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羽巾纶风度殊,胸中兵甲迈孙吴。三分定伯明天道,二表出师为主孤。
星殒当年难负憾,忠留千载有全模。祁山凛凛存生气,抱德何如祀蜀都。
这块石碑的经历也挺传奇。祁山武侯祠在同治三年被焚毁过一次,碑廊遭毁,石碑只能露天摆放。光绪年重修的时候,它被镶嵌到山墙之中。“文革”破四旧,红卫兵杀上山顶,要砸这石碑。但石碑入墙,想砸必须要拆墙,遂作罢。
二是武侯祠正殿前有东、西厢房,效仿成都武侯祠,分列了文武官员泥塑陪祀。不过成都武侯祠的政治味道太浓,失势或有污点的人都被排除,显得特别可笑。祁山武侯祠没那么荒唐,只要是和北伐有关的官员,无论结局如何,都入选了,比如魏延,比如李严。不过位列文官第一位的人你们都想不到——居然是刘琰。
这个人名声不高,其实也是蜀汉国内一号传奇人物。不过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打老婆而出名。
刘琰是刘备在豫州时收下来的,他相貌颇佳,谈吐不凡,又是刘姓宗亲,所以待遇颇厚,唯独不会干活,一直都是做清客。后主登基以后,看刘琰资历老,就给他封了个车骑将军,位次只比诸葛亮和李严低。具体工作内容呢?史书上说“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余,随丞相亮讽议而已”,说白了,就是个花瓶,用来安抚原从集团一群老人。
刘琰同志生活侈靡,跟诸葛亮完全不是一路人,可人家又是“离休”——注意,可不是退休——“老干部”,不能随便批评。诸葛亮为人谨慎,不会乱说,可魏延却看不惯,两人很快就闹翻了。一个现役大将,一个“离休老干部”,诸葛亮知道哪头儿轻,就把刘琰客客气气送回成都,免得生事。
这家伙回到成都,心理一直压抑。有一天,他老婆胡氏去宫里给太后祝贺,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刘琰本来就气不顺,这回就彻底怒了:这老婆去了皇帝的后宫一待一个月。等老婆回来了,他抄起鞋底子就开始噼里啪啦抽脸,打够直接休妻了事。
这位胡氏也很牛,她毅然报了警。成都110接到报警后把刘琰抓走了——要知道,那时候他的官位可是车骑将军,从级别上来讲,整个朝野除了诸葛亮李严,属他最大——最后法院的判决书说“脸可不是挨鞋底子的地方”,直接判了个弃市。刘琰因此被打入《蜀书》第十卷里,和刘封、彭羕、廖立、魏延、杨仪、李严等政治犯同归一类。
这个案子十分诡异,老公打老婆,搁到三国时代这就不算个事儿;退一万步说,就算犯罪情节属实,刘琰又没杀妻,罪名没那么严重。他以车骑将军都乡侯之尊,因为打老婆居然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有司背后肯定有人——刘禅同学有点做贼心虚啊。
总之,把刘琰搁到文官第一位,以年资秩序来说没有问题,就是有点可乐。
第三个地方,是在祁山堡南角中部的一个亭子,亭子下是一条地道,现在已经被铁栅栏锁了起来。据说这里是一条汲水道,可以直通堡前的西汉水。平时运水,战时出兵。当初马谡肯定没看见这个设置,不然不会在街亭犯错误。
除此之外,祁山堡武侯祠就没什么特别的了。诸葛亮殿后还有关公殿,有点莫名其妙,再后居然还有一个佛殿,实在有点不伦不类。东厢房里还有一排诸葛亮事迹陈列馆,不过也没什么真正的文物,无非是挂了几张遗迹照片和地图之类的,乏善可陈。
眼见日落西山,我们从祁山堡上缓缓下来,心中没有不舍,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诸葛丞相在堡上残留的加班狂热光环太强烈了,让每个人都心神不宁。当我们走出景区时,我忽然想到什么事情,猛然回首。远处的祁山堡被落日余晖勾勒出一圈金黄色的光晕,轮廓棱角分明,宛若一位疲惫老者,正勉力昂起头来,朝着天水方向坚定地望去,总是不肯垂下。
离开祁山堡后,我们没有继续向北进发,而是掉头朝南,开了二十几公里,在礼县县城投宿。
礼县号称秦皇故里,是秦文化的发源地,秦人最早的都邑所在地,附近还有秦国初代君王们的陵寝西垂。不过对诸葛亮来说,礼县最大的意义,是给北伐提供了更多选择。
礼县位于祁山南端,西汉水南下至此,再急转向东。一山一水,在礼县这里都产生了分歧,同时也产生了更多的可能性。从礼县绕过祁山之后,有两条路可通西北。一条是石营道,走董亭至南安郡(今武山县),攻击陇西的中部地区;另外一条是狄道道,顾名思义,绕得更远,走襄武(今陇西县)、狄道(今临洮县),最终目标是打到金城(今兰州市),威胁陇西西部。
诸葛亮的祁山战略是对秦岭的迂回,而石营、金城二道则是对祁山战略的迂回。这两条路的攻击范围比诸葛亮的祁山战略更西,曹魏的势力更加微弱,但同时也意味着更遥远的路途和风险。
所以终诸葛一世,他都没碰过这两条路。只有魏延曾经带兵深入羌中,在石营附近的阳溪谷附近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大败魏将费瑶、郭淮,从都亭侯一跃升到了南郑县侯,连升两级。
诸葛亮走得少,姜维却走得多。经过蜀汉三番五次北伐,曹魏已经把天水陇西一带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祁山道越来越难走。到了姜维时代,他只能独辟蹊径,打迂回陇西的主意。他第一次是出石营,围攻南安,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六次都是走的狄道。有意思的是,他每次攻击这个方向,战绩都不错,一旦回归到丞相的祁山战略方向,就会大败亏输——这真是一个无奈的现实。
蜀汉景耀五年,姜维上书刘禅,请求斩杀宦官黄皓,刘禅未批准。姜维不敢再回成都,只能去沓中屯田避祸。
对于这一段记载,我一直不太理解。避祸的话,回汉中不就得了吗?为何跑去沓中那么远?沓中位于武都西北,远离汉中和祁山道,地理位置十分偏远,又被群山环绕。它在后世的名字前几年变得很知名——舟曲。
当了解到礼县西部这两条道路和姜维的陇西迂回策略后,我们就会豁然开朗,大感钦佩。舟曲在礼县西南两百里,从这里有一条路直通狄道,和礼县恰成掎角之势。(钟会灭蜀时,邓艾就是从狄道出发,从沓中这里直扑阴平)换句话说,姜维在这里屯田,固然有避祸之效,但更多是为了继续经营北伐。他即使身受朝廷猜忌怀疑,仍在汲汲业业,不改初心。这师徒二人,为了蜀汉可真是操碎了心。
这是实地勘察历史最让人心动的魅力所在。一个祁山堡,一个礼县,它们不是简单的两个地名。你站在这里,望见山川大势,把前因后果连缀一处,就能从古人的选择中感觉到他们的心意、他们的志向和情绪。
在礼县县城城南十五公里处,有一座铁笼山,正好位于西汉水拐头,山势险峻,据说是形如鸟笼而得名。当地人在铁笼山的一眼枯泉中,曾经发现了刻有“军司马印”的方铜印一枚,还出土了多枚戟、戈、铜镞等文物,说明当地是个古战场。姜维在这,没少跟魏军交手。罗贯中在写《三国演义》的时候,还特意写了一段姜维在铁笼山围困司马昭的戏,可见罗贯中搜集资料时,可没少做功课。
关于这个故事,我在礼县当地还听说了一个更离谱的民间传说。话说司马昭被困铁笼山,郭淮带兵来救,把姜维撵鸭子一样追着打,在山中你追我赶。姜维的箭射光了,想把弓扔掉,忽然看到前面牛头山崖面上早有诸葛亮留下来的几句话:“宁舍衣,不舍身,宁舍箭,不舍弓。”于是没扔。郭淮一箭射来,正中大树。姜维把箭从树上拔下来,回射回去,正中郭淮眼睛,生生把这位正元二年在家里病卒的曹魏名将,提前射杀在铁笼山中。
最后讲一个我们在礼县发生的小插曲。
我们当晚住在礼县宾馆。次日早上起床之后,我看着窗外还未醒来的静谧县城,随手拍了一张城区照片,发了条微博。吃好早饭后,我们下楼把行李装车,准备出发。这时从院外走进来一人,先是东张西望,然后朝我们直直过来,瞪了我一阵,迟疑问道:“你是马伯庸吗?”
我开始有点骇然,不是警察来抓我吧?我昨晚可没去按脚。后来想想,若真是来抓捕,应该叫本名吧?想到这里,内心一片坦然,点头称是。
对方笑了笑,说:“我一直在追你的‘文化不苦旅’直播,昨天看到你们来了礼县县城,早上刷微博时看到你拍的照片,分析了一下应该是住礼县宾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在停车场找满是泥土的昂科威。”
我们昨天从西和县的山区出来,一直没时间洗车,结果到现在车外还挂着一层泥浆。没想到他连这一点都计算到了,简直就是福尔摩斯啊。我问:“您是当地人吗?”对方说:“不是,是天水过来出差的。”我略带尴尬地解释说:“我们昨天没时间洗车。”对方摆摆手,宽慰地说:“没事,你们今天是去天水吧?在我们天水,这车根本不算脏。”
哈哈哈哈……
我们闲聊了几句,然后各自上路。这次意外的邂逅挺有意思,颇有一种“千里遇组织”的欣慰。唯一可惜的是,对方是位男性。不过算了,若是个大姑娘,以其他三个人的八卦心和碎嘴,不定怎么编排我呢。结果他们三个还是嘿嘿冷笑:“这年头,你以为是男的我们就没法编排了么?”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下一站,是天水。不过在抵达天水之前,我们还有几个地方要去,比如木门道。我本来对这个地方,只是略带好奇,可没想到,在那里的遭遇,可算得上是整个旅途中最愉悦的一次经历。
第十一站 木门道的悲伤你永远不懂
次日清晨,我们从礼县出发,沿着北伐路途向北而行。
先说个小插曲。
我们的车昨天穿越了西和县山区和十天高速工地以后,变得十分肮脏。到礼县的时间又太晚,找不到洗车的地方,这事只好暂且搁置。今天早上,我们看到车身那一层厚厚的已板结的泥浆,实在忍无可忍,决定在半路找个洗车的地方,弄干净了再上路。
我们先回到祁山乡,远远地观望了一下依旧矗立的祁山堡,没有停留,继续北上。大概走了几分钟,看到路边出现了一个洗车店,我们大喜过望,连忙把车停了过去。洗车店的工人正在冲洗前面一辆车,我们只好在旁边等待。这一带手机信号不太好,没法刷微博。同车四人百无聊赖地抱着手臂,四下张望。斯库里忽然伸出指头,在车后画了一只猫。
他的画技单纯而幼稚,不过这个举动给了我们一个灵感:既然车这么脏了,索性我们不如趁洗干净前痛一次车。可关于痛什么,大家却有了争议。黄二桶比较文青,说不如画个披头士骑摩托的公路落日,铜雀建议搞些动漫人物,斯库里还想继续画猫头。最后我提议,既然大家的画技都这么烂,干脆写字算了。咱们这趟是重走诸葛亮北伐路,自然要把北伐的精神体现出来,不如就写那句著名的slogan吧。
大家纷纷赞同,然后斯库里再一次竖起指头,在车侧面就着灰泥写下四个大字:克复中原。
老三国电视剧里,诸葛亮每次北伐,背后永远有一面大旗飘扬,上头写着这四个字。最后五丈原一幕,他正是在这大旗之下溘然长逝,感动了无数人。“克复中原”这四个字,实在是丞相念兹在兹的毕生夙愿。
我感动之余,拍了张照片发去微博,想跟朋友们分享一下。大部分人看到以后,都表示很感动。可偏偏有一个家伙,问了一句:“哎?克复中原?你们开的车好像是别克吧?”
然后,我们忙不迭地催促洗车工把字冲掉……真是太不会聊天了。
在等待洗车的过程中,我习惯性地打开GPS,发现这里恰好位于祁山乡和盐官镇之间,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我满脑子都是痛车,连到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都浑然未觉。
盐官镇这地方在祁山东北十公里处,地有盐井,可以产出卤盐,所以历代在这里都设置了盐官监管,故称盐官镇,又叫作卤城。这附近路途平坦,地势开阔,西侧是祁山,东侧是秦岭余脉。在道路和山脉之间的平地上种满了一排排庄稼,视野可以看到很远的天水关。
就是在这个地方,诸葛亮和他宿命中的敌手司马懿有过唯一的一次正面对决。
建兴九年,诸葛亮开始了第四次北伐,同时也是真正第二次出祁山。这一战,是整个北伐攻略里最荡气回肠的一战,也是诸葛丞相打得最好的一战。从种种细节里我们能够感受到,他筹谋良久,充满信心,整个人处于状态的巅峰。
诸葛亮在北伐前期做了许多精心准备。他此前发动了第三次北伐夺取武都、阴平二郡,实际上就是为了第四次北伐扫平侧翼隐患;他还派遣魏延、吴懿深入羌中,确保得到蛮族支持,又动员了鲜卑轲比能部在石城响应。他甚至投入了技术兵种——木牛。我们这一路看了各种木牛模型,我个人觉得最接近真实的模样,应是一人所用的独轮车,载重量大,易于平衡,适合山路运输。装备了木牛的蜀军,可以动员更多士兵。
在东吴方面,孙权厉兵秣马,准备从江夏、合肥、广陵三路出击,让魏军无暇西顾。
种种准备,都是为了出兵时能发出雷霆一击。
恰好诸葛亮的老对手曹真病重,于是魏明帝把抵挡蜀军的重任,交到了司马懿的手里。司马懿虽然在曹魏后期呼风唤雨,可这时候他只是个空降干部,能不能降服这一批雍凉的骄兵悍将,还不好说,管理存在隐患。更要命的是,他率领的魏军主力不在陇西,还得匆匆忙忙赶过去。
诸葛亮出击的时间,恰恰就打在了这个防务交接的七寸上。
建兴九年三月,诸葛亮从西和县的山区里杀出来,抵达祁山;与此同时,司马懿刚刚接受诏书,才带着张郃等人从长安经陇山往天水赶。诸葛亮比司马懿恰好提前一个月抵达战场。
我一直怀疑,诸葛亮在曹魏内部安插了间谍,所以他才能对曹魏的人事交接了如指掌,选择了如此精准的一个时机。
争取来的这一个月时间非常宝贵,陇西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兵力空窗期。所以诸葛亮一改平时谨慎的用兵作风,留下一支部队围困祁山堡里的贾嗣、魏平,然后亲率大军疾风突进,偷偷摸摸地直扑天水附近的产粮区上邽。
但诸葛亮没打算攻天水城,攻城是个旷日持久的活儿,他实行的策略,是釜底抽薪。
上邽在天水城西南,渭水南岸,土地平坦肥沃,是陇西非常重要的产麦基地。《孙子兵法》有云:“食敌一种,当吾二十钟。”诸葛亮不去攻城,反而留在渭水南岸,大摇大摆地开始割麦子。天水城的守军干瞪眼,却不敢出城,只能坐视敌人把陇西所剩无几的粮草割光。至今在那附近,还有一个诸葛亮垒,俗名下募城。
司马懿本来已经出发前往祁山,结果发现诸葛亮跑到身后去割麦子了,大吃一惊,急忙赶过去,与诸葛亮对峙。可惜晚了一步,麦子都被割得差不多了,陇西当年的夏粮为之一空。
两军在上邽对峙了几天。诸葛亮突然作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后退,这一退就退到了祁山。《晋书》替司马懿掩饰,说他“卷甲晨夜赴之。亮望尘而遁。”看着挺威风,其实司马懿心里在暗暗叫苦——这对魏军绝不是件好事。
你想吧,诸葛亮的大军休息了一个月,最累的活就是割割麦子,然后又坐船舒舒服服退至祁山。而魏军呢,从长安气喘吁吁地赶了一个月路,到了天水已经疲惫不堪,还得继续追击一百二十里到祁山。届时蜀军以逸待劳,胜负不问可知。
可不追又不行,一是祁山堡还被围着,不能不救;二来政治上影响太坏;三来司马懿说不追,手底下人也不干……
于是司马懿尾随诸葛亮一路追击。两个人你追我赶,打打闹闹,一口气从天水追到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卤城。
追到这里,司马懿不再往前走了。
因为他发现,祁山堡至今居然还没陷落。不是因为守将英勇,而是蜀军至今围而不打,打算围城打援。
司马懿何等眼光,一下子就看出诸葛亮的心思。上邽割麦,是为了打击魏军的后勤;一退一百多里,是为了拉长魏军的补给线;对祁山围而不打,是为了逼着魏军南下。这一整套策略实施下来,让魏军在自己境内成了补给不易的客场作战,而蜀军却以逸待劳——两军主客易势,完全颠倒过来了。
诸葛亮的算计不止如此,他选择的这个战场也有讲究。
为什么不在上邽接敌?因为那里地面平阔,适合曹魏骑兵突击,于蜀军不利。《北堂书钞》里提到过诸葛亮对上邽地形的评价:“今上县之战,更在贼门,战地平如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