”然后对老王道:“行,我买了。”

沫儿回头,看乌龟还在昂头看着自己,催促道:“快点啊,借我一两银子,从我工钱里扣。”扭头对着老王叫道:“我先问的!我先问的!你不能卖给她。”一把扑上去将乌龟抱住,其实也抱不动,只是双手紧紧地握住乌龟的背甲。两位妇人看他这样,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走了。

婉娘这次倒没说什么,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两银子给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卖鱼虾和卖田蛙二人羡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对着这只大乌龟束手无策。

沫儿先解开了麻绳。绳子将乌龟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沫儿想去揉一下,乌龟疼得一缩。但脑袋还露在外面,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婉娘三人看。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花粉来,说道:“涂上这个,消肿快些。”沫儿接过,将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儿还在和乌龟对眼儿,婉娘在旁边嘻嘻笑道:“沫儿,你花这么大个价钱买了它做什么?炖乌龟汤?”乌龟循着婉娘说话的声音转过头来,仿佛能听懂她说什么似的。

文清道:“真可怜,我们把它放了吧。”

沫儿赞许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它的腿受伤了,不知会不会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们先把它带回闻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卖鱼虾的凑上来,惊讶道:“你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就为了放生?”口中啧啧有声,“真是钱多了没事干了。”

沫儿现在发愁的是,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只乌龟带回去。马车停在上东门外的一处茶馆,离这里有二里远。这只大乌龟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着又吃力,他还有个二尺高的瓶子要抱,真难为人了。

婉娘悠闲地看这旁边的景色。沫儿过去作了一个揖,讨好道:“婉娘,我帮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会打算让我帮你搬这只乌龟吧?我可搬不动。”

文清道:“沫儿,婉娘搬不动,我搬好了。”

沫儿道:“我哪是让婉娘搬它?我是想让婉娘帮我们抱一个瓶子,我来背花囊,双手空出来就可以搬乌龟了。”

※※※

正说着,吵吵嚷嚷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穿一件墨绿团花锦稠无领上衣,下面穿了一条芥末色府绸裤子,手里拿着一条皮带,朝空中甩的咔咔作响,看起来像是哪家养的打手。后面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个却一脸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个小伙夫,被裹在中间,不时被三个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让到了路旁。为首的墨绿大汉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看沫儿脚边的乌龟。凑过来问道:“这龟卖吗?”

沫儿连忙将乌龟连推带抱地往路边移了移,警惕地道:“不卖。”

墨绿大汉嘿嘿笑了声,露出一口大黄牙,道:“把这个卖给我吧,你这小娃子,要这么个大乌龟做什么?”

沫儿抱着更紧了:“不卖。”

后面的三个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这个做什么,卖给我们吧。”

沫儿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卖。大汉愠愠地看着沫儿,语气逐渐骄横,貌似竟然想仗着人多强买。

见婉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文清虽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但显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沫儿眼珠儿转了转,站起来一脸真诚道:“不好意思,老叔,这是为我们家老夫人买的,老爷让我在这里看着,是真的不能卖。”

墨绿大汉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说着拿出一个绿色荷包,哗啦啦抖得直响。

沫儿哈着腰一个劲儿地点头,赔笑道:“老叔,真是对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儿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油腔滑调地和墨绿大汉过招,觉得十分好玩。

沫儿嬉皮笑脸道:“老叔,您看您这高大威猛的,哪还需要吃这东西补身子?我们家老夫人一脸皱纹,风烛残年,是没办法了才买这种东西。”婉娘听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只抿着嘴儿笑。

大汉听沫儿夸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里用得着吃这个东西。”说着还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儿又道:“您还不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吧?我们家老爷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对老夫人可孝敬了,专程一大早来买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过会儿,我家老爷来了,您和他说去?”

大汉一听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李大人,气焰顿时低了下去,笑道:“原来是李大人买的,那就算了,还是给老夫人好好补补吧。”

旁边的三个人见老大发话,便推了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一把,大声呼喝走了。

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一听沫儿说是吏部李大人买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几分,连忙将摊位往旁边移了移,再不敢说“钱多了烧的”的话。婉娘在旁边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