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哈哈大笑。
黄三将莨菪研了,淘出最细的粉,与牡丹粉合在一起,看起来果然和全牡丹粉一模一样。
胭脂、口脂有现成的,不需要添加任何东西。到了陈皮露,婉娘却盯着看了半日,道:“还是要放些龙鳞花汁才好。”
于是带着文清沫儿,去三楼将那日见到的矮胖鳞甲小树上面的金色花朵采了两朵,用细布包住揉了之后挤出两滴澄亮的液体,滴在了陈皮露里。
两天过去,胭脂、花露全做好了,与香粉一起装在盒子里,单等宋玉仁来取。
〔六〕
傍晚时节,酷热微消,宋玉仁果然又摇着折扇来了。
婉娘取出“眼儿媚”,宋玉仁抱着盒子又闻又看,摇头晃脑不住啧啧称赞。
婉娘在一旁笑着,等宋玉仁看够看足了,方道:“宋公子,院子里暑气未消,不如到榭里喝杯茶如何?”
宋玉仁大喜,躬身道:“婉娘真是善解人意,小生一路赶来,正口渴呢。”
到中堂坐了,文清端了茶来。宋玉仁用眼睛斜睨着婉娘,笑道:“能认识婉娘,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婉娘对小生印象如何?”
婉娘笑道:“认识宋公子,婉娘也开心得很。崇文馆是文人才子云集之地,宋公子任职崇文馆,定是才高八斗,婉娘想请宋公子为小女子吟诗一首,如何?”
宋玉仁一张白脸霎时变得通红,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一圈,支支吾吾道:“这个……小生近来学业荒废,恐难有高作。等小生回去后专门做了再吟给婉娘听吧。”
婉娘娇声笑道:“小女子识字不多,宋公子随便一首,到了婉娘这里就是高作了,哪还需专门去做?只怕是故意不想做罢。”说着嘟起嘴巴,一副娇憨之态。
宋玉仁眼睛都直了,赔笑道:“那在下就献丑了。”起身挥扇,手舞足蹈唱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婉娘忍住笑,拍手道:“好诗!好诗!”
沫儿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拉了文清跑出去,远远看着宋玉仁丑态百出的样子,问道:“文清,你觉得他怎么样?”
文清看一会儿,道:“我见到的读书人一点也不像他这样的。”
沫儿道:“这人怪怪的。”
※※※
宋玉仁偷眼看婉娘神态自然,还在一旁叩击桌面打节拍,似乎并未发现这诗是抄袭的,更加舞得兴起,将这几句反复吟唱了几遍,一直跳到满身大汗才停下。
婉娘赞道:“宋公子好诗!快坐下休息。”又叫:“沫儿!快斟茶来!”
沫儿气鼓鼓走进去,添了茶便走。婉娘向宋玉仁笑道:“你看我这个小厮,都被我惯坏了。”回头对已走到门口的沫儿道:“去问三哥拿些冰片给宋公子消消暑。”
沫儿去找黄三,黄三看他过来,不等发问,便递给他盛了冰片的小碗。
婉娘重新沏了新茶来,将冰片放了一些在茶里溶了,给宋玉仁倒了一杯,道:“宋公子,请。”
宋玉仁一饮而尽,道:“好茶!好茶!婉娘亲手沏的茶,当然……”一句话未了,突然不出声了。
沫儿只道他噎住了,看看又不像。婉娘悠然自得地饮着茶,仿佛意料中的一般。
宋玉仁自己呆了半晌,突然道:“这是哪里?”说着起身,看到婉娘和沫儿在旁边,施了一礼道:“在下宋玉仁,请问姑娘这是何处?”
婉娘抿嘴笑道:“这是闻香榭呀。宋公子定了眼儿媚,账都已经付了。”
宋玉仁纳闷道:“姑娘……我……”脸上轻浮庸俗之色全无。沉思了一下,宋玉仁道:“那在下就不叨扰了,告辞。”
婉娘道:“宋公子,你的眼儿媚!”宋玉仁迟疑了一下,接过眼儿媚,转身走了。
文清道:“怎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沫儿盯着他的背影道:“围巾没了。”
婉娘笑道:“傻小子,哪里是围巾!看了几次还没看清楚。”
〔七〕
半夜时分,沫儿被尿憋醒了。晚上黄三煮了一大锅的冰糖绿豆沙,放在井里用凉水镇着,临睡前沫儿喝了一大碗。
沫儿没有晚上起夜的习惯,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天明,所以房间里也没有放夜壶。忍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便摸黑儿下了床,鞋子也没穿,打开了房门。却看到一丝光线,楼下还有人说话。
沫儿心想,这么晚了,难道文清和婉娘还没睡?仔细分辨,不仅有婉娘的声音,还有几个不同的男人声音,竟是一群人在说话。
沫儿偷偷溜到楼梯口,躲在柱子后面。中堂只掌了一盏铜灯,光线并不很亮。婉娘坐在中间,两边的椅子上一边三人,一边二人,其中一个竟然是黄三。
婉娘道:“这次既然他送上门来,我们当然不能错过机会。行与不行,总要试一试。烦请三哥再忍几天。”
黄三嘶哑着声音道:“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治不治的,都无所谓了。”沫儿大惊,原来黄三不是哑巴。
黄三旁边一个黑衣大汉道:“要不要我们去惩治这小子一番?”
另一侧一个白衣人道:“听婉娘示下。”
另外两个身穿蓝色衣服和红色衣服的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只见他们二人不住点头,却不做声。
婉娘道:“他不过是俗人心性,不知道这里水深水浅。当初一时好玩,偷了我的玉鱼儿,倒也不曾做什么坏事。这个事情还是我来解决吧。”看了看黄衣人和红衣人,道:“乌冬和罗汉,你们不必操心这个,现在是蓝一和赤子正在修炼的关键时刻,你们俩做好守护就好。”
拿出两小瓶花露,递给蓝衣人和红衣人,道:“收好了,这个凤涎露,我费尽心思才配好,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两人收了,不住点头,脸现喜色。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夜深了,大家都休息吧。那个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松口的,今晚的事儿大家不用再提了。”
沫儿仔细分辨这四个人,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乌冬和罗汉似乎还想说什么,对视了一眼,抱拳告辞。除了黄三,四人一起从后门走了出去。
婉娘对黄三道:“三哥,你放心,再过几天就好了。”
黄三嘶哑道:“婉娘费心了。”
看婉娘上楼,沫儿赶紧回自己房间,一直等到觉得婉娘睡下了才下楼撒尿。
打开后门,还是那片园子,静谧的湖面在微弱的月光下粼粼闪光。那四个人去了哪里呢?
〔八〕
第二天吃早饭时,黄三还是同以前一样,神态表情十分自然。
沫儿有心要试试黄三,故意大声叫:“三哥!麻烦帮我盛碗粥!”
黄三低着头喝粥,并无异样。倒是文清接过沫儿的碗,帮他盛了。
刚吃过饭,沫儿还沉浸在黄三为何要装哑巴的思考中,却被公孙玉容爽朗的大笑声吓了一跳。
公孙玉容上次被文清送回家后大病了一场,第二天与元家的下聘之约自然也取消了。公孙不二心疼不已,到处带着宝贝女儿游玩赴宴,结交青年才俊。半月前一次马术比赛,公孙不二为了让女儿开心,便替她报了名。虽然最后未得名次,但公孙玉容的爽朗大气也赢得了阵阵喝彩,其中就有于公子。
今日来闻香榭选购香粉,于公子也陪了公孙玉容一起来,还带来了一大包点心。沫儿深恐公孙玉容再提起要买他一事,斟了茶便远远站开。
公孙玉容选了几种花露,于公子耐心地给出建议。婉娘在一旁含笑不语。
选好香粉,婉娘将其二人送至门口,公孙玉容突然道:“婉娘,前日所见的那个宋公子,你还记得吗?”
婉娘笑道:“当然记得。”
公孙玉容附耳道:“我看宋公子喜欢上你了。那天在白马寺,大热的天他追了十几里路,来问我闻香榭在哪里呢!”
婉娘笑道:“小姐说笑了。”
公孙玉容急道:“人家当你是朋友才说这些。宋公子人很怪,你要小心。”
“哦,是吗?”婉娘奇道,“他怎么个怪法?”
公孙玉容低声道:“你可不要说我嚼舌头。我就见过宋公子几次,他有时文质彬彬,才学惊人,有时突然变得举止轻浮,庸俗不堪,而且变化就在一瞬间,像是两个人一样。”
婉娘问:“于公子和宋公子相熟,知不知道宋公子是一直这样呢,还是突然变成这样了?”
看了看在前面等着的于公子,公孙玉容接着道:“是啊,我也奇怪,就问了于公子。于公子说,刚认识宋公子的时候,他正常得很。一个月前,他们去洛水上划船对诗,不知怎么,宋公子一脚踏空,竟然掉进水里了,这些文人秀士都不会水,赶紧请了渔家下水打捞,一个时辰过去连只鞋子也没捞到。大家都以为宋公子肯定溺水身亡了,几人痛惜不已,有几个与宋公子交好的正手抚船舷放声痛哭,却见宋公子自己游回来了,而且身体柔软,游得飞快。”
见婉娘听得入迷,公孙玉容神神秘秘地说道:“于公子说,当时看着就觉得奇怪,因为曾亲耳听宋公子说过他不会水,是个旱鸭子。不过只当他是落水后急切之下的紧急反应,所以也不在意,一船人看到他没事都很高兴。但后来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变得又俗气又愚蠢,讨厌得很。”
婉娘笑道:“我也觉得他这人有点怪。他还来我这里买香粉了呢。”
公孙玉容紧张道:“你不会喜欢他吧?他肯定是落水后受了惊吓,变得不正常了。你放心,我以后可以给你介绍,你喜欢才华横溢的,还是喜欢家世显赫的?”
婉娘笑道:“多谢公孙小姐的美意。婉娘等什么时候想找人做伴了,一定去找公孙小姐成全。”
公孙玉容喜滋滋道:“好吧。只要不喜欢他就好,顶讨厌的一个人。”说着叫过于公子,飞身上马,一径去了。
〔九〕
天气太热,沫儿吃了几块公孙玉容送来的糕点,又吃了一个桃子,便不肯吃中午饭。结果不到晚饭时间,便叫着饿,和文清缠着婉娘上街吃去。这时有一个小童敲门,送来一张帖子。
婉娘打开一看,笑道:“这宋公子真懂人的心思,我正准备答应带你俩上街呢,他已经在溢香园定好位了。”
※※※
溢香园新开张,就在闻香榭的巷子口,相距不过一里,主要经营牛羊肉汤等,兼有各种精致小菜,门口竖着八根三丈高的柱子,上面挑着八个牡丹花灯,左右两个石狮,虽不似谪仙楼奢华,却也气派。婉娘三人刚到楼下,宋公子便在二楼窗口探下头来,叫道:“婉娘!”又飞身迎下楼来,殷勤地帮婉娘去了帽子,拉好椅子。宋玉仁身穿一件白色府绸长衫,腰系玉带,腰间挂了一个红色同心结,结中打着一个玉珏,脸傅白粉,身洒花露,不说不笑时,倒显得玉树临风。
婉娘笑道:“宋公子破费。”
宋玉仁喜笑颜开道:“婉娘能来,是小生的福分。”回头告诉酒保:“可以上菜了,其他时候在门口候着就行了。”
婉娘道:“宋公子,我们今日喝一杯如何?”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来。
宋玉仁又要看,又要装做没看见,一边眼睛溜溜地转,一边忙不迭地叫酒保:“拿酒来,拿酒来!”
酒保进来道:“客官要喝什么酒?我们有上好的女儿红和杜康,还有米酒。”
婉娘道:“那就杜康吧。”
一会儿工夫,桌子上便摆满了菜肴。棒打牛肉、红烧牛尾、酱爆鹅肠、烤羊排四个热菜,还有凉拌耳丝、什锦时蔬、干煸香菇、麻辣酸笋四个凉菜,外有烫面角、锅贴两盘点心,最后上来一盆香气四溢、洁白如奶的羊肉鲜鱼羹。文清和沫儿顾不上说话,只管大吃大嚼。
婉娘不住咯咯娇笑,宋玉仁双眼迷离,再也不离开婉娘的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一会儿就满面潮红,舌头打结。
沫儿吃饱喝足,揉着肚子躺在椅子上,抹了抹嘴,这才看了一眼已经伏在桌子上的宋玉仁。
那宋玉仁趴在桌子上,他的背上,趴着一条手臂粗细的褐色斑纹蛇,流着涎水,一滴滴落在宋玉仁的脖子上。
婉娘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盛了一碗羹,尝了一口赞道:“这味儿真不错。”
沫儿扭头见文清正低头啃一块羊排,便叫道:“婉娘,宋公子喝醉了,怎么办?”
婉娘也不抬头,只管说道:“那等文清吃好了回去套车来吧。”
文清一听,丢下羊排道:“我已经吃好了。”
沫儿急得没法,唯恐吓到文清,起身站到宋公子身边,挡住文清的视线,道:“文清,还剩这么多菜,宋公子肯定也不吃了,我们要不要给三哥带一些?”
文清高兴道:“好啊,好啊。”跑去问酒保要了几张油纸,将剩下的羊排、牛肉以及锅贴、烫面角包了,回闻香榭赶车。
看文清蹬蹬下楼,沫儿才小声道:“婉娘!”用眼睛示意宋玉仁的背部。
婉娘慢慢地品完了酸笋,这才笑道:“你这么小声做什么?他又不会醒。”
沫儿紧张道:“我一直看到宋公子脖子里有条围巾,却原来是缠着一条蛇。现在怎么办?”
婉娘道:“他用了我的眼儿媚,又喝了杜康酒,得醉上一会儿,即使醒了也动不了。”
沫儿这才重新坐下。婉娘吃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宋玉仁身后,拔下头上的簪子,插在蛇的七寸部位。
那蛇一激灵,昂起来头,扭动了几下,似乎突然发现自己现了原形,一双黑褐色的小眼睛现出惊恐之色,舌头一探,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沫儿慌忙站了起来。
婉娘仍然坐下悠闲地品尝着菜肴,犹如没看见一般。
“婉娘,”蛇突然变成了人脸,仍是宋玉仁的模样,在沫儿看来,好像宋玉仁长了两个头一样,一个趴在桌上,一个和婉娘说话,十分诡异。“你是怎么……”
沫儿紧张地盯着人面蛇,唯恐他突然扑过来。
人面蛇仿佛看到了什么,突然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惊道:“你……你……原来你是……”
沫儿见人面蛇脸色大变,急忙回头,却见婉娘悠然自得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笑道:“溢香园的菜肴真不错,多谢宋公子。”
“是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婉娘早就看出小生的真身了。”人面蛇咝咝道,“小生冒犯了……可是小生对婉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人面蛇的小眼睛里一片真诚,看来这倒是真的。但他说话时带出的咝咝声,还是让沫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婉娘笑道:“能获蛇兄公蛎青睐,婉娘三生有幸。”——原来他叫公蛎。
公蛎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小心翼翼道:“那这是?”他斜眼看看脖子上的玉簪。
婉娘笑道:“不知公蛎还记不记得今年三月三之事?”
一提到三月三,沫儿就一肚子别扭,要不是因为那天引发的一系列事,他也断不会和婉娘定下“卖身契”。
伍 乌灵烟
〔一〕
三月三。
在神都洛阳,各家各户都要吃鸡蛋、挖荠菜,游春踏青。
这天。洛水南岸大片的桃花正开得花团锦簇,远远望去,犹如少女绯红的脸儿。踏青的游人欢声笑语不断,但最热闹的,当属城外上东门外的商市。这时天时尚早,商市已经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种吃的、用的、玩的、戴的琳琅满目,一幅繁荣欢欣景象。
唯独一个八九岁的小乞丐,头发凌乱,眼珠漆黑,一脸的阴霾愁苦,显出不符合年龄的老成。他缩着肩膀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偷偷观察来往的人群。
一股诱人的香甜随风四溢。小乞丐耸起鼻子,盯着不远处两个盛满麻花的大箩筐不住吞咽口水,辨认着高高挑起的条额上写的“上店街麻花”几个大字,恨不得去偷一些来。
他唯一的好友——刘庄村小五的娘病重,只想吃口麻花,小乞丐听了好友的哭诉,拍着胸口保证帮小五弄些麻花回来,可现如今他在街市站了半天,一文钱都没要到,肚子饿得咕咕响,别说麻花了,连最便宜的干馍馍都买不起。
卖麻花的中年胖掌柜却不曾注意到他,一边手脚不停地做着生意,一边同旁边经过的熟人打招呼着,不多一会儿,两担麻花已经卖空了一半。
小乞儿叹了口气,刚想凑到麻花担前讨根麻花,集市上突然喧哗起来,一个身穿绸缎芥衣的大汉,骑着匹高头大马,从集市东头一路奔驰而来。一时间,卖糕点的、卖包子的、卖卤肉的、卖日杂的、卖铁锅的,都慌不迭地搬起家什躲避,小乞儿吓傻了一般呆在路中间,眼看就要撞上,被旁边的王掌柜一把拉到路边。那大马停也不停,一路“得得”地过去了。
“瞎,你这孩子……”王掌柜这才注意到被自己救回一命的是个穿着破烂的乞儿。他素来心慈,看这孩子瘦瘦弱弱,脚上胡乱缠着几片破布权当鞋子,一时怜惜心顿起。遂叫小伙计找了个旧篮子铺上油纸,装了满满一篮麻花,又细心地在上面盖上红油纸,接着从陶罐里拿出一个鸡蛋,递给乞儿。
“孩子,今儿三月三,要吃鸡蛋哪。这些麻花也送给你吃吧!”
小乞儿眼光一闪,似乎有眼泪要夺眶而出。他接了篮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老成地说:“王掌柜人好,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王掌柜一脸和气地摆摆手,不以为意。
〔二〕
这乞儿正是方沫儿,年方九岁,无父无母,原先被汝阳县梅庵的方怡师太收留,方怡师太半年前去世后,他只身一人流落到洛阳郊外行乞,平日就住在离贫户小五家不远的破土地庙里。沫儿表面刁钻古怪,为人却很重情义,他素来乞讨看惯了别人脸色,不免个性有些偏激,如今得了王掌柜一整篮麻花,倒喜得不知该怎么好了。
“梆!”一个杏仁瓠子准确地打在他的头上,还伴随着一声低笑。
沫儿朝杏壳儿丢来的方向斜了一眼,原来是个穿黄衫的女子,眉眼灵动,容貌清秀,站在高处的台阶上,用一个鱼戏莲叶的团扇掩着口儿正对着他笑呢。后面跟着一个憨厚的少年,一手抱着个洁白的瓶子,一手拿着一包杏仁。
沫儿横了他们一眼拉过山石旁边一株低矮桐树的叶子擦了擦手,不耐烦地抚掉头发上挂着的半个杏壳子,转身跑开。他决定先去河东挖些荠菜,一并给五儿带去,才没空理会这些闲人。
沿着洛水往东近水的地方,荠菜长得又肥又大。沫儿用棍子挖了,用前襟兜着,一会儿工夫就挖了一大兜子。看看差不多够中午吃的了,他直起腰,准备回去,却看见前面的草地上一闪:一块鱼形玉佩半掩在草丛里。玉佩有一寸多长,颜色翠绿,雕工精致,在鱼背鳍处穿了一条红色的丝带,像是游人不小心掉落下的。
温润的玉鱼儿握在手中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沫儿用手掂量着,突然想,这个玉鱼儿应该很名贵,要是当掉它,就可以给小五的娘抓药了,一时跳将起来,恨不得一下子找到小五,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已经挖好的荠菜自是一棵也舍不得丢下。沫儿耐心地将荠菜兜在衣襟里。正要起身跑开,却见一大汉张望着走了过来,一看到沫儿,就吆喝道:“嗨,小子,有没有见到一块玉佩?”
那大汉一脸横肉,着一件芥色绸衣,将前方下摆撩起扎在腰带上,露出乌黑闪亮的玄色长裤,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正是刚才在集市上纵马差点撞到自己的人。
沫儿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他。
大汉向四周草草搜寻了一番,双眉紧皱,目露凶光,道:“小子!我刚才就在这里撒了泡尿,回头就不见了玉佩,就你在这里挖野菜,不是你捡了还有谁?说,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浓重的黑气,熟悉的味道,受惊的马,喷涌的鲜血……一幕幕画面纷至沓来。沫儿打了个激灵,眼底露出惊恐之色。
只见黑气如一条条小蛇从大汉张开的鼻孔中进进出出,使他的脸呈现一种不寻常的死灰色。但那大汉却毫无察觉,见沫儿不说话,把眼一瞪:“说你呢,小杂种!有没有拿我的玉佩?”
沫儿一怔,听大汉骂自己小杂种,顿时恼了,抖了抖衣服,顺手把玉鱼儿丢进荠菜中间,口齿伶俐地说道:“你这么厉害作什么?这地方是大唐李家的,又不是你家后院!你丢了东西,别人就来不得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捡了?别看小爷穷,你的破烂东西我还不稀罕呢!”
大汉只道小乞丐吓唬一下就好了,没想到他答的一套一套的,一时气结,伸手来抓沫儿。沫儿虽然瘦小,却十分灵巧,往旁边一闪,大汉抓了个空,脚下一滑,趔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沫儿趁机往回跑。
到底步子小些,又要顾着衣襟里的荠菜,跑了一段,眼看着大汉追了上来,可巧前面来了几个游玩的人。
沫儿将荠菜连同玉鱼儿一同倒进旁边的草丛里,将玉鱼儿盖了个严严实实,回头对着大汉叫道:“舅舅饶了我吧,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大汉抓到沫儿,只管劈头盖脸地打来,沫儿哭得脸上眼泪鼻涕儿齐流,嘴里却不闲着:“舅舅,我们家的房产不要了,看在和我娘兄妹一场的份上,您放过我罢……我娘都死了!都给您罢,我不去告官啦!”
旁边有游人停了下来,围观议论。
那大汉又惊又气,只顾“小杂种”、“打死你”地骂,下手更快,沫儿眼角很快红肿,本来就烂的衣服也被撕去几块。
一老者看不下去了,喝道:“住手!哪有这样打孩子的?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讲?”
大汉扭头啐道:“关你何事!莫听这小子胡说,我根本不是他舅舅!”
沫儿不等那大汉说完,哭着对老者说道:“我爹娘死了,舅舅想要我家的房产,非要说我拿了他的玉佩,要我把房子折给他,我不肯,他便追着打我……”说罢只管嘤嘤哭泣。
大汉大声辩道:“我的玉佩丢了,他捡了去,却不承认!我,我不是他舅舅!”
那老者见大汉一脸凶相,本来对他刚才的态度有所不满,又看到沫儿哭得鼻一把泪一把的,再说舅舅哪有乱认的?便认定是大汉说谎,斥责道:“亏你还是长辈呢,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来!”其他游人也纷纷指责。
那大汉百口莫辩,再一看沫儿,看似哭得伤心,眼底却现狡黠之色,不禁恼羞成怒,本想抓住沫儿再打一顿,却虑旁边众人阻拦。遂恶狠狠道:“好你个狡猾的臭小子,你敢不敢让我搜一搜?”
沫儿哭道:“舅舅,我真的没拿你的玉佩。”说着把全身的口袋都翻过来,一一给围观的众人和大汉看过。
大汉见确实没有玉佩,众人又目光烁烁,沫儿涕泪满脸,鼻青脸肿,不漏一点异色,只好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众人便也渐渐散了。
那大汉并未走远,还在前方草丛中四处寻觅。沫儿呆立了片刻,突然飞奔追上大汉,说道:“喂,你是骑马来的吧?你那马儿太烈,今天不要骑了!”
大汉回身,呵斥道:“滚开!小杂种!”
沫儿站住,盯着大汉的背影,赌气道:“哼,别怪我没提醒你。”
〔三〕
沫儿回去将荠菜重新拢起,将玉鱼儿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这才起身。一抬头,又看见先前丢他杏壳儿的黄衫女子站在左边一蓬荆条处抿着嘴儿笑呢,少年仍跟在她身后。
沫儿见她笑自己,只当是满面血污太过狼狈,遂扭过头轻哼了一声,跳上官道,准备回去。哪知那女子和少年竟然跟了过来。
此时已临近中午,道路上行人渐少,黄衫女子步伐加快,和沫儿并排走在一起。沫儿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并不在意,只管走自己的。
“他活不过未时啦,是不是?”黄衫女子轻笑道。
沫儿顿了一顿,却不接腔,脚步更快。
黄衫女子也跟紧了,道:“哟,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已经来不及啦。”
沫儿站住:“你胡说什么?什么来不及?”
黄衫女子淡然道:“还有谁?小五的娘,小五,来不及啦。”
沫儿顿时胸口一阵拥堵,泪光在眼眶里滚动。
黄衫女子叹道:“唉,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说着,怜惜地摸了摸沫儿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