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傅司见她纠结的样子,忽然起了逗弄之意,“我是个生意人,和文化圈子里的人不熟,要不,我做东,帮你请外研社的一干人一起吃顿饭。”
温禧听到这话,简直臊到不行,他以什么身份帮她请客?情人?男朋友?他可以轻描淡写拿她寻开心,她却不能不掂清自己的斤两顺竿儿爬,于是温禧半天才慢吞吞地收起那几张皆是四五位数的消费卡,坐正了身体道,“我会找机会把这几张卡送出去。”
她语气里有大义凛然的味道,莫傅司摸着她的长发笑了笑,并不着急接话。
她倒底能不能送出去这几张卡,他还真是相当期待。
温禧的实习生活从头一日起便不顺。
谢静岚将她安排在了英文翻译三部,里面除了李薇薇,还有两个约摸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闺名戴乃倩和聂伊涟,另外还空了两张桌子。多年压抑的生活过早教温禧学会了看人,这两个女人一个傲,一个娇,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温禧忍不住叹了口气,莫傅司真是神机妙算,早上她离开莫宅时他忽然喊住她,意味深长地和她说了一句话——遇到敌人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一个时期内,你只能有一个敌人。
她懂他的意思,如果有两个敌人,她就给了对方联手对付她的机会,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一旦树敌多了,她决计不是对手。现在李薇薇可以算和她正式撕破脸,所以她已经树了一个敌人,因此绝对不能让另外两个也站到她的对面去。
初来乍到,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分派下来,温禧百无聊赖之际,只得默默地翻她的牛津高阶英语词典,一面留心戴聂二人。然而半个小时下来,戴乃倩只是将手指上原来的粉红色的指甲油用洗甲水洗掉后,又重新涂上了桃红色的甲油。至于聂伊涟,则打了半个小时的植物大战僵尸。而李薇薇,一直在暗暗盯住温禧,她的神情,实在让温禧无法不联想到身旁聂伊涟电脑屏幕上的豌豆射手。
除了图着拿一点微薄的实习薪水,温禧并不希望每日只是坐在这边混吃等死。翻译的任务自然是不缺的,然而她不过是一届实习生,实在没有资格和能耐去抢那些优差美差,只盼望着从前辈们的指缝间漏下点屑末来,让她有机会提高提高。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背包内层口袋里的消费卡,这烫手山芋,真不知道该怎么送出手去。
戴乃倩桌上的电话却忽然想起,她低头看了看尚未晾干的手指甲,眉头蹙了蹙。温禧见状,轻声开了口,“我帮你拿话筒吧,免得把指甲油给蹭花了。”
戴乃倩盯着温禧看了片刻,才说了声“多谢”。
温禧浅浅回以一笑,举起话筒,凑在戴乃倩的耳廓上。
“谢主任,我是小戴,您有什么事找我?”
温禧听不清谢静岚的声音,只能看见戴乃倩耳垂上的耳坠子,因为不时擦到听筒而一晃一晃。
收线后,戴乃倩伸手掠了掠鬓发,朝温禧略一颔首道,“谢主任喊我过去拿翻译单子。”说罢看也不看其余二人,径直袅袅婷婷地出去了,留下一阵香风。
聂伊涟这才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来,讥诮地看一眼温禧,冷冷吐出三个字来,“马屁精。”李薇薇听到这话,也附和一般跟着冷笑了几声。
温禧脸有些发热,暗暗咬紧了牙关。她确实对戴聂二人存了讨好之心,目的很单纯,只是希望实习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然而她终究还是太缺乏实战经验,没有了解清楚办公室的具体情况,盲目便出了手。
戴乃倩很快拿着一沓A4纸进来了。她从中抽出一叠,便将剩余的都给了温禧,“温禧对吧,剩下的你发掉吧。”
温禧伸出双手仔细地接过来,每一沓都用回形针别得整整齐齐,上面有各人的名字和接单日期以及交单日期。她正想抽出自己的,却被李薇薇一把夺了过去。
“聂姐,你的。”李薇薇将聂伊涟的译稿轻手轻脚放到她桌上。最后才将温禧的那一叠摔在桌上。
温禧在心底冷笑了几声,李薇薇这是在用行动向聂伊涟示好呢。不过以聂伊涟的喜恶外露,城府浅得很,便是她们二人双“贱”合璧,料也成不了大事。
然而正是这一点轻敌,又让温禧吃了暗亏。
温禧接到的第一个翻译单子是一份招标书,不长,不过专业术语略多了些而已。因为日子充裕,她翻译得很用心,一心希望可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想第二日,谢静岚却将她喊到办公室去,寒着一张脸问她,让她加急赶的一份画廊的艺术品小手册怎么还没有在翻译好给她修改?
谢静岚话说得很不客气,其实温禧打从正式实习第一天起,便感觉出谢对她的态度隐隐变了,面试时对她还可以说是公事公办的冷淡,但如今谢静岚的冷淡里总带着嫌恶和轻贱。
“谢主任,我是真的没有接到这个单子。”这种商业性质的翻译任务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可是做违约处理的,温禧自然不能背这个黑锅。
谢静岚的白桃子脸拉长了些,“前天我亲自交给李薇薇的,让她转交于你。你们俩既是同班同学,这又关系到我们出版社名声的事,她不至于这么糊涂。”
温禧顿时明了,真是简单的伎俩,说穿了一文不值,李薇薇公报私仇,没有知会她而已。
温禧苦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是一味辩解,谢静岚会觉得她做人失败,连同班同学都如此待她,窝里斗成这样,难堪的还是她。
要怪就怪她自己愚蠢,落入别人觳中。也许她真是个绣花枕头,面子好看,里子却不中用。温禧自嘲地一笑,“对不起,谢主任,是我的失误,我今晚便把译稿赶出来发送到您的邮箱。”
谢静岚定定地看住她,“这个艺术品册页正常翻译周期是五天,因为对方要得急,压缩成了三天,你现在居然一个晚上便能译好?”
她的语气里有浓烈的质疑,微微上翘的红唇仿佛在讥笑她的不自量力。
“我水平有限,所以译稿就只有麻烦谢主任多多费心了。”温禧脸上依旧挂着谦虚柔顺的笑容。
谢静岚望着她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心中愈发不喜,这个女生不过二十出头,就有这般忍量,这样的心机,实在讨厌。这世间人人都喜欢稚纯心灵,倒未必是出于艳羡,而是相比“心中藏奸”之辈,和这样的人相处,更有安全感和优越感。
回到办公室,李薇薇眼角稍稍一扬,斜睨温禧一眼,水晶甲在键盘上欢快地噼啪作响。
温禧很想质问李薇薇,她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她要这般陷害她?难道就是因为她是穷贱丫鬟命,却偏偏长着主子小姐的模样,不仅和她大小姐住在一个宿舍,还待在一个办公室里?
再委屈再不甘,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表露出半点伤心苦楚的样子,一旦暴露,岂不是给别人送上门的穷追猛打的机会,这年头人人皆知落井下石,哪里会雪中送炭。
李薇薇不是蠢人,她既然做了,自然留了退路,她们每个译员都有两个文件夹,已完成的文稿归档于蓝色的文件夹,未完成的则归档于红色文件夹。温禧不动声色地抽出蓝色文件夹,果然,那张画廊的艺术品手册的单子夹在一堆文稿里面,上面还有三颗红色的五角星,代表急件。温禧面沉如水,她安静地取出艺术品册页,坐回自己的座椅上,埋首译稿当中。
这次的教训,她会记着。
待到下班时分,李薇薇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了。温禧不急不徐,将桌上的顶顶要紧的东西收拾进抽屉,落上锁,这才离开。
出了大楼,莫傅司的车已经泊在外国语学院门前。温禧上车时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外研社的大楼,六楼迎风招展的滴水观音巨大的叶片后是谢静岚的白桃子脸。
第十六章 暑热 28~29.9℃
莫傅司一眼就看出温禧今日状态不佳,精神低迷,他心知和工作十有八九脱不了关系。于是温禧一上车,他便开口询问道,“今天顺利吗?”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会关注她每一日过得如何,顺利与否,开不开心,她早已经习惯了将一切埋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忍受。此刻被他灰色的眼眸宁静地注视着,温禧反而觉得强行抑制的委屈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傅司”,然后便将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莫傅司。
莫傅司听完后淡淡地笑了笑,“凡是不能打倒你的,只会使你更加强壮。别委屈了,记住教训,自然有讨回来的机会。”
“我是不是很没用?”温禧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莫傅司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勾唇微微一笑,“怎么会,这天底下绝大多数女人,有脑的没脸,有脸的没胸,有胸的没脑,你却一人占全三样,你若是没用,我怎么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温禧听到这话,脸色却白了几分。莫傅司这才觉察自己言辞轻佻了,她敏感纤细,不是他先前的掘金女友可比。心底居然破天荒地出现了几丝悔意,莫傅司难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开玩笑的。”
温禧含糊地“嗯”了一声,依旧垂着头。
一路无话。
回了莫宅,温禧和老管家打了招呼,便匆匆钻进了客房。
莫傅司也有几分莫名的气闷,他烦躁地扯松衬衣的纽扣,仰面躺在贵妃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小青蹭过来凑热闹,却被莫傅司三两下缠成了绿色的麻花。
斯蒂文森旁观两人的状态,在心底暗暗发笑,看来,在他回伦敦的这段日子,少爷和温小姐之间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温禧都没有出来。
老管家瞅着莫傅司如同参加葬礼一般的脸色,自觉地打算去唤温禧。
不料莫傅司却陡然搁下筷子,霍然起立,又快步朝客房走去。因为走得太急,雪白的餐巾从他膝盖上悠悠飘落。管家先生摇摇头,弯腰捡起餐巾。少爷是最注重风仪的人,今天居然失仪成这样,情情爱爱,真是沾惹不得。想到这里,老管家庆幸似的在自己前胸画了个十字,低低地念了一声“哈利路亚”。
客房的门半阖着。莫傅司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地看着镀金的门把手。
里面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刷刷写字的声音,敲击键盘的声音,翻动书页的声音,不时还夹杂着叹气声。
莫傅司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了。
温禧正在咬笔头,整个艺术品册页上一共只有十件文物,可是整整过去两个小时了,她才勉强翻译出一个。因为太专注,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直到男人修长白皙的手从桌上拿起册页,她才吃惊地发出短促的呼声。
“这是什么?”莫傅司蹙眉指指艺术品册页,他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册页的一角,表情非常嫌弃。
温禧心中不舒服,硬梆梆地回了一句,“艺术品册页。”
莫傅司嗤笑一声,“你们外研社穷疯了,连这种错误百出的活也接?‘痕都斯坦’玉什么时候成了清朝劳动人民智慧的独创了?它是由乾隆亲自定名不错,不过最初的工艺可完全是引进和仿制的回教玉器和伊斯兰玉器,连痕都斯坦这个名字指代的都是外邦,清朝时期痕都斯坦位于印度北部,克什米尔和巴基斯坦西部都包括在内。”
“啊?!”这下温禧傻眼了,莫傅司的渊博她比谁都清楚,难怪他刚刚的表情如此鄙夷。
“你出去吃饭,我得先把这上面的疏漏改正过来。”莫傅司径直拉开漆金座椅,坐了下来。又拿起桌上的红笔,飞快地在册页上修改起来。
温禧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莫傅司羊脂美玉一般的手上隐约可见浅蓝色的筋脉,瘦劲优雅的字迹便在这双手里如红色的流水一般汩汩而下。
“赶快出去吃饭,到时候晚上饿了胃疼。”他语气清冷,头也不抬,只是催促温禧去吃饭。
温禧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勉强笑了笑,她折身去了餐厅。
谢静岚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屏幕上的译稿,她承认,将这本册页交给温禧翻译是她故意为之,就是想为难一下她,不想即便出了些纰漏,她还是漂漂亮亮完成了。她不仅在一个晚上译完了整册,甚至还把手册上的错误逐一修正了过来。更为了的的是译稿遣词用句无一不古雅典丽,连她自认都没有这等功力。
温禧的水平她清楚,虽然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很出挑的了,但决计还达不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何况能将册页里关于古董文玩的疏漏一一校勘,非得家学渊源,有深厚的艺术品收藏品鉴功底不可,所以这篇译稿必然有人为她捉刀。而这个帮忙捉刀的人,谢静岚很自然地认定是祁家公子。听说祈博禹是难得一见的语言天才,精通数门亚非拉小语种,他又出身书香世家,耳濡目染,自然难为不了他。想起那时常在傍晚时分出现的白色欧陆敞篷跑车,谢静岚可不觉得开这种张扬招摇款型的人会是什么书香门楣里出来的读书种子,十有八九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脚踏两船,温禧倒真是好本事。谢静岚对她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手头上暂时没有新接的译稿,温禧便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那张昨晚莫傅司手写的翻译稿,上面没有一丝折痕,可是温禧还是一点一点将整张纸抚平。他写的是花式字母,给人感觉格外风雅别致,就这样看着他写的一个个英文字母,温禧都觉得是一种快乐。她,已经爱惨了这个男人。似乎这样看着还不够,温禧忍不住拿起笔,依葫芦画瓢一般模仿起莫傅司的字体来。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起来,温禧赶紧拉开抽屉,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因为是工作时间,温禧立刻按掉了。
被挂掉电话的莫傅司气坏了,她竟然敢挂他的电话,从来没人敢挂他的电话,尤其是女人。于是莫傅司不依不饶地继续拨打。
手机又震动起来,依稀还是刚才的号码。温禧怕有什么急事,只得握紧手机,快步出了办公室。
“您好。我是温禧,请问您是?”
她居然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莫傅司被这个认知震撼到了,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温禧狐疑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是我。”
心脏瞬间停顿,“啊,傅司?!”
听出她语气里的惊喜,莫傅司这才缓和了语气,“你没有我的号码?”
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口唇,温禧小声应了一声“嗯”。
哪个女人不是费尽心机去探听他的手机号码,弄到手之后,借着天冷加衣天暖脱衣之类的弱智借口向他示爱。她倒好,近水楼台不仅没得着月亮,连月影儿也没想逮着半分。
也不能怨她,她和她们毕竟不一样。你可以把仙鹤和母鸡一块儿养,却不能指望仙鹤变成母鸡。
“几张卡送出去了吗?”书旗小说,://.bookqi./
温禧的声音低黯下去,“没,我实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送。”
莫傅司几乎可以想见她咬着嘴唇的扭捏样子,他忍不住愉快地勾起了唇角,“好了,不为难你了。今晚七点在九重天,我做东,新闻出版署的一把手韩贤同出面牵头,请你们外研社一干领导吃饭。下班了你就直接打车去九重天909包间。”
原以为他上次的提议只是戏言,不想他居然当真替她出头做主,想她温禧,从小到大的家长会出席的永远是她自己,坐在一堆成年人当中,既可怜又可笑。
听到他的这一番安排,不管他是以何种身份为她请客,温禧只觉得感动,几乎泪盈于睫。她跟着他也有一段时日了,他是何等身份,除了苏君俨、沈陆嘉一干好友,他买过几个人的账。平日都是别人求着他莫少赏脸吃饭,别说能跟他攀上交情,哪怕他只是赏光露个脸,对方已经当成无上荣光。今日,他却为了她的事,纡尊降贵,去请旁人吃饭。
温禧喉头有些哽噎,太多纷乱的情感像破闸的洪水一般涌出,半天,她才憋出两个字,“傅司——”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莫傅司只觉得从她口里唤出来的他得名字格外惊心动魄,百转千回,仿佛九曲回肠,其间的深情几乎溢出。素来心硬如铁的莫傅司居然觉得手机有些灼手,几乎抓不住。他刚想说点什么,温禧却陡然收了线。只听见一阵单调的机械提示声。
温禧紧紧握着手机,她主动挂了电话,她怕她支撑不住会带上哭腔,她更怕他会说出一些什么话来,无论是打碎她的好梦,还是让她的美梦做得更加逼真,她都不想听见。所以,就让时间停在这恰如其分的一刻吧。
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温禧回了办公室。
和英文翻译三部相隔大约十米左右的英文部主任室里,谢静岚有些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的刘明璋。
男人大概是因为兴奋,仍在说个不停,一张原本清癯干净的白面挣得有些发红,“静岚,新闻出版署的署长韩贤同亲自打电话约我晚上去九重天,还嘱咐我带上你,说是要介绍个朋友给我认识。”
谢静岚安静地听着,他的这一段话里,有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我们”。是她蠢,她早知道他野心勃勃,却固执地什么都不要,只求守在他身旁。眼看着他娇妻幼女在怀,却永远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他每一次施舍一般的怜惜。而她的青春,就这样折耗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当中,为了他,甚至还放弃了自己最爱的计算机专业。也许潜意识里她讨厌温禧,其实是在讨厌这样不堪的自己吧。
等到刘明璋终于絮絮叨叨说完了,谢静岚才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淡淡道,“刘总,我知道了,下了班我会过去的。”
“静岚你?”刘明璋终于察觉到了办公桌后女人情绪的不对劲,起了身,走到谢静岚背后,揽住她单薄的肩膀,哀恳道,“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到了副社长的位置,我就离婚。”
“明璋,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等不了你做副社长,做社长的那一天了。”谢静岚抓起文件夹,从大班椅上起立,往文印室的方向走去。
刘明璋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刚好在他头顶,吹得他浑身发冷。
一下班,温禧便打车去了九重天。最近她的手头比较充裕,柳教授把《英美文学史》的稿费给了她不谈,她在出版社每次接的单子也有提成可以拿。不过再过些时日,把学费和住宿费一交,她又要一贫如洗了。
这是她第三次来九重天。九重天依旧金光熠熠,气象峥嵘,但她的心境却不一样了。
坐电梯去了九楼。温禧刚跨出电梯,便看见莫傅司真背着手站在巨大的流水幕墙之前,正在看中空透明的夹层里戏水的神仙鱼。
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心有灵犀,莫傅司一回头,便看见了离他不远处的温禧。
莫傅司心情很好地朝她招招手,“过来。”
温禧走过去,和莫傅司站在一起,看五色的神仙鱼在浓绿的水草里穿梭,漂亮的背鳍和尾鳍随着游动,活像破水的帆。
“你看这些小东西,一辈子的格局也不过就是这么个鱼缸,会因为争食夺美大打出手,也会因为御敌而同仇敌忾。做人也一样,有时候给别人利用一下,他自然会拿别的东西来换,就连庙里的菩萨罗汉,要得到香火贡品,还得拣善男信女有求于他们的时候。”
温禧明白莫傅司说的意思,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如此一点一滴地教授于她,某种大胆的联想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脸颊也有些潮红,“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用心。
莫傅司扭脸望着温禧,目光深沉而专注。温禧执拗地与他对视。半天,莫傅司才缓缓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九重天的名字改掉吗?”
温禧摇头。
“这个社会就好比是九重天,有人在下层,有人在上层,大多数人这一辈子都只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一层的景象,他们既无法了解上层的情形,又不愿意知晓下层的状况,一生注定不上不下。只有能够耐心地由下往上攀爬的人,即使磕磕绊绊,常常摔跤碰壁,但只要坚持住,你不仅能走上第九重,还能够比天生就处于顶峰的人更加透彻地俯瞰九天。”他顿了顿,伸手抚摸温禧的发顶,“而我,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成为这样的人。我独自一人站在九天之上已经很久,孤独了很久,也寂寞了很久,所以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站在一起,并肩看这落寞的人间,而这个人,我希望是你。人的一生,有什么能比遇到一个投机的伴侣,共走一段路更加幸福的事情吗?
这个社会从来都是锄弱扶强,这条路注定辛苦,所以我愿意将我所有的经验教训悉数教给你,让你少吃一些苦,少走一些弯路,也能够早一点有勇气站到我的身边。
但这些,我不会主动告诉你。
温禧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莫傅司,他的表情,像秋日里辽阔的远山,既苍凉又落寞,让她心疼。
莫傅司的手却忽然由她的发顶徐徐滑至肩头,改为揽住她的肩膀,“走吧,我们先去包间。”
温禧不知道909是九重天最豪华的包间,在东方传统文化里,数分阴阳,九则是阳数里最大的一个,双九暗合重阳,更是尊贵无比。
刚进包间,温禧就看见朝着正门的墙壁上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通体镀金,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赤棕色的细木壁板上腾云而下。包间异常大,呈凸字形,正中是一张直径将近三米的紫檀木大圆桌,上面铺着猩红的金丝绒桌布,隐隐印着明黄色的卐字绣纹。12张紫檀木高背官椅则将圆桌团团围住。足有两寸厚的双龙戏珠地毯踩下去几乎要崴了脚。左侧是一圈真皮沙发,前面放着嵌纹石桌面的黄花梨小几,上面放着朱漆描金的糖具茶盒。右侧则被一架乌木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隔断开来,一只两尺高矮的天青细瓷胆瓶里插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
“都有哪些人会来,谢主任她也会过来吗?”温禧仰头问莫傅司。
莫傅司唇角的一丝笑意忽然隐没,“记住,以后问问题的时候你只要发问就行,不要把你潜意识里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说出来。”
温禧有些惭愧地望着他苍白英俊的脸孔,低低地说了一声“我记住了。”
莫傅司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严苛,她经历的只是世情冷暖,而不像他,是走生死的博弈里出来的。稍稍缓和了下语气,莫傅司将晚上赴宴的一干人的名字一一报了出来,“新闻出版署署长韩贤同、政策法规处的翟振东,你们外研社的社长闵世湘、总编刘明璋、英语部主任谢静岚,森木大学校董叶铭绍、外国语学院党委书记张庆生、院长赵栋梁。”
全是和她的前途紧密联系的人物,温禧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不免忐忑。
莫傅司却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淡淡一笑,“不要紧,不是还有我吗?这些知识分子,虽然讨厌,但却比纯粹的官老爷们好对付得多了。”说完他又拿起黄花梨小几上的糖盒,揭开盒盖递到温禧面前,“先吃点零嘴垫垫肚子吧,估计待会儿你也没心思吃。”
糖盒里面是典型的南方糕点,绛紫色的大蜜枣、雪白如纸的云片糕、金黄色的松子糖、奶香十足的杏仁酥…还细心地配有晶亮的小叉刀。捧着糖盒的莫傅司眉目温煦,这样的他,看上去如同一块温润的白玉,温禧心头扑扑乱跳,赶紧拿起刀叉,挑了一颗饱满的蜜枣含进了嘴里。入口即化,十分甘芳。
看着温禧因为含着蜜枣而微微嘟着嘴的样子,莫傅司心里一动,他另外拿起一把小银刀,切下一块杏仁酥下来,递到温禧的唇畔,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温禧觉得耳朵热起来,她面薄肤白,一张脸红起来就跟素宣上泼了朱砂一般。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温禧连忙将那块小小的杏仁酥吞进嘴里。馥郁的奶香味伴着杏仁的沁甜在唇齿间缭绕,连心尖上都似乎沾染了甜意。
“还要吗?”莫傅司笑吟吟地问道。
温禧用手背揾了揾脸颊,大概是想掩饰颊上的红晕,半天,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