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温禧有些吃惊,现在已经是十月了,居然还会有泡桐花?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月前和他在森木那条小径上散步的情景。那天她其实向他隐瞒了那条小路的名字,那条小径被森木的学生唤作“情人径”。
傅安娜点点头,“是泡桐花,因为我个人很喜欢泡桐,外子又是研究生物的,所以在家里种了不少泡桐树。”还有一句话,她咽了下去,没有告诉温禧。
泡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守候和期待你的爱。
“我叫傅安娜,是莫傅司的母亲。你可能不清楚,傅司和渊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紧接着她又哀伤地一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对不起我的大儿子,也对不起我的小儿子。”
“夫人,您…”温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傅司是我在圣彼得堡留学时候生的。我知道你跟他去过庄园,他的父亲维克托你也见过。我和维克托相爱的时候才二十岁,完全是个充满幻想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他是费奥多罗夫家族的儿子,只知道他是一个充满男性魅力的爱人,后来他被家族招回了莫斯科,他要我等他。我是学油画的,经常会参加一些沙龙和派对。有一次,我遇到一个从莫斯科过来的艺术家,从他嘴里无意之中知道维克托其实早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儿子,最近他在妻子家族的帮助下得到了公爵的爵位。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是个基督徒,自然不可能打掉孩子,只得暂时停止了学业,直到傅司出生。因为他出生在冬天,所以我给他取名叫莫洛斯,俄语里是寒冷的意思。其实他十二岁之前的中文名字都叫作傅司。
我听说了很多维克托的事,他是怎么心狠手辣地将自己的兄弟杀害,又是怎么将扶持他上位的岳父的产业吞并,逼迫对方自杀,他的妻子也为此一病不起。我吓坏了,觉得我爱上的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我怕他来夺走傅司,只得带着傅司在俄国四处迁徙,从来不敢在任何地方多待。傅司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异常聪明,记忆力特别好,还有异于常人的语言天赋。可是那个时候,我却将自己学业的荒废怪罪在他身上,经常一整天都不和他说一句话。”
傅安娜的脸上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简直到了孤僻的地步。他有一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灰眼睛,每次看见他,我都会觉得恐惧。你不知道,混血的男孩子,身上始终有种阴郁的气质,而傅司,因为从小没有玩伴,更是阴沉得吓人。我觉得难以面对他,恶性循环,他变得越来越阴冷。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带着他偷渡回了国。
但是,维克托居然亲自带人追了过来。他就是个魔鬼,他逼着我跟他回去,做他的情妇。结果是十二岁的傅司站出来,挡在我前面,跟维克托说:‘你是要一个心已经不在你身上的情妇,还是要一个出色的儿子?’维克托似乎觉得他很有趣,说了一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出色法’,就把他带走了。
我用自己儿子的幸福换来了自由。你说,我是不是全天下最糟糕的母亲?”
傅安娜开始无声地流泪。
温禧只觉得心脏被什么攫住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她什么,但是情感上,她不能接受有人这样对待莫傅司。
“我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只知道,从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了莫斯科,他就踏上了一条注定不会幸福的路。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温禧看着傅安娜,轻声说道:“夫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始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傅安娜眼神有些空洞,“是啊,他从来都是一个心狠的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温禧垂眸不语,在她心里,莫傅司始终是天才一般的人物。但是也许就像那句话说的:天才都是一些被上帝选中的人,上帝给了你才华,给了你卓尔不凡,必然会拿去你世俗的圆满。
而像她这种爱上天才的普通人,更加可怜。天才都是有翅膀的,而平凡渺小如她,注定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卑微而羞怯。何况莫傅司的才华仿佛是寄居在他肉体上的异质毒瘤,和他本人一样的邪恶与冷酷。对他的爱,会吸吮干净她所有的感情和生命力,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成为一个幸福而快乐的人。
“夫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是跟过他一段时日,但是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对我不薄,没有亏欠过我什么,我很感激他。”温禧垂着眼睫,低声说道。
傅安娜优雅的脸上满是痛楚,双手痉挛似的交握在一起,“我知道你在怨他。他逼着你打掉了孩子,你觉得傅司对你根本没有感情。但是你要晓得,他其实是…”
“夫人。”温禧有些激动地打断了傅安娜的话,脸上带着苦笑,“您真的不必和我说这些,我和他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可能的了。我承认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就像一块坚冰,您能够让一块坚冰燃烧起来吗?”
“冰块是不能燃烧,但是它能融化。可是温禧你要知道,冰块一旦融化了,它自然就消失不见了。”傅安娜这句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他被她融化了,所以他才会离开她?这样荒唐的逻辑,温禧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知道,他有严重的药物依赖,这是渊成无意中发现的。他抽的香烟都是特制的,里面除了烟草,还有大麻。他的失眠症…”说到这里,傅安娜的情绪似乎到了崩溃的极点,这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失态地痛哭起来,把温禧吓了一跳。
原本在门外的商渊成似乎听见了动静,迅速推门进来。他一面扶住母亲,一面请温禧从傅安娜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葫芦状的瓷瓶,温禧认出那是速效救心丸。
“请倒四粒给我。”
温禧依言做了。傅安娜将药丸含服之后,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借温小姐你的卧室给我母亲躺一躺吗?”
“当然可以。”作者:司溟
扶傅安娜躺下之后,商渊成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温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沉默了半天,商渊成才低低地说道:“莫傅司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你知道吧?”
温禧觉得脊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某种不妙的感觉让她带上了颤音:“我知道,他…他没事吧?”
“我是学医的,主攻神经内科和脑科。有一种家族性失眠症,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脑退化疾病,具体病因是盶蛋白基因变异,目前临床上无特效治疗,预后非常差。就已知病例来看,无一例外,均告死亡。所以,这个病在医学上被称为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简称FFI,是一种遗传疾病。”
温禧身子晃了晃,牙关战栗,“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的博士生导师是美国哈佛大学病毒学重点实验室的主任,半个月前他六十岁生日,我回了一趟美国。在他的实验室里,我看见了一份病历,是莫傅司的。”
温禧脸上的血色立时褪了个干净,她朝商渊成尖叫起来:“你胡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身体却一直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商渊成怕她晕过去,“你先听我说,他的失眠症还没有完全确诊。这份病历还是八年前的,也就是莫傅司22岁那一年,他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时检查的。”
“他的中枢神经内确实潜伏着一种疑似阮毒体的病毒,他的失眠症可能就和这个病毒离不开关系。不过因为盶毒体可以经注射或外科手术途径进人人体,所以他到底是自身携带家族性盶病毒,还是后天感染,还要对他父系的亲属进行检查。”
“你刚才说这个病可能会遗传?”温禧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对,如果确定他体内是盶病毒,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两个多月前,也就是莫傅司带你去医院做手术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打电话给我的导师,详细询问了这种病毒遗传的概率。我觉得你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温禧浑身一震,是因为这样,他才逼迫她把孩子拿掉的吗?一定是的。
“傅司…”温禧喃喃自语一般喊着莫傅司的名字,她神态哀伤,泪水态肆地淌了一脸。
傅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她扶着墙,眼神悲悯地看着温禧,“他太能忍了,我们都被他瞒住了。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从22岁就知道这个消息,这么些年是怎么熬下来的,我可怜的孩子。你们没有失眠过,不知道长期睡不着觉是什么感觉。当年他离开我跟他父亲走的时候,整整半年我每天都睡不着,简直快疯了,脑子里的神经就像被人拉扯着,太痛苦了。”
“我要去找他,请你们帮我。”温禧擦了擦眼泪,坚定地望着眼前的母子。
“他在俄国的势力很大,我们目前也找不到他。”商渊成有些无奈,“你知道莫傅司的个性,他若是不想见一个人,你这辈子都见不着他。”
俄罗斯已经是冬天了。
莫傅司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皑皑白雪,手里拿着油画笔。
“Stephen,你在英伦长大,一定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雪吧?”莫傅司缓缓踱到油画架前,揭开画布。
亚麻布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蹲着身子,仰着头,下领是绝美的弧线。她粉色的唇微微撅着,在柠檬黄的光线下一如初绽的花骨朵儿,几乎可以看见那丝绒一般的光泽。一蓬雪白的蒲公英纷纷扬扬地离开了花头,在半空中悬浮、飞舞。她的身后是高大的胡桃树,翠绿的叶子闪烁着油润的光芒。女子乌黑的发丝有些零乱地沾在颊畔,裙摆也沾了一点湿泥,但却丝毫无损她的美,反而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和美丽,仿佛她是落人林间的精灵。最妙的是,画家居然将阳光筛过胡桃树枝‘r的缝隙,透射到女子身上的细碎光斑都勾勒了出来。
莫傅司却似乎仍不满意,笔尖在调色盘上沾了一点银朱,轻轻点在女子的唇上,但很快他又用刮刀刮掉了。
重新拿起玫瑰红的颜料粉倒在玻璃板上,莫傅司慢慢地往玫瑰色的粉末里人亚麻仁油。他雪白的右手握住调色刀,在玻璃板上耐心地进行圆周运动,直到调和出适当的浓稠度。油画颜料里所含化学成分的味道,使得他捂住口鼻发出一阵呛咳。
“少爷,我求您,不要再画了。医生说了,您的身体会受不住的。”老管家满脸忧色。
“ Stephen,你真是哆嗦。你少爷我长命百岁,死不了。”莫傅司下意识地接口,却忽然顿住。这句话,由现在的他说出来,真是十足的冷笑话。
莫傅司看了看窗外,灰色的眼眸黯了黯,“我怕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管家指着墙角一幅又一幅的油画,语气沉痛:“温小姐,每一幅画都是温小姐。既然您这么放不下她,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谁都看得出来,温小姐爱您爱到了骨子里。少爷,告诉温禧小姐吧,不要让她恨您。”
莫傅司古怪地一笑,“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爱的是一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一个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活死人?你不觉得这种言情剧里的深情男主角形象从来都不适合本少爷我吗?”
“少爷,上帝会保佑您的,您不会有事的。”老管家神态哀伤,“您又何必如此自苦。”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莫傅司眼尾一扬,自嘲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我会泡女人,事实上我真正的泡妞水平还停留在小学男生的水平上。他们会用欺负的方法来达到接近小女生的目的,而我,除了毒舌和调侃,对她,我不会第二种示好方式。”
是啊,他的柔情纵是满腔满怀,亦是从来只在肺腑,不在眉目。在感情里,他就是个永远修不满学分的笨蛋。
有黑衣男子恭敬地敲门。
“进来。”
一个黑衣男青年快步进了内室,他的头发和肩膀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遇到暖气,迅速融化为水珠。管家先生递过去一块干毛巾,黑衣青年有些局促地用俄语说了一声“谢谢”。
也许是感受到了屋内的暖意,一只褐色的蛾忽然从青年衣服的皱褶里飞出,跌跌撞撞地向莫傅司所站的方向飞去。它大概被冻坏了,飞得滞重而吃力,扑腾了两下便停歇在了画架上。
老管家知道莫傅司爱洁成癖,迅速上前,打算将这只飞蛾人道毁灭。莫傅司却伸手拦住了他。
“留着它吧。”莫傅司出神地看着那鳞翅已经破损的蛾,“据说每一只飞蛾都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他又转脸看了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唇畔浮出一丝淡笑,“希望我死了之后不会像它这么丑。”他的脸被窗外的雪光反射,显得更加苍白。他英俊异常的脸上明明是在微笑,那笑容却让人感觉到无可抑制的伤悲。老管家只觉得悲从中来,他痛楚地唤了一声“少爷”,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傅司却丢下手里的油画笔,朝一身黑衣的手下问道:“班,马克西姆果真逃出去了?”
“嗯,不过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剪开了他刹车的油管,连手刹线也一起破坏了。只要他发动了这辆车,必死无疑。”
莫傅司满意地点头,“很好。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老东西吧,他在家主的位子上已经坐得太久了。”
老管家叹了口气,拿来了羊绒大衣和围巾。莫傅司直接在马甲背心上罩上大衣,将灰色的围巾挂在脖子上,又戴上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在班的护卫下坐进了轿车。
费奥多罗夫庄园在冬天总是显得格外岑寂。雪覆盖满了小径,偶尔有几根黄色的枯草从雪里冒出来头来,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莫傅司视线触及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的那枚巨大的盾形纹章,唇角凉薄地一钩。
班早已经为他推开大门,侧身等他通过。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大厅走去。
管家指挥着仆役,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厅,看见莫傅司,他谦卑地弯下腰,“少爷,大公在楼上的书房。”视线触及紧紧跟随在莫傅司身后的黑衣男子,管家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少爷,您知道大公的规矩,他不肯闲杂人等…”
“他的这条规矩可以改改了。”莫傅司摘下手套,笑得很张狂,抬脚上了楼梯,班依旧跟在后面。
径直推开书房沉重的嵌金桃花心木门,班像影子一样站在莫傅司身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腰眼上。
有家庭医生正在给老公爵处理左臂上的伤口,一旁的托盘里放着一枚子弹。
看见儿子,他有些不悦地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在和他正对的沙发上,“有一段日子了。”
维克托顿时心里一凉,他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连他都被蒙在鼓里。
“收购鼎言的事情你处理得很不错,明天就跟我去董事会吧,我会正式将你引荐给所有董事会成员。”维克托挥挥手,示意医生出去。
“马克西姆逃掉了?”莫傅司并不接话,而是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打火石。小簇的火焰如蛇信一般时吐时缩,他的脸隐在火焰之后显得有些诡异。
“逆子无情,甚于蛇蝎。”老公爵重重地叹了口气。
莫傅司笑得意味深长,“父亲,从您嘴里说出李尔王的台词,可不是吉兆啊。”
维克托颊畔的肌肉跳了两下,空气一时有些凝固了。老公爵坐在高背椅上,身后是两个黑衣大汉,正虎视耽耽地看着沙发上脸色苍白的年轻继承人以及他身侧高瘦的杀手。莫傅司却依旧是一脸的轻松散漫,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管家叩了两下门,得到允许后进来了,看到书房内的阵势,管家躬了躬身,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维克托。
维克托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几下,慢慢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支沾血的手机,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公爵闭了闭眼睛,马克西姆死了,他一直苦心经营的制衡彻底瘫痪。
“马克西姆死了,出车祸死了。”半晌,维克托才缓缓说道,双目一直紧锁莫傅司。
“噢。”莫傅司笑吟吟地看向父亲,“是我派人做的。”
维克托原本搁在扶手上的手慢慢收紧,中指上巨大的红宝石戒指像一颗凝固的大血珠。
“他射伤了您,叛出家族,还留着他做什么。再说,您用他制约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维克托强行抑制住心底的恼怒,低下头去看那支带血的手机。屏幕上始终有音频文件在跳,维克托狐疑地按下播放键,沙沙的杂音里很快出现一个疯狂的男音,“莫洛斯你这个狗杂种,你以为你赢了吗?还记得被你掐死的老六加夫留沙吗?你咬断了他的喉管,哈哈哈,他最喜欢吃什么你还记得吗?牛骨汤,那些牛骨都是携带盶毒体的病牛,哈哈,你却喝了他的血,我后来才知道盶毒体居然可以通过血液传播,重新找宿主。这么多年睡不着觉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哈哈…”
后面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有刺耳的狂笑声。维克托手一抖,手机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班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莫傅司。
唯独莫傅司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收起打火机,他起了身,淡淡道:“父亲何以如此惊讶,这不正是您教导我们的吗?在我们这个家庭,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来。可惜七年前我就知道了,所以他马克西姆非死不可。”
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莫傅司笑了笑,“对了,父亲,那家一直和我们争着收购鼎言的海外公司其实是我授意的。现在国内外费氏传媒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权都在我手上,所以什么引荐不引荐的,我看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就是您的传媒帝国里的最大股东。”说完,他扬长而去。
维克托第一次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无力地瘫坐在高背椅上。
他果然养了一群好儿子。
离开庄园时,素来寡言的班忍不住开了口:“莫先生,那个什么盶毒体当真不好治吗?’’
莫傅司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来,点燃叼在嘴里。
“是。”
“斯蒂文森先生吩咐我不能再让您抽烟了。”忠心耿耿的属下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您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莫傅司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病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死去,你说我还如何珍惜自己的身体?横竖都是短寿,太过看重只会愈发难以割舍这具残躯病体,徒增烦恼而已,还是得一日快活便快活过一日罢了。”
“我不相信,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您不会有事的。”年轻的属下语气很坚持。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最后的奢侈。”莫傅司笑着摇摇头,但很快,他嘴角的笑意就隐没了。这话他也对另外一个人说过。那个时候,他也是坐在车里,一本正经地教她如何钓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让对方想吞饵,又吞不掉。
真是讽刺。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便动了心了吧。爱一个人,往往才会觉得那个人又笨又弱小,进而怜惜疼爱。其实有时候他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很多女人讨他的欢心非常有技巧,虽然痕迹太重,但还是能让他觉得舒适和愉悦。她从来不用技巧对他,只凭本心,脸皮又薄,还始终有太多多余的自尊心,不够有情趣,但却只有她一个人住进了他的心里。
回到医院时,莫傅司刚迈出电梯,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便有些莽撞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天,谁的胸脯这么硬?”女孩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抬起了头,居然是亚裔。
班已经飞快地闪身站到莫傅司面前,黑眸里闪着警戒的光芒。女孩有些受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兔子。
莫傅司却从班的身后跨了出来,盯住女孩的脸,慢吞吞地用中文说道:“你撞到了我,还没有道歉。”
辜芙怔怔地看着眼前高瘦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敞开衣襟,雪白的衬衣外面罩着深灰色的修身马甲,烟灰色的围巾给他冷峻的五官添上了一丝柔和。她的脸微微一红,“对不起。”
男人微微额首,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深灰色的眸子安静而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翩然走开。
辜芙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天,简直像要跳出来一样。一向对帅哥免疫的心脏啊,今天你怎么能失控成这样?
她很快辗转打听到了这个异常英俊的男人。他住在这家莫斯科顶尖的私人医院最豪华的房间里,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然后,辜芙以一支倩碧口红外加一支雅诗兰黛眼霜的代价,从同事那里换来了一次去他的病房里做清洁的机会。
那个年轻的保镖门神一般守在病房门口,看见换了人,上前一步挡住她,用俄语冷冷地说道:“以前不是你。”
“难道不可以换人吗?”辜芙一脸无辜地仰头看着班。
莫傅司听见动静,用画布将未完成的油画遮上,拉开了房门。他显然认出了辜芙,有些意外,“是你?”
“同事有事,和我换班。”辜芙知道自己用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脸颊有些泛红。
但莫傅司并没有拆穿她,他只是沉默地转了身,“进来吧。”
辜芙朝班做了个鬼脸,快步进了病房。
刚进去,她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病房,说是总统套房都不为过。房间里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油画框,但通通都蒙着画布。
“你是画家?”辜芙问道。
靠在贵妃榻上的莫傅司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我也觉得你不像,那些搞艺术的男人都喜欢把自己折腾得像捡破烂的。”她撇撇嘴。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房间其实没有什么好打扫的,辜芙开了吸尘器,在地毯上吸来吸去,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地瞄着莫傅司。
“你是这里的护士?”莫傅司忽然问道。
“不,我是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的。”
莫傅司“嗯”了一声。
“你看过《神雕侠侣》吗?”辜芙灵动的眼珠骨碌一转。
莫傅司摇头,“小说?我从不看小说。”
“是一个姓金的老头写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你懂吗?就是讲Chinese Kong-Fu的小说。”她还比划了一个太极的起手势,“《神雕侠侣》里面有一个讨厌的女人,又刁蛮又任性。她喜欢男主人公,可是男主人公只喜欢他的姑姑。”
莫傅司眉头皱起来,“乱伦?”
“不是不是,嘿,是我没讲清楚。女主人公是男主人公的师父,比他大,从小男主人公都是喊她姑姑的。”辜芙赶紧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