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速呢?”
“一百迈整。”黄二桶大叫。
斯库里眯起眼睛,像是在心算。过不多时,他像是放弃了,把目光转向我:“那么我们多久能到?”我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默默心算,很快也放弃了,掏出计算器来,然后说:“大概二十五分钟吧。”
斯库里的嘴角颤抖了一下,低声喃喃道:“应该能忍到。”这时候他不得不说出真相了,原来他一上车就觉得肚子有点不对劲,可能是在庞统祠附近吹了什么阴风,或者说了什么对庞统不敬的话。车过绵阳之时,这种微妙混沌的感觉终于汇聚成了实质,并演变成一种常见的生理活动——我们姑且还是称之为憋宝吧。
我有过类似经历,所以对斯库里充满了同情。同情归同情,我们能做的也十分有限,这里是全封闭的高速,为了安全又不能超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始时我们播了郭德纲的相声,但不好笑的段子斯库里不爱听,好笑的段子呢,又会牵动他的腹部,尝试很快夭折。我们又试图播放一些歌曲,效果也不佳。我们试图跟他聊天,可他此时根本没有任何谈兴。黄二桶试着吹起口哨,斯库里差点没直接从车窗跳出去。
“让我安静一下吧,反正只要二十五分钟。”斯库里疲惫地喃喃道,根本不敢大声说话。要知道,他此时的神情庄严肃穆,掺杂着饱经风霜的苦难,就像是一位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每一次轻微颤动,都会引发一阵抽搐;每一秒时间的流逝,都如同荆棘划过手指。这要承受多少苦难,才能走完这短短的四十公里啊。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三国有一位勇者叫典韦,为人勇猛。打仗的时候亲冒矢石,旁边的随从提醒他敌人接近了,他说:“虏来十步乃白之。”等接近十步之后,随从提醒他。他又说:“五步乃白。”斯库里今日重现了这一盛况。我每次喊他的名字,他只是虚弱地回答:“二十公里乃白。”“十五公里乃白”“五公里乃白”……
“哎呀,开过了!”黄二桶忽然惊呼。
“你……”
“哈哈哈哈,开玩笑啦,前面就是。”
“……”
在朋友们的关怀下,最终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服务区。斯库里飞奔着下车,过了足足十分钟才回来,一脸容光焕发,飘飘欲仙。
经过这一个小插曲,我们继续向前开去。过了潼江大桥以后,周围的景色陡然一变。原本还是平原和丘陵交替出现,尚能一望数里。现在地势一下子拔地而起,经过很短的一个过渡,就变成莽莽群山。尤其是一过厚坝镇,高速公路两侧已经全换成巍峨耸立的巨大山体,视野一下子就被压缩到十几米的距离,触目皆山石。朝前方望去,高速公路如同一条大蛇蜿蜒在群山之间盘绕。
这样突兀的景色变换在提醒着我们,车子已经离开了川北平原,正在四川盆地北缘的山区中钻行。公路紧贴山根修筑,两侧巨山的威压感十分强烈,似乎随时可能倾倒下来。这里的山体有一个特点,一个字——绵。一山接着一山,绵绵不绝,罕有孤峰断谷,可以一笔把轮廓描出去,偏偏诸峰似乎又不甘平庸,个个都想要抢出一个高度,结果就是峰峦跌宕,此起彼伏,如岩涛石浪,汹涌澎湃。
在这样的奇景中穿行高速,必然会碰到数不清的隧道。我们不知道第多少次突然陷入黑暗,然后突然眼前再见光明,心情也随之起落。斯库里嘟囔说,如果在这种地方憋宝,只怕早就一泻如注了。
今人有高速公路,尚且如此。想想蜀汉那个年代,若要穿行这样的山路,别说马匹牲畜,就连独轮车只怕也派不上用场,只能肩压背扛,纯靠人力往前运。再往前追溯,以先秦的技术力,居然能咬牙从这里开拓出一条金牛道来,连接蜀秦,真可以说是毅力惊人了。李白《蜀道难》里的奇绝蜀道,从这一刻开始,慢慢向我们揭开了它狰狞的一面。
我们大约在下午2点左右,抵达了剑阁县。车子从收费站一出来,是一条通畅大道。开到大道底部,沿路全是各种剑阁豆腐宴饭店。关于吃的我不多费笔墨了,因为斯库里这方便比我专业得多,他会给大家做详细汇报,总之吃得很高兴。吃饱喝足以后,四个人上了车,回归G108,朝南边反方向开去。
G108在从前叫作川陕公路,是蒋介石在1935年下令修建的,至1936年修通,是西南交通网的重要干道,在抗战时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条公路和G5在绵阳分道扬镳,G5直接北上,而G108则分道去了梓潼,然后再穿过川北群山,抵达广元。在广元之南,G108还会途径一个重要的古代节点,也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剑阁。
我们朝南一路开去,沿途剑门山脉的山势依然险峻。这次没了高速公路的护栏保护,心中安全感顿时少了几分。加上道路狭窄回环,大车众多,侧边又动辄是山崖,岂敢轻易超车?只能忍气吞声跟在屁股后头。不过好在路上景致不错,时近深秋,也没见满目叶黄,山间还是郁郁葱葱的润绿。路边偶尔还能看到一户户白墙青瓦的二层小宅院,像是谁家别墅,可大门正正对着公路,也不知晚上睡觉吵不吵。
开过剑门关隧道之后,路况好了起来。再往前数公路,就抵达了剑门关镇。这也是个精修过的古镇,该有的商业元素和服务设施一应俱全,街道整洁,游客很少,气氛真是惬意闲适——我发现只要是人少的地方,总能立刻感觉到惬意闲适。这也是为什么我特意选择十一后出行。
我一下车,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极其清冽,深呼吸几次,跟洗了一次肺差不多。我环顾四周如剑群山,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
这里就是剑阁了,姜维姜伯约的剑阁。
如果说成都只属于诸葛亮的话,那么剑阁毫无疑问,只属于姜维。尽管姜维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留下来的烙印,却历经千年而不褪色。至今为止,当我们提到剑阁时,只能想到姜维——蜀汉最后的守护者。
曹魏远征,数路汹涌而来。本来在沓中避祸的姜维率军赶回,眼看汉中不保,便收集诸军,退守于剑阁。这里是入蜀第一关,两川锁钥,再不能退。钟会打到这里,也打不动了,只能僵持。邓艾率偏师偷渡阴平,从江油杀出,直奔成都。消息传到剑阁,姜维急忙动身回军广汉救援。结果走到半路,接到的却是后主敕令一封,令其投戈放甲。史书上说姜维等“将士咸怒,拔刀斫石。”虽然这番举动发生于郪县,但那一刻姜维绝望愤怒的身影,深深地镌刻在了这剑阁山中。
剑阁,遂成为蜀汉军团的绝唱。想想就让人觉得伤感。
从前我玩《三国无双》,打到五丈原一役。魏军势猛,蜀军前锋纷纷溃败。到了中盘,蜀军又遭遇了新的打击,诸葛亮终于抗不住天命,长叹一声,撒手人寰。
就在这时,突然一条讯息闪过屏幕,姜维接替诸葛亮出任蜀军总大将。紧接着姜维头像闪出,带着悲伤与决然地说道:“丞相,就让我暂且借用您的名义来守护蜀国吧!”恰好我那时奔马路过中央高地附近,远远望见蜀军几乎已经全灭,只剩姜维一个人拿着三刃刀奋力搏杀,周围潮水般的魏军士兵团团把他围住。姜维背后,就是蜀军飘摇的大纛。
那一瞬间,我真是被感动了。
所谓伟大,大概就是说一个人执著某一件事,无论多么艰辛困苦,都一直坚持直到死亡为止。姜维如此,他的老师也是如此。
剑阁是一条回环路线,既可以先走剑门关再沿栈道拾阶而上至峰顶;也可以先从南坡登上峰顶,再沿栈道徐徐下山,从剑门关出来,等于是反着走。我们请了一位女导游,导游建议我们选第二种走法,相对舒服一点,全程大概是四个小时。我说能看到剑阁全景吗?她肯定地说能。
这次到剑门关,我带着两个疑问前来。一是为什么此地叫剑阁?这俩字到底怎么来的?二是剑阁何以成关?我从前单知道剑阁地势险要,但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到底是怎么个险要法?为何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能不能绕过去?如果不能,又是为什么?这些问题,不亲身来这里看看,恐怕是难以明白的。
第一个问题在我看过沿途景色之后,其实很好回答。这一带山脉地势非常有特点,诸多山峰突拔挺立,加上峰侧峭壁如刀片一般锋锐,所以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把把长剑插在地上。剑门关两侧有大剑山、小剑山,还有附属七十二峰,就是七十二把剑,可谓是威严肃杀,兵锐凛凛。宋代有一个四川人叫刘仪凤,写过一篇《剑门关记》,里面对剑门一带七十二峰的地形特点描述很精到,“其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嵚,如门斯辟,如剑斯植”。我从前只觉得这几句文采很好,直到数小时之前目睹了这一路的险峻山势后,才陡然发现“如剑斯植”四字真是精妙绝伦,尤其是那一个“植”字,极其传神。确实是植,因为那些山峰虽然独立高耸,但下半部根基全都彼此连缀,远远望去绵绵成一片,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无数把剑一样。相比之下,只会用“插”的我真是太粗鄙了。
顺便说一句,这位刘仪凤,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宅的人之一。他在朝为官十几年,俸禄一半全都用来买书,家藏数万卷。这个死宅每天下班后就关门读书抄书,跟任何人都不来往。后来有人弹劾他私自传抄秘阁书卷,被免职。刘仪凤回川中老家时,别的没拿,足足带了三船宅物书籍,不知里面多少同人多少手办。
至于“阁”字,其实就是加了一个盖顶的栈道。无顶为栈道,有顶为阁道。《水经注》里有记载:“大剑戍,至小剑三十里,连山绝险,飞阁相通,谓之阁道。”蜀中多雨,如果栈道不加个顶盖,一来行走不便,二来栈木的铺板和横梁容易腐朽。
剑阁这个名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最早想起来在这里修阁道的,大家也都熟,就是诸葛亮。《华阳国志》里有记载:“诸葛亮相蜀,凿石驾空为飞梁阁道。”《舆地广记》说:“蜀汉丞相亮……以阁道三十里至险,复设尉守之。”这里设置了关卡之后,如同给蜀中装了一道大门,因此也称剑门。
小时候看新闻、报告文学、回忆录什么的,甭管是哪个行业也甭管是谁,在文章开头或结尾总会时不时来一句“在总理的关怀下”,如何如何。当时就感慨,总理可真忙。诸葛亮也是这样,蜀中甭管什么事,查阅史料总能找到一处“在诸葛丞相的关怀下如何如何”。
我正琢磨着这些,女导游已经开始带着我们拾级而上。我们爬了大概三十几级台阶,先到了一片广场。广场正中有一尊雕像,想必就是姜维。旁边还搁着木牛、流马、连弩等蜀汉著名技术兵器。不过木牛的样子,真让我有种扔一块钱让马小烦骑五分钟的冲动。
木牛流马到底是什么,这个我真不知道。但又一点可以打包票,绝对不会是牛或马的样子。要知道,蜀汉追求的是工具的极致效率,才不会花心思在雕琢象形上呢。
女导游姓魏,开始时还带着解说腔儿,不急不忙地说:“在我们面前的是蜀汉的大将军姜维。姜维本是魏国天水冀城人……”我赶紧把她拦住:“这些三国历史您就别背了,我们都知道。多说说咱们剑阁本地的细节吧。”女导游有点纳闷,问我们想知道啥。我调侃了一句:“比如说你姓魏,在剑阁这里给一生与曹魏为敌的蜀汉大将姜维当导游解说,合适吗?”女导游眼皮一翻:“姓魏怎么了?姓魏的在蜀国不光能当导游,还能当将军呢。”把我直接噎了回去。
这个广场没什么好看的,我们继续朝上爬。在爬完一段很陡但很宽的台阶之后,终于抵达了姜维庙。姜维庙的官方称呼是平襄侯祠,平襄侯是姜维的爵位。可怜他一世为蜀汉忠勤,最后却连个谥号都没得到——没办法,死的时候蜀汉已亡。
平襄侯祠是个典型的明代建筑——其实这一路考察,所谓三国景点大多为明清所建,看起来特别新。后来一打听,原来这个连明代建筑都不算,是2009年原址复建的,新得我都不想进去看了。
不过还是我在庞统祠时说的那句话,无论新旧,主看楹联,文字才是最能连接过去的东西。这个祠堂大门前的楹联是:“雄关高阁壮英风,捧出丹心披开大胆;剩水残山余落日,虚怀远志空寄当归。”这副对子上联写得平平,下联用了中药名双关,算是个亮点。据说这还有个典故,姜维母亲一直在魏国思念儿子,寄来当归一副,寓意希望儿子回来。姜维寄回远志,表示自己志向远大,忠孝不能两全。不过当归、远志这两副药的双关故事我听过好几个版本,到底姜维这个典出何处,也不必说了。
祠堂前冷冷清清,唯有松柏沙沙随风作响。除了我们,只有一条中华田园犬,趴在楹联之间,靠近下联位置。它前腿蜷缩,头部微抬,眼神不存慵懒,反倒带着几丝落寞忧郁。它旁边恰好是“虚怀远志空寄当归”八字,一时之间,当真有种谜样的伤感。
姜维庙里头有武圣宫、忠勤殿,楹联没什么特别出彩的。什么“壮志未曾吞司马,大节常怀继卧龙”“孤掌撑天,奇计难回天气数;寸心卫蜀,英风永莫蜀山河”,都是些口水词儿。
不过值得称道的是,庙里没有传统的泥塑——我从来不喜欢各种老庙里的人物泥塑,比例不像人类,眉眼之间总透着一股诡异气息——都是一组组铜像故事。有诸葛亮收服姜维,有姜维批阅兵书,有姜维和众将商议兵事,虽然是今人所塑,但细节塑造得很好。尤其是在正殿里那一组,姜维端坐正中,两旁四员大将:廖化、马岱、张翼、董厥。众将脸上的细微神情都勾画出来了,能很好地让人体会到那种濒临绝境、决议死守的紧张气氛——如果没有那么一个随缘乐捐的功德箱的话。
在平襄侯庙后,还有一个授略堂,有一组诸葛亮给姜维传授兵法的铜像。感觉也还不错,但后头又供奉了三清画像,真让人哭笑不得了。
绕过庙去,后头就是姜维墓。全国姜维墓有好几处,据说真墓在四川芦山,是蜀军部下抢出姜维尸体偷埋于此,后来汶川地震时候给震坏了,心疼。此外还有姜维故乡甘谷的姜维墓、离祁山不远的天水关姜维墓,还有这个剑阁姜维墓。我问导游这是不是衣冠冢?导游说这是特意从甘谷姜维老家运来的土,重新起的一座坟,连墓碑都是新的,没漆过,所以字看上去很不清楚。
我沉默良久,还是鞠了一躬。墓也罢,碑也罢,都是寄托哀思而已,死后肉身葬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前最萦绕挂怀的所在。剑阁是姜维一生心意凝结之处,在这里向他致敬,他听得到。
告别姜维墓,我们开始一步步沿着石路朝山上走去。沿途除了一个红军攻克剑门关纪念碑和一个红军政委墓外,再没别的景点。这一路上两侧都是密林,过了十一还不见树叶凋零,依然繁茂。谈不上有什么好视野,只需要埋头赶路。但空气真好,真好,像我这种平日疏于锻炼的人,往山上爬都一点不觉疲累,觉得气不够了,就放心地张开大嘴喘息几下,肺里就立刻充盈清氧,精神复振。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我忽然发现,道路侧面出现了一个小木栏,像是古代的拒马,上面还挂了一块牌子:“远离悬崖,珍惜生命”。大家能理解,这牌子的写法根本是个致命诱惑,我抬眼看看,树枝太多,根本看不到远处,就越过牌子往前走,刚一探脖子,不由得“妈呀”一声。脚下半米之外,树林外侧,突然就是一片直通通的九十度角峭壁,毫无过渡。如果不是我平日积德,这一脚踏出林边,就掉下去了。
导游把我拽回来,恶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只能虚心承认错误。我说其实我是想拍一下剑门关远景。导游说前面有一片空地,景色正好。我们又爬了一段路,果然视野一阔,和下面大不相同。
我们其实已经置身于大剑山的山顶,对面就是小剑山,两山之间就是关楼所在。这边有一条三指粗细的钢缆,从这里一直牵到对面。我们研究了半天,导游告诉我们,这是平衡宗师阿迪力挑战剑门天险时留下来的。阿迪力的视频我看过不少,但身临其境体验他踩绳的地点,还是第一次。我战战兢兢凑到绳子旁看了一眼,又朝远处山顶看了看,想想自家老小,果断放弃了。
这个位置着实不错,站在大剑山上俯瞰,整个山势形胜一目了然,可以把剑门关一览无余。从这里左右观瞧,正好可以回答我此行的第二个疑问,剑门到底险在何处?
大小剑山和七十二剑峰不太一样,两座山不以高耸而著称,矮墩墩的更像是两堵城墙,从东北向西南延伸,形成一段凛然不可侵犯的峭壁——这才是剑门景色最奇绝的地方,大剑山、小剑山的山体分别是一整块超级巨岩,巨岩之上再覆有泥土、植被。而剑门关,就在这两道天然城墙之间劈开的一条小缝里,一线中通。
抄一段解说词:“受龙门山断裂带活动的强烈影响,便形成了剑门关关隘。由晚侏罗纪莲花口组砾岩构成的连锁式金字塔形砾岩群峰,剑门七十二峰国内外罕见,构成了独树一帜的剑门丹霞地貌。”
站在这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剑门关是天险。别说古代,现在除了蜘蛛侠又有多少人能攀上如此绝壁翻过剑门关?李白《蜀道难》说“剑阁峥嵘而崔嵬”,用词真是相当准确:峥嵘是言北壁险要,崔嵬是形容大小剑山特有的一整块巨大岩体。
这种山势险要不说,偏偏还厚南薄北。这两块巨岩北斜南缓,南面山势缓和,正是我们登山的这一路,而北方这一侧,则完全是一片光滑绝壁,直到不能再直,峭到不能再峭。
整个剑门对北面完全拒绝,对南边却是和颜悦色,亮出了平缓的脊背,由人任意攀爬。难怪钟会率领十几万大军,都攻不破这里。这仗真没法打,哪找那么高的云梯啊。他的兵每爬高一尺,都得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与此同时姜维却可以轻轻松松爬上山头,往下扔石头、撒尿。
更可怕的是,退一万步,即使钟会侥幸攻下剑阁,姜维仍旧可以把关卡夺回来。因为蜀军是从南朝北攻,剑阁的天险只防着北边,根本挡不住南边的冲击。绕路也不成,左右七十二剑峰,根本就没法行军。
这个山势实在是太绝了,北方的入侵者要么攻不下,就算攻下来也守不住。简直是天造地设用来护蜀的超级要塞。这哪是山啊,这分明是没有主炮的伊谢尔伦。
宋仁宗时候,有个成都的老书生,不知吃错了什么,居然给成都府献了一首反诗:“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成都府自然吓得把他抓起来,上报朝廷。仁宗仁厚,居然没删帖封号,说这就是一个老秀才急于做官罢了,给他个小官做做吧。这典故是称颂仁宗宽和的,但也可以看出来,真把剑门把断,栈道一烧,那时候的四川想要独立真是太容易了。
导游略带得意地告诉我们,据说此关自落成之后,还从未被人从北边攻破过。后来红四方面军打剑阁,也是从南边绕过来才攻破。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个八卦:当年老三国拍邓艾偷渡阴平那一段戏,就是在剑门这里拍的。
这个安排,可真是有点黑色幽默。不知姜维泉下有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们四个人讨论了一下,一致认为,如果邓艾敢在剑门这里的地形裹毡往下滚的话……饺子馅就可以提前发明出来了。
从山顶往下走,全都是一条条“之”字形的栈道。这里叫天梯峡,也叫后关门、银牛峡,典出王安石《寄张剑州并示女弟》:“剑阁天梯万里寒。”确实有点万里寒,因为我们是从北边下山,坡度太陡,栈道只能盘绕而降。眼望全是陡峭,仿佛随时可能跌落下去。栈道自然是新修的,但修得很用心,既有古意,又很周到地考虑到游客的方便。比如木质扶手上的毛刺打磨得很光溜,不会扎手;每一级台阶还镶着一个小木条,脚踩下去有点硌。我问导游这东西走起来多难受啊,导游说这是为了雨天防滑用的。
就连旁边的提示牌,都显得很有创意,确实下了功夫。
从栈道走下去一路风景极棒,这里不做太多描述,可自行查询形容词词典。总之这里提点一句,景区推荐的路线是北坡上,南坡下,你们必须先参观关楼,然后就得从非常陡峭的栈道一阶阶爬上去,体力消耗会特别大。而我们走的路线刚好相反,从缓和的南坡上去,从栈道走下来,自然舒服多了。据说还可以乘坐索道,不过那就会错过很多好风景。
走到山脚下,我们终于看到了关楼。在两道高崖之间,夹着一座面北背南的高耸城门,关楼旁还有一条小溪流过。城门很高大,可跟两边山势相比,却小得像是一个模型。
关楼是新修的,没什么特别要感慨的地方。旁边那条小溪倒是很有意思,河道不浅,流量却不大,估计现在是枯水期。河道中有许多散落的大石块,显得特别突兀。据说诸葛亮建此关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豁口,是拿大石把两山之间填满,除了城门以外一道缝隙也不留——从军事上来说,这才是最合理的做法,现在这个摆设布局,纯粹是方便照相用的——后来历代都是在这基础上进行修补。到民国开始修川陕公路了,规划公路要通过此处,便把剑门关旧城楼炸掉以方便通行。其中一部分石块就散落在溪中,堆砌痕迹犹在。几年之前,川陕公路改道,这里遂恢复原貌,这才重新修起关楼来。
从关楼朝外头走,一路就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古迹了。诸如李白《蜀道难》壁题、陆游细雨廊、蜀王子规桥、叹关台诗词长廊、孔明立关像什么的,真假也就那么回事吧。唯一值得称道的两处,反倒都是新东西。
一是离关楼不远处的一组铜像,想必和姜维庙雕像出自同一人之手,描绘的是姜维接到投降消息,“将士咸怒,拔刀斫石”时的情景。人物个个不同,廖化仰天长啸、张翼拄刀垂头、董厥持盾满目含怒,上面的姜维敛容抬眼,满脸都写着三个字:“不甘心”。我忽然注意到,这组雕像是背向南方,面朝关楼,也就是说,姜维的眼睛,是一直看向北方,看向汉中,看向长安。他和他的老师梦萦魂牵的地方。想到此节,我差点没哭出来。
大家谈到诸葛亮时,多是惋惜嗟叹,叹其大志未遂;谈到姜维时,却只能用悲壮来形容。而剑阁这里,几乎可以算是这支诸葛亮一手带出来的强军最后一次登场。想想都觉得伤感。
所以你看,一个景区有没有文化,能不能打动人,跟里面的东西新旧程度没关系,全在用心与否,有爱与否。真对那段历史怀有炽热感情的话,做出来的东西感觉就大不一样。剑阁的这些铜像虽是新的,比其他很多三国景点展出来的地摊货强出太多。
走过这组雕像,是一段幽静小路。路边的岩壁上有大约四五组壁画,雕的是诸葛亮北伐图。除了第一张里那个“蜀”字有点碍眼以外,整体效果不错。而且有一个细节很有趣,前面几张都是军队出征,有先锋,有中军,有粮草辎重队,旌旗招展、枪戈如林,人物个个面色凝重,都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一派紧张肃杀的气氛。最后一张,画风陡变,全是各种舞姬、和宫廷宴会,奢靡之气扑面而来。画中没明说,但我估计是大后方的成都刘禅皇宫。一字不立,褒贬立见,这微言大义设计得实在颇具匠心。不过得说句公道话,诸葛亮北伐,刘禅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也真没太拖后腿,无能不假,倒还不至于前线战士吃紧,后方皇帝紧吃。
最后,我们即将走出景区时,导游又让我们回头看,说:“你们看看关楼上的悬崖轮廓,像不像一个人的脸?”我们说:“好吧,有点像……”导游动情地说:“据当地传说,姜维死后,一缕英魂不散,回到剑阁化为山神,守护一方百姓。那张脸,就代表了他对剑门关的眷恋。”我们说:“好吧挺感人……”
这种民间传说,听听就好了。
从景区出来,我们迎头看到游客服务中心有一个雕像,分明是《三国无双》里的姜维造型,还是Q版的。这也太突兀了,众人都是一愣,刚刚还被悲壮气氛填塞胸中,一下子有点转变不过来。再仔细一看,姜维的武器上居然还画着WIFI信号。大家恍然大悟,原来姜维死后,一缕英魂不散,回到剑阁化为山神,是为了守护一方百姓的无线网啊。真是个好山神,知道老百姓最急缺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太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